第20章 (20)
間,何處?”
下意識地,她攏了攏垂落耳邊的發,繼而堅定而不遺餘力地陳述:“當時與家父寧江心先生一同坐牌號為RD9311的賓士車上,行駛至海江路中段轉彎處被持槍分子劫持。”
邱振宇繼續,“也就是說,事實上案發當天,寧小姐也被孫國祥等一并綁架帶走,目睹整個案發經過?”
“是的。”她自己也未料到,再答複邱振宇的問話前,會側過頭看向坐旁聽席默然無聲的霍展年,仿佛是最後一眼的決絕,又或是少不更事的叛逆,她不自覺勾唇,淺笑依然,而他亦報以意味深長的笑,不疾不徐,志必得。
現實豪門風雲,瞬息激變,往往比狗血電視劇更加波瀾起伏,起承轉合,讓欲罷不能。
這一刻之前,有多少能夠預料,一身黑衣宛如一盞枯燈的寧微瀾會坐庭上,一把揭開舊日瘡疤,講述這世紀之謎,以及——指證這座城的王者霍展年是當年親手扼死寧江心的。
瞠目結舌,驚疑未盡,嗤之以鼻。
一張獨特臉孔,特寫鏡頭也拍不下這樣多的精彩畫面。
如平地驚雷的轟然,收尾時又是伊呼唏噓的悵然若失,她的故事講完,法槌沉悶的聲調也扣下句點。
又是媒體歡呼的一天。
霍展年的回應僅僅是,“好,很好。她那點小心機,都用這裏了。”
他只差為她鼓掌,贊揚她智謀不足,但勇氣可嘉。
他身後,魏律師疑慮中發聲,“寧小姐這麽做,恐怕霍先生要被檢方列為共同被告,出席庭上,這樣即便最後宣告無罪,霍先生的聲譽也難恢複。”
周若愚說:“她這麽不計後果地把供出來,是真的不要命了?還是有後招等着?果然他們餘家的,就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霍展年用一支煙的時間給自己心軟猶豫,随後掐滅了餘念,說:“聯系袁醫生,付給他的高額薪資總要值回票價。”
周若愚說:“老板放心,知道怎麽做。要不要把姜安安也叫上,看她挺樂意給寧小姐下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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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緊時間,其他自己看着辦。”
再開庭時,莫名等來風雨交加的天氣,窗外雷聲轟隆,久未平靜,連帶着偌大的法院電壓不穩,燈光時不時暗了又亮,這場景仿佛來自九十年代初的靈異電影,只差幽幽一個白影飄過,全體尖叫奔逃。
邱振宇事前曾叮囑她,要堅強,百毒不侵,鐵石心腸。但看見袁醫生拿着她的私診療記錄出現法庭上,仍是止不住胸腔不斷下落的心髒,将要窒息的痛,落盡無底的深淵,什麽時候才是盡頭。
“也就是說,證寧微瀾一直有未治愈的精神疾病,那麽,此種精神疾病的通常表象會是什麽呢?”
袁醫生西裝革履,斯文俊秀,倒能裝出一副誠實可靠老實像,回答說:“遠離群,孤僻,拒絕交流,完全生活自己的精神世界裏,不能控制也不能辨認自行為,但經過長時間藥物恢複與心理治療後,還是有可能一定程度上治愈的。”
“會不會有可能産生不符合實際的幻想,或者是所謂的被害妄想症?”
袁醫生說:“不排除這種可能。”
未等多少時間,姜安安就已接替袁醫生的位置,不遺餘力地要把寧微瀾逼向死角。
一系列證宣誓與自描述問題之後,檢方繼續提問:“請問姜安安女士,與寧微瀾女士交往的十年間,她的曾經表現出過精神方面的問題嗎?”
姜安安似乎經過掙紮猶豫,也不過十秒,随即開口說:“十年前與寧微瀾剛認識的時候,她确實比較孤僻,學校基本不和任何交流,也沒有朋友,之所以會主動同她說話,也是因為餘晉羨老先生按月支付給家一筆錢,要求學校好好照顧寧微瀾。此後的擇女高校費,以及留學費用都由餘老先生承擔。”
切……有不屑地笑,原來連友誼都要靠錢來買,有錢的生活真可悲。
一時間望向寧微瀾的目光中多了許多同情與憐憫,一個神經不正常的小女生,失去了父母家族倚靠,要如何孤身一活下去。
果然上帝公平,給予多少幸福,就埋葬多少痛苦。
她只是安靜地,藏着細不可聞的嘆息,側耳聽眼前多少诋毀,多少诽謗,盡此刻。
問話還繼續,從不因的傷心而停下腳步,“陪伴寧微瀾十年,可以說是非常了解寧微瀾女士的,是嗎?”
姜安安毫不猶豫地點頭,“是的。”居然面不紅心不跳地補充,“們是最好的朋友,也是她唯一的朋友。”
“那麽據所知,寧微瀾女士的精神疾病有沒有影響到她的日常生活,或者說她曾今有過不正常的行為嗎?”
“大概是中學時期吧……”姜安安斟酌着開口,似乎十分為難,“她常常跟說,她夜夜被噩夢驚醒,總夢到寧江心先生死她眼前。也說過她母親和餘老先生都是壞,是鬼,會害她。她會突然間暴躁,焦慮,很難安撫。時不時的,她也有過自殘行為,不知基于什麽原因。”
寧微瀾不由得冷笑,這都是說誰?姜安安的故事真是玄妙,精彩絕倫。
從前她雖然虛榮,也不見得壞成這樣,颠倒是非,不分黑白,做盡壞事還能夠站起來對寧微瀾微笑,仿佛她們真是無話不談親密無間的好友,可以對她明目張膽的背叛與傷害不計較、不仇恨。
二十年生如一夢,而今是猛然驚醒,還是仍夢中?誰能解。
檢方請審判長重新考慮寧微瀾證詞的真實性,接下來她要被請去作精神鑒定,但她對結果的期望值為零,大家心知肚明,霍展年的陷阱幾斤完美,怎麽可能再給她爬出來的機會。、
審判長離席,群漸漸散開,她扶着木欄杆站起身,因為失血過多而蒼白如紙的臉愈發憔悴,突如其來的眩暈令她來往的走道裏搖搖欲墜,姜安安離她最近,一把将她扶住了,湊耳邊低聲說:“輸了就要裝柔弱裝暈倒?可惜現不再是們餘家的天下了,看看,好像比從前的更窮更可憐啊。”
寧微瀾甩開她的手,笑着說:“很愛他吧?”
“什麽?”姜安安不解。
寧微瀾擡頭看着不遠處緩步走來的霍展年,輕聲說:“如果不是愛極了他,怎麽會像一名急于表現的菜鳥戰士,因為他一句話就去沖鋒陷陣,奮不顧身呢?”
姜安安挑眉,索性承認,“是又怎麽樣?好過喜歡街頭爛仔。”
“真可憐……”寧微瀾無不嘆息地說,“從前就只能穿不喜歡看不上的衣服,現……連喜歡的也是寧微瀾不要了的,安安,知道嗎,這就是命,怎麽争也争不過命。”
“——”姜安安怒極,餘光瞥見霍展年已走近,也不敢多事,只說,“等着吧,等到餘家垮掉,看還能得意幾天。”
“餘家垮掉又怎麽樣?”她輕笑着轉過身,往正門走去,“姜安安永遠也争不過。”
邱振宇上前來輕輕扶住她,“沒事吧。”
寧微瀾搖頭,“沒事。”
只是真是難啊,太難了。這條路,昂着頭,站着走下去,艱難險阻遠遠超乎她的想象。
作者有話要說:唉。。。。
我現在就是盡量讓自己平靜一點,慢慢來。
☆、57死刑
蒼穹之下,一片死寂。
默默流動的車水馬龍,靜靜等待的空虛城市,墜落的星消失在漆黑海岸線,這座城從來不需要奇跡,不需要希冀,不需要不切實際的告慰。
就在這一片沉郁腐朽的氣息中狂歡膜拜,潮水般的掌聲四面八方響起,狂風海浪一般沖擊着脆弱的神經。控制不了,不斷顫抖的雙手,接不穩一紙裁決。
寧微瀾的無行為能力精神鑒定書來的毫無意外,根本不值一提。被揭開的醜聞再次掩蓋在絕對權力之下,成為街頭巷尾茶餘飯後可有可無的笑話一則,邱振宇在庭上極盡所能地向審判長描述餘敏柔彼時彼刻承受背叛後的心力交瘁,精神崩潰,謀殺也可算應激反應,請多多考慮事發時當事人的心理狀況以及眼下不到三個月的短暫餘生。
如果不是孫國祥突然間似浪子回頭魔鬼醒悟一樣的坦白認罪,聲稱十餘年間餘敏柔懸賞三億苦苦尋覓的寧江心就被藏在餘敏柔宅邸中,一時轟然,鮮活心髒陡然間就要跳出喉頭,寧微瀾幾乎要站起來沖向證人席逼問已經滿頭白發的綁匪孫國祥。
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機會都好,有沒有那麽一點點可能,寧江心并沒有死,只是被餘敏柔帶走囚禁,一關十五年?
“明山島曼寧路別墅,寧江心的屍體做過脫水處理後就被封死在二樓主卧承重牆裏頭。多少年了,拆出來估計也是一具木乃伊了。我倒是佩服餘敏柔,最毒婦人心哪,什麽陰毒的辦法都想得出來,找了個什麽大師,十八根鋼釘活活釘進寧江心腦子裏,叫什麽什麽鎖魂釘,人死了還要把魂鎖死了不許投胎,這輩子被她弄死了還不算,死了也不得安寧,啧啧………………”孫國祥在監獄裏老去的充滿褶皺的臉不斷抽動,他的不屑與恐懼,一覽無遺。
庭內寂靜無聲,隐隐聽得見壓抑的哭聲,甚至不必回頭,就已猜到是誰會在這一刻發出低啞的悲泣,細若蚊蚋卻仿佛包裹着千萬個傷心故事,她緊緊捂住嘴,伏着身體,躲藏在椅背之下,盡力掩蓋嗚咽聲抽泣聲,做一個徹徹底底的掩耳盜鈴的傻瓜,任他們嘲笑,任他們不屑,任他們憐憫。
她原以為早已清晰的掌握生活的全貌,一切痛苦與磨難她都能足夠冷靜,但此刻,孫國祥的一句話就能掀翻她自以為是的認知,原來,原來命運的殘酷遠不止于此。
最可怕是仍要盡好市民本分,驅車前往明山島就別墅,敞開大門招待集結迅速的骨幹警力,操着鐵錘榔頭,大清早開工,刀槍劍戟輪番上陣,如同古墓開發,未過多久就将先人樣貌展露在眼前——一具經過特殊處理的幹屍裝載在真空壓縮袋裏,好像一只剛下生産線,色澤誘人的糖水鴨,不倫不類的恐怖片情節,滑稽可笑。
然而對于寧微瀾而言,眼前卻是滅頂之災,末日降臨,甚至來不及哭泣,來不及嘶鳴,身心早已超出負荷,一時天旋地轉,再不知道其後如何如何。
但願就此一睡不醒,也好過眼睜睜看着法槌落下,審判長冷冰冰毫無起伏的語調宣布,本案犯罪手段極其殘忍,影響極其惡劣,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第一款,本席宣布判處被告餘敏柔死刑,立即執行。另有,寧江心遺産繼承案将由本院民事庭擇日開庭審理。
即便早早有過心理準備,即便她已是将死之人,不懼死亡,但宣判的那一刻,餘敏柔仍舊無法抵禦死刑對生者帶來的絕望與驚惶,瞬時被抽光了力氣,跌坐在沒有溫度的地板上,惶惶無措地看着四周起立致敬的陌生人群,無處求生,無處求死,只能無知無覺地呆呆坐着,等待法警将她架起來帶離法庭。
她的最後一眼,落在無可言語的邱振宇臉上,他的挫敗與焦灼,毫無遮攔地表露在深褐色眼瞳裏。
時間猶如倒回二十五年前那個滿地落葉的深秋,偌大的展廳裏只有三五個人,稀稀落落站在安妮羅傑晦澀難懂的畫作前,邱振宇穿着深灰色長風衣,藏藍色格子羊絨圍巾,一束陽光中轉過身,對着她擠出一個尴尬多餘的笑,嘴上說:“你好,我是邱振宇,很……很高興見到你,餘小姐。”伸出手,給她一個商務會面一樣的相親節目。
可是天知道他有多緊張,事前演練過無數遍,微笑,轉身,禮節性握手,每一步都完美,見到她才暗叫完蛋,依然緊張得舌頭打結,聲音顫抖。
而她,嫌他悶,無聊,沒有驚喜亦沒有激*情。
如果人生能夠從頭來過有多好,餘敏柔也可以是溫柔婉約的小女人,站在丈夫身後溫溫軟軟地笑,叮囑他天冷多加衣,出差少喝酒,回到家熱水都放好,爾後子孫兒女繞膝,孩童的哭聲裏終老。
死就死吧,她閉上眼,無所謂地說。
“我們還會繼續上訴,你不要太難過,拖垮了身體,你母親才更難安寧。”病房裏,邱振宇一身疲憊,卻仍要打起精神來安慰不争氣病倒的寧微瀾。
他自己的那一份痛徹底掩藏在身後,所謂男人,總習慣把艱難困苦一件扛,即便寸步難行、希望渺茫,也不願多說一句。
寧微瀾忽然有些羨慕邱一業,有一個這樣堅強果敢的父親,巨人一般站在身前,一路遮風擋雨,保駕護航。莫名的情緒在胸中翻滾,這個世界不公平得讓人絕望。她垂下眼眸,盡力掩蓋這一刻突如其來的怨毒與嫉妒,直到手中的小甜橙被捏得變了形,才輕輕嘆息道:“我媽她…………多半不會再上訴了…………”
“不會的。”邱振宇更像是在鼓勵他自己,“我一定會說服她上訴,不能就這樣輕易放棄。”
寧微瀾說:“她的脾氣你我都清楚,她決定了的事情沒有人能改變。邱叔叔,多謝你這段日子以來的盡心扶持,結果在意料之中,您無需自責。”
邱振宇忽而大聲說:“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她是你母親,你怎麽能就這樣輕易放棄?難道你還在恨她,恨她這樣對待寧江心,微瀾,你知不知道,當時情形太複雜,你母親并不是…………”
“我知道了。”她打斷他,冷漠得仿佛沒有一絲情感積累,“我誰也不恨,誰也不怨,我甚至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過兩天我還要安排父親安葬事宜,恐怕要缺席接下來的民事審理。至于邱一業威脅要揭發我僞造遺囑,反正我已經被鑒定為無行為能力人,也就不存在被列為共同被告的可能了。至于他們要為了永安那點家産拼成什麽樣,我也沒有心力管,邱叔叔,我累了,就這樣吧。因果循環,報應不爽,誰都逃不過。”
父親死不瞑目,母親被處死刑,科幻小說家也寫不出的離奇劇本,從天堂到地獄,從人人稱羨到一無所有,要有多堅強的一顆心才能撐下去,在滿世界流言蜚語中頂着寧微瀾這個名字活下去。
“陸滿——”積蓄了多少天的眼淚終于落下來,嘶聲喊出的卻是那個被埋藏在角落的名字,她痛恨的厭惡的恨不得從未相遇過的人,卻又是她愛過的依靠過的唯一。
然而這一次,他不能再像去年冬天在二七山上一樣,如英雄般從天而降,背起她走出荒蕪地界。
陸滿在人聲嘈雜的監獄裏,已接受判決的他,穿着寬大的深藍色囚服,跟随膀大腰圓的中年獄警,轉去東郊岚河口監獄服刑,漫長的十五年刑期,等待他的,又會是什麽。
“微瀾——”盛夏時節,蟬聲依依,他的喟然輕嘆,被柏油路面上滾滾掀起的熱浪蒸騰,消逝在躁郁的空氣裏。
☆、58博弈
一束白菊,一片芳草,一個人的孤獨守望。遲來了十五年的葬禮安靜如朝晖中默默無言的城市,洗盡鉛華,孑然一身。
寧江心的消泯,十數年懸案的終結,此刻竟然連一個憑吊的人都沒有。他們都忙着追逐驚爆眼球信息,或是低頭瓜分所剩不多財産,你問受過恩惠的人在哪裏?時間把所有恩義情節磨成屑,給你的只是一句——時間寶貴,請讓讓。
還是不能習慣啊,從前衆星捧月人人追逐的熱鬧,到眼前空落落的寂寥,如同瀑布沖刷,一瞬間天堂到地獄,睜眼已沒有機會反抗。
低聲嘆,輕聲說,“爸爸…………我想回家…………你什麽時候來接我回家呢…………”蒼白的指尖劃過大理石墓碑的冰冷,一幀小像描繪着許多年前,那個眉目如畫清俊脫俗的男人,可笑,生在人間,又有誰能免俗?寧江心的可悲在自以為超塵脫俗,比繁華街市中庸庸碌碌求生活的芸芸衆生高貴,而可怕的是餘敏柔與文雪蘭通通沉迷在這樣虛幻無邊的自以為是裏,如同虔誠教徒,願臣服,願割肉,願在畸形的崇拜中自我放逐。
所謂愛,不過是你你我我一場又一場各自沉淪的幻想,夢起夢落,夢生夢碎,起起伏伏,生生死死,不遺餘力,不知疲倦。
然而為你,千千萬萬遍無止境。
風也靜了,遠處青山含黛,綠樹茵茵,是一塊可遇而不可求的風水福地。
站在初晨微光中,她等來的是一身肅穆的顧懷軍,還是那樣無可挑剔的着裝,一絲不茍的面孔,讓人挑不出錯來,手中捧一束花,獻給從未謀面的寧江心,此後鞠躬致禮,悉心緬懷。
“寧小姐——”
“出事了?”她轉過身來,輕聲問。額側黑色網紗遮住半張臉,松煙墨一樣沉郁的眼藏在半遮半掩網紗下,猶抱琵琶半遮面的顧盼之間,時間已如風拂過。
顧懷軍有片刻的失神,但到了他這個年紀,自控能力強過一般人,在對方察覺之前已神色如常地開口:“确實。”
“不是十萬火急的事情你也不會跑到這裏來找我,不過,謝謝你的花,令我不至于太凄涼。”寧微瀾說着,走在下山的路上,錯身穿過一片盈盈綠地,“景昌,或是外公?”
顧懷軍以近乎保護者的姿态,不近不遠跟在她身後,邊走邊說:“景昌的破産清算程序已近尾聲,而餘老先生……淩晨突發腦梗塞,好在送醫及時,已經脫離危險。”
寧微瀾突然停步,身後的顧懷軍差一點就要撞上她單薄如紙的背脊。聽她背對着他問:“是不是…………我哥他…………”
她的第六感超乎想象地強,顧懷軍帶來的訊息無一例外都被猜中,到這個時刻,他竟然不知該如何回應,啞口無言的情境多少年沒有過?從來都只有他說到對方欲哭無淚,舉手投降。
“我哥他…………不會是想不開吧…………”
每一句都是顫動的絕望,在顧懷軍回答“是”之後徹底崩塌。
他以為她會哭,會鬧,會癱倒,已做好準備接住她下落的身體,等過三五分鐘,除卻暖風吹不散的沉默,令人窒息的寂靜,眼前是空無一物的墓地,以及一顆空無一物的心。
她側過身來,恍恍惚惚望着寧江心的墓碑,嘴角莫名抽動,分不清是哭是笑,“好好的一個家,怎麽就這麽散了呢…………”
“阿寧,你——”他脫口而出,随着餘家長輩喊她一聲阿寧,并沒有了一貫的相處距離。
寧微瀾只是擺擺手,滿心的傷,卻突兀地開起玩笑,“你說,如果傑尼斯世界紀錄評選最悲慘的人,我有沒有可能排進前十?”
他無言以對,她已先一步離開,“顧先生發什麽呆?不是專程來載我去醫院的嗎?抓緊時間吧。”
人生海海,潮起潮落,從來不由得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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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進行的,還有兩個女人的夙世糾葛。
文雪蘭恐怕這輩子都沒有這樣風光過,坐在原告席上,面對已被判死刑的餘敏柔,享受着戬龍城最具權勢的男人的鼎力支持,手持愛人寧江心留給她們母子三人的巨額財産證明,穿着許多年不見的精致行頭,以勝利者姿态,欣賞頹敗的餘敏柔被律師一句一句淩遲。
“審判長,各位審判員,我當事人文雪蘭及其女兒文笑眉,因被告餘敏柔餘敏柔女士,在明知寧江心先生重新修改遺囑的情況下,為一己私利收買李新全、付光遠與James Low三位筆跡鑒定專家,協助其女寧微瀾僞造一份足以亂真的遺囑,并獲得永安地産屬于寧江心先生的27%股權及其名下所有動産、不動産,而失去其應有的份額,造成我當事人文雪蘭女士與其不滿十八歲的尚無生活來源的女兒文笑眉生活極度貧困,情節嚴重,且多年來因為被告的極力打壓,生活困窘,沒有固定經濟來源,母女二人受盡艱辛,女兒文笑眉也因經濟原因過早辍學,失去了原本她應該擁有的,與寧微瀾一樣的生活權利。希望審判長能公正判決,保護受害人的合法權益。”
自始至終,餘敏柔無動于衷,只不過輕蔑地回看文雪蘭,一身令人恨得牙癢癢的傲氣,即便面臨末日審判,依舊不改往日氣度。
文雪蘭怎麽能罷休呢,庭審結束後,面對無數話筒音響閃光燈,她塗脂抹粉,穿金戴銀,上演一出豪門苦情大戲,細數大太餘敏柔一千一萬條罪狀,自己則是淤泥中盛開的白蓮花,凄凄切切一遍又一遍訴說當年與寧江心超凡脫俗的偉大愛情,可惜如今頂一張昨日黃花一般的臉,幹枯血紅的嘴,再也沒有二十歲時哭哭鬧鬧的效果。最後只好放狠話,要告到餘敏柔傾家蕩産,更要讓寧微瀾一分錢都分不到。
臺下有人說:“寧小姐是神經病呀,僞造遺囑,她不用負責的。”
文雪蘭橫過眼去,氣勢洶洶,“什麽不用負責?我們有最好的律師,用不完的錢,一定要告到她坐牢!”說完咯咯咯地笑,仿佛已經百億財産在手可供欺淩弱小,橫行無忌。
當天下午,寧微瀾在看守所裏見到神色平和的餘敏柔,長長卷發已剪短,顯得輕松許多,雖然是死刑犯,但好在外公餘威仍在,并沒有給她上手铐腳鐐,日常飲食都按星級标準,可算是臨行前的最後優待。
寧微瀾在猶豫是不是應當在這個當口将餘晉羨與餘勉生的事告知母親,而餘敏柔已發聲,“文雪蘭那個賤*人,真以為有一份或真或假的遺囑,憑着霍展年在背後操作就能從我餘敏柔手上搶東西?哼,十幾年不變的愚蠢。”
“媽,外公他………………”
“你回去幫我聯系王特助,讓他跟北京方面接洽,霍展年已經贏過一次,我不可能讓他第二次。只是阿寧,你是想要分三分之一給文雪蘭母女,自己拿那少得可憐的三分之一,或者,讓他們空歡喜一場,一分錢也得不到?你肯舍得嗎?”
腦中浮現起文雪蘭掐住她脖頸要至她于死地的情景,便毫不猶豫地握住餘敏柔的手,說:“我不在乎錢,卻也不想便宜了那種人。”連名字都不屑講,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這種話不适宜用在此處。
餘敏柔彎了彎嘴角,滿意道:“很好,這才是我女兒。”繼而解釋,“當年光憑這份僞造的遺囑我們也未必能贏,你是清楚的,所謂遺囑,寧先行那個老頭子手上也有一份,只不過,兩份都是假的。你猜我付了多少錢買到穩贏的幾率?”頓了頓說,“二十億,捐給市政建設。那個年份的二十億,到今天得值多少?那些人的胃口大了多少?恐怕要捐出整個永安才塞得下。不過你放心,你外婆那裏還給你留了一份,沒人敢動,具體多少連我都不清楚,說不定以後能富過你大哥。”
可惜大哥勉生已不在世,外公也已人事不知,這個家,到底是沒有了。
餘敏柔說:“我就要走了,最不放心是你。生下你,卻沒有對你好過,現在還害得你面對這種境地,以後的人生要怎樣過,只能由你自己把握了。我是個不稱職的母親,我是罪人。”
寧微瀾搖頭,“媽——”最後的最後,卻也不能說出安慰的話來了,她的人生,原本一帆風順,如果餘敏柔能夠在滿腔恨意中後退一步。
金秋九月,這宗跨越十五年的争産案最終得到宣判,此案因證據不足,原告訴求法院不予以支持,由原告方承擔訴訟費用。
文雪蘭當即尖叫着大喊不公,一定要在上訴,哪怕上訴到北京也要讓餘敏柔吐出錢來。
霍展年只是笑笑,佩服餘敏柔夠狠,對自己也能下得了刀子,狠得下心。上訴已失去意義,他與餘敏柔各自一勝一負,平局收場。
只是餘敏柔并沒有等來死刑執行的那一天。
秋風飒飒的日子,她已故去,生命如落葉一般悄然隕落,只在報紙上刊出她酣暢淋漓愛恨分明的一生,多多少少令人唏噓。
寧微瀾跪在靈堂裏,磕頭謝禮,送走最後一位前來吊唁的客人時,天已擦黑,秋風帶着絲絲涼意鑽進黑色風衣裏。電話鈴好似追魂一聲聲接連不斷地想起,直到對方锲而不舍地第四次打來,她才接起電話,和善地問候,說抱歉,剛才有事沒有聽到。
何律師卻說:“寧小姐,剛剛得到的消息,陸滿用削尖了的牙刷捅傷了高涵,自己也被打得內出血,雙雙送往醫院。我現在正往醫院趕,你看…………”
“在哪?我跟你一起去。”她的人生,重重驚喜,應接不暇。
作者有話要說::-(
好悲桑的趕腳。。。
我的人生也是。。。。
☆、59爆炸
命繩傾覆之下最後一線希望,陸滿,陽光燦爛的陸滿,好勇鬥狠的陸滿,天真不識歲月的陸滿——她的生命之光,她的夢想之源,也将在此刻,如天邊隕落的星辰,海中湮滅的潮汐,戛然而止,悄然而逝。
從城南入口進高速,城市中灰蒙蒙的風景閃影一樣快速掠過,眼前是荒原一般無限延伸的道路。心是緊迫的,在胸腔中叫嚣着往前擠,仿佛已然感知危險的毗鄰,她的第六感在宇宙鴻蒙中開竅,是上帝開的有一個荒誕不羁的玩笑。
再一次狠踩油門,發動機空鳴着要把道路撕碎。何律師的電話又接進來,沒說一個字她都在向上帝祈禱,請仁慈的主不要摧毀她最後的希望,最後的——活下去的意念。
然而世人心知肚明,神明是你無望的追尋,從來沒有奇跡,有的只是醉生夢死的片刻麻痹。
“寧小姐,剛剛接到消息,押運車在城南高速撞上前方一臺急停的貨櫃車發生傾覆,救護車與押運車連環追尾,滾落到山下,車裏的人生死不明…………”
“在哪?說具體位置。”
“離新元加油站大概八百米位置。”
沒關系,真的沒關系——她不斷地安慰着自己,不過是車禍,陸滿那樣年輕,那樣強壯,一定能爬出廢墟,活着走到她面前。
留給眼淚的時間都沒有,痛苦都藏在心裏,變成一個無知無覺的人,行屍走肉一樣活着。
因為是淩晨時段,事發地附近并沒有因為車禍而擁堵起來,反常的是,連救援人員都還未趕到,高速路段上違規停車的只有寧微瀾與何律師,前方一輛被撞得扭曲的貨櫃車,橫在路中間,昭示着前一刻車禍的慘烈。
何律師指着山下車底朝天的兩輛車說,“消防和交警都在來馳援的路上,陸滿本身受的傷并不嚴重,應該不會有大問題,寧小姐…………寧小姐你不能下…………”這倒不像寧微瀾的一貫作風,不管不顧往危險地帶沖,深夜漆黑不見光亮,她深一腳淺一腳沿着山坡陡峭弧度往下溜,何律師暗叫一聲不好,上前兩步一把抓住她手腕,企圖阻止她這一番自找麻煩的行為,“寧小姐,你下去也無補于事,天這麽黑,什麽都看不見,萬一你再出事要怎麽辦?況且,你難道沒有聞到汽油味?一定是油箱漏油,随時都有可能爆炸,你…………”
“放手!”她猛地回頭,那眼神凄厲,蒙蒙月光中,讓人心生恐懼,“放手!我沒時間跟你啰嗦!”
一時間被她唬住,他下意識地送了手,她便順着山坡上濕潤的土壤往下滑,又因這些年實在是嬌嬌貴貴不經風雨,連運動都少做,控制不住身體,上下不協調,腳步未能跟得上下滑的速度,一個不慎跌落在半人高的草叢裏,何律師在高處大聲喊着她的名字,遠遠的聽不清楚。頭上仿佛挨了一棍,整個人都不清醒,只覺得左腳膝蓋撕裂般地痛,牛仔褲似乎濕得厲害,黏糊糊沾在小腿上,讓人邁不開步子。
“陸滿——”喉頭顫動,生硬似乎被悶死在被子裏,喊不出口,叫不出聲。嘶啞如同宿醉過後的清晨,叫不醒睡在身旁的人。
她環繞着救護車,不斷地敲打着窗戶,透過車窗往裏看,黑沉沉一片只看得見模糊的影,車裏的人似乎都已陷入昏迷,沒有人有力氣給她一點點回應,一點點希望。
“陸滿你出來,陸滿你出來啊…………求你了,求求你了陸滿…………別扔下我,別再扔下我一個人啊…………陸滿…………”叫他一聲陸滿,已花光所有力氣,積蓄已久的眼淚在這一刻噴湧而出,她太累,太苦,苦得連活下去的勇氣都失去,如果陸滿再離開她,誰知道寧微瀾還能夠去哪裏?天堂錦繡,還是地獄苦楚?
燃油洩漏的範圍越發大了,四周冰冷的空氣裏浮動的都是刺鼻的汽油味。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消防救護人員終于趕到,何律師在路邊叽叽咕咕同隊長交涉,不多時已有消防隊員滑下山,拖住她的腰往上遞,交給另一人,“小姐,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