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柔乖順形象,有人說她心地歹毒為名為利連父女親情都可以不要,更有人說重壓之下寧微瀾徹底瘋癫,夜夜與毒品做伴,早就不正常。
銀灰色賓利車緩緩駛離人群,路上經過門庭冷落的景昌總部大樓,曾經那些在年會上立誓要為景昌奉獻一生的優秀員工、精英份子大多已經找到下家,留下的是懶洋洋打雜工,在景昌一做二十年,如今依舊是掃一掃牆角的灰,不見任何改變。
只是物是人非。
昨夜邱振宇與她面對面坐在被清空的畫廊會議室裏,滿含愧疚地致歉,實在料不到有一天竟然會被親生子反咬一口,找到當年翁媳争産案裏,餘敏柔花重金請來的一位刑事專家,兩位筆跡鑒定研究員,在他眼前搖晃着手中在餘家搜尋出的寧微瀾舊時筆跡,高昂頭顱,從高處俯視着老父的不可置信與措手不及,邱一業終于落實夢中演練過千萬遍的屠戮場景,言語似尖刀,劃破那張屬于生死宿敵的永恒不變的臉孔,父親的冷靜自持、道貌岸然,通通被他踩在腳下。
這仿佛才是邱一業的成人禮,他終于能夠站在父親面前,挺直了脊梁說:“是要等着那三個膽小怕事的專家去警察局自首,承認當年是在寧微瀾協助下僞造出一份足夠亂真的遺囑,讓法官判她三年□,還是您自己去當對全世界坦承,當年戰無不勝的邱振宇邱大狀,曾經因為一己私利僞造證據,知法犯法,而今終于悔悟,願意接受法律公正審判。父親,您一貫理性,一輩子只瘋那麽一次,那麽這一回,您又要怎麽選呢?”
手中的煙已悄然之間燒到盡頭,父子之情,是否業已消散,化作點滴灰燼落在乳白色羊毛地毯上。
“原來你一直恨我……”一片死寂的夜,經不起一句啞然低嘆。
“是啊。”咖啡就要涼透,支撐不起連夜奮鬥,再給他一支煙的時間,把積攢了十幾年的怨恨一次傾倒,邱一業也坐下來,看着窗外蒼翠繁密的梧桐葉,回想往事,“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你當年發瘋一樣要跟母親離婚的樣子,後來才知道是為了有夫之婦餘敏柔,可人家根本沒把你當作一回事,你卻可以為了她——抛妻棄子,絕情絕義。”
指間只剩下早早寂滅的半支煙,邱振宇陷進泥潭一樣困擾的記憶裏,來不及體會唇邊一支煙冷卻過後的苦澀滋味,自嘲地笑,笑自己自作自受,卑劣無恥,“你确實應該恨我,但寧微瀾太無辜,她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你沒有必要把她牽扯進來。”
“她無辜?”邱一業挑眉,不能相信父親已然昏聩到這個程度,“她明知道寧江心的死是由餘敏柔一手策劃卻不敢站出來為父申冤,連指認高涵都沒膽量,最後只靠販賣槍支彈藥為高涵定罪,讓他那樣的人渣有機會活到現在,是,十五年錢她還小,不懂事,不能苛求,但争産案開庭時她已經十七歲,心智足夠辨明是非,但她仍舊選擇站在餘敏柔一方,親自操刀,僞造一份幾近完美的遺囑,讓祖父晚年凄苦,親姐妹流落街頭,餘敏柔做過什麽,餘家做過什麽,她再清楚不過,你又見過她為無辜民衆義正言辭?她只是蜷縮在餘家庇蔭下,假裝善良美好,假裝純潔無辜,其實冷眼旁觀,不在乎任何人生死。你看餘勉生入獄她有沒有掉一滴眼淚,景昌破産她又沒有着急去餘晉羨跟前要家産,直到餘敏柔事發,她依舊冷靜,冷漠得可怕。”
銀色打火機随手指動作快速旋轉,邱一業态度明朗,看不上餘敏柔的狠毒,更不屑于寧微瀾的僞善,“你信不信,餘敏柔認罪伏誅,對她來說不過是罪有應得,不值得同情。等到景昌永安一起垮掉,她興許要站在經貿大廈頂層大聲歡呼,終于拜托麻煩,恢複自由身。”
邱振宇卻沉吟許久,反駁道:“別人的苦難都不是苦難,把你換成她,可能早就已經不正常。”
邱一業即刻說:“父親,您并不比餘敏柔弱。好在我有個軟弱卻善良的母親,獨自支撐我度過最艱難的日子。”
“我虧欠你太多。”
“你虧欠最多的是我母親,你需要道歉的人是她而不是我。”
邱振宇卻不再言語了,他的煙已經涼透,雙鬓斑白,早已不是當初意氣風發的邱大狀,錯過的已無法彌補,握在手心裏的正在流失,他站起身拍拍邱一業肩膀,這已算是近年來父子之間最親密距離,“如果這樣做能讓你開心,我願意認罪,只是…………如果當初知道你是為報複而和微瀾訂婚,我一定不會答應。我們的恩怨就在我們之間解決,沒有必要牽涉到其他人,最起碼,她從來沒有傷害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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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可惜這個世界,沒有誰有資格無辜,就當是她倒黴,誰讓她是餘敏柔的女兒呢?先辭掉代理工作吧,有您在,餘敏柔恐怕還要少坐幾年牢,不過,顯然這些對她已經沒有意義。”他不在意地聳聳肩,笑得輕松惬意。
邱振宇再三道歉,害她無受牽連,又要獨自面對混亂局面,承擔罪責。而回應他的是她不同于年齡的冷靜,反過來安慰他,“邱叔叔為什麽說抱歉,你幫了我們家那麽多,是我們要謝謝你才對。至于說邱一業的要求,希望您能多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想想辦法,我們家的事絕不能讓您做犧牲。”
邱振宇說:“我當初決定做假遺囑的時候就已經想到過會有今天,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你不必心懷負疚,更沒有必要告訴你母親,她……她的身體實在撐不起。”
“我知道,我會有分寸。”
邱振宇起身告辭,囑咐她注意身體,不要管外界傳言,一只腳跨出門外,卻仍是忍不住回過頭來說:“阿寧,我一直很想問你。”
“您說——”她細細柔柔地笑着,仍舊像一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讓人不忍傷害。
誰能借一雙慧眼,分清這是虛假幻象,還是真摯美好。
邱振宇問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恨你母親?”
寧微瀾搖頭,“怎麽可能呢?無論發生過什麽,她始終是我母親,我怎麽可能去恨她?”微笑,眼尾唇角一一上揚,無懈可擊。
“這樣就好。”
留給她最後一夜,與江心畫廊獨自相處。
兩年的努力說不上多麽錐心泣血艱苦卓絕創業路,畫廊的發展一路平順,有餘晉羨與霍展年共同照應,能夠有多少波折?連人事篩選都經霍展年親自過目,未得他同意,任何差錯都不會有。
可這終究是她付出心力全心全意投入的第一件事,未見花開就已凋零,在餘家敗落的大潮中,免不了被賤賣的命運。
她帶走的只有父親的畫,被重新裝裱的《微瀾》依舊美麗,郁郁蔥蔥盛開在一旁,守衛着她的起伏人生。
大閘口監獄,白日煙花盛典。
何律師問她,怎麽知道洪大榮那種地痞無賴會收錢去和霍展年做對,她笑說,有人天生見不得別人好,高涵在的時候洪大榮就想盡辦法跟他做對,明面上鬥不過就在暗地裏給他設圈套穿小鞋,怎麽卑鄙怎麽來,現在高涵進了監獄,剩下的對頭就變成霍展年,你說陸滿是霍展年要滅口的人,能讓霍展年頭痛,又有錢收,洪大榮不可能不應。
寧微瀾說:“辛苦您牽線搭橋兩頭跑,傭金一定按時入賬。”
收錢做事,天經地義,何必客氣?他做這一行二十年,見慣花錢買命,暗中交易的勾當,做起來得心應手,水到渠成。
既然雇主如此禮貌謙卑,他也應當送上幾句不輕不重寒暄,“聽說寧小姐賣掉了江心畫廊,是在準備移民嗎?我倒有不少朋友做移民中介,寧小姐如果需要可以到府上談。”
“多謝,不過我暫時還沒有移民計劃。”
興許何律師未問出口的疑惑與世人大都相同,原以為只是富家小姐閑着無聊同渾身刺青的古惑仔找刺激玩一玩而已,誰知道人家動了真感情,變賣家財也要救對方一條爛命,實在是千古奇聞,足夠著書立傳流傳千古。
但在寧微瀾眼裏,錢與錢不同,人與人亦不同。
還有多少愛剩下?就算有始有終,做最後交代,回贈他在青山的風雪裏英雄式的閃亮登場。
這個年代,坐牢才不是好吃好喝佛爺一樣供着。
要吃飯就要勞作,教你多勞多得老實生活的道理,一連三天做煙花炮竹廠代工,嚴格執行安全生産歸責,攆引線,裝火藥,高氯酸鉀與鋁鎂合金侵蝕着雙手,機械勞作,好幾個小時不停,重複再重複,脖子都要負荷不了頭顱重量,下一秒咔嚓一聲折斷,血流成河,如煙花一般絢爛。
誰在上鋪陽*痿早*洩的二傻子依舊死皮賴臉坐他旁邊,只是今天不知中了什麽邪,鬼鬼祟祟頻頻回頭,等到坐後排的刀疤佬終于跟他點頭,突然間像是注入大劑量興奮劑,一瞬間竄過來緊靠着陸滿,神神秘秘地說:“陸滿哥,一會刀疤哥放火,大家都往外逃,你就趁亂往西塔樓走,那裏的守衛已經收了錢,不會攔你,你記得一路往北跑,高速出口不遠處有一輛貨櫃車在等你,直接開到碼頭,你現在接應的漁船裏躲一陣,淩晨三點有船帶你走。”
陸滿皺眉,并不相信,“你少他媽發神經。”
“哎呀!這麽好的事你怎麽都信呢!有人出錢打點,放你一條活路,你居然還不信,你發神經還是我發神經?”
悉悉索索交談引來獄警的眼神警告,手上做花炮的工作不停,陸滿壓低了聲音說:“這麽好的事你怎麽不走?”
“我又沒犯多大罪,幹嘛冒險逃走,你就不一樣了,搶劫是重罪啊,聽說你們還帶了槍,那是重上加重,法官不判你個十年十五年對不起工資。再說了,我跑出去,又沒人給我準備錢出國享福。”
“是……誰?”
“上頭的人沒說,我也不知道,噢,有一句話告訴你,出去之後滾得遠遠的,永遠不要再回來。怎麽,陸滿哥,是誰呀?對你這麽好。”
起初是無聲的笑,爾後是苦澀的痛。陸滿的面色變幻莫測,喜怒哀樂一時揉雜在一起,畫一張塗滿油彩的小醜的臉。
那個二傻子還在羨慕他的好命,“到時候火勢一起,就說你被燒死了,走得神不知鬼不覺…………”
“砰——”一聲巨響,刀疤佬那一桌不知為何突然爆炸,滿屋子易燃物接連燒起來,噼裏啪啦爆竹聲不絕于耳,更有雷管放在牆角等待裝車,所有人都亂了,沒頭沒腦地往外跑,二傻子好不容易跑到樓下卻遇到鋼釘一樣紮在升旗臺下的陸滿,他急得抓耳撓腮,上前推搡陸滿,“你神經病啊,還他媽站在着看放炮!還不——還不你媽起飛啊!”
而陸滿只是直愣愣地,死死盯着熊熊燃燒的大火,不曾邁出一步。
二傻子說:“多好的機會啊,你就這麽看着?還有腦子沒有?”
是啊,多好的機會啊。
被火焰熏出的點滴淚水也在哭訴,你看,多好的機會。
這是他的選擇,無所謂對錯。
作者有話要說:滿滿當當一章!!!
提前祝大家新年快樂!
☆、54開庭
煙花落地,泥牛入海,千絲萬縷卻無消息。
等到頭發花白,眼紋深深,不見得能于千千萬萬人中遇見他獨一個,失去卻在時間縫隙的分分秒秒中,一轉眼,一回頭,他已不見蹤影,仿佛從未存在過。
“寧小姐,不是我不幫忙,是你那位大少實在太有個性,說不走就不走,決心要在牢裏忏悔,上帝來了一樣沒辦法啦。”
“洪叔叔,你放心,餘款照給,不會少一分。”
“哎哎哎——要說也不是這個意思…………”
“嘟——”她已經沒有心情再和陌生人半句真半句假推诿套話,你有沒有這樣恨過,恨這世間一切,不公不正,不明不白,好人窮苦一世撒手人寰,惡人登高問鼎一生富貴,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
寧微瀾,你又在假惺惺做誰的救世主?
嘩啦啦畫架一把推開連片倒,打翻的顏色橫來豎往紅白嬌豔,鋪滿一地,似今夜盛宴,滿場風華。
誰知你落寞心事?灰蒙蒙城市夜空,還是黑漆漆狹窄巷道?
一念間天翻地覆,唯剩畫布上陽光滿目的少年的臉,仍是初見時純淨俊朗模樣,笑得沒心沒肺,無憂無愁。
出現于雪後第一縷光,攜一肩神跡,史詩英雄一般壯烈。
自平庸不甘中挽起她的手,拖出一生不能擺脫的泥淖。
曾經,曾經多麽美好。
然而今夜,這張令人沉醉的面龐也被潑灑而出的顏料摧毀,不可追回,連一點點可供祭奠的回憶都沒有剩下。
哭也哭不出來,仿佛一位歷盡磨難的老婦,再沒有多餘眼淚留給苦難的人生,她默默站起身,收拾好眼前坍塌的城池,繼而回到洗漱臺,沖走掌心斑斓顏色。刷牙,洗臉,幹幹淨淨上床,等待一整夜不能入眠的寂寞光陰。
等來第二天一雙猩紅的鬼魅一般的眼,與鏡子裏浮腫憔悴的面容。
邱振宇的女助理在門外堅持不懈地按着門鈴,她這才從一池溫水中驚醒,今日還有一場硬仗要打,無論她是死扛到底,或是跪地求饒,霍展年都不會讓她們母女順利過關。
沒有贏的勇氣,卻還要有輸的骨氣。
換上外衣打開門,她又回到那一位堅強隐忍的寧微瀾,略帶抱歉地笑一笑,對不起久等了,馬上就收拾東西出門,要不要喝杯茶,或者咖啡?
那許多令人絕望疲憊的事仿佛從未曾發生過。
他選擇了他的選擇,放棄了所謂最愛的寧微瀾。
沒辦法,這就是愛,稀有卻又廉價着,一個穿着華麗長裙的婊*子,燈光矚目下驕傲矜持,背過身搔首弄姿。
黑色奧迪車低調再低調,如同餘家人如今姿态,低下頭,弓起背,希望就此隐匿在人群中。
法院門口又一次成了熱鬧市集,記者的問題一個比一個犀利,一句比一句高聲,恨不能沖到她耳邊來扯着嗓子大聲喊,“寧微瀾,你知不知道你的母親是殺人犯,你知不知道你母親建一棟樓要從我們手裏搶走多少血汗錢?”
“有錢人又怎麽樣?擺什麽臭架子不說話,最後還不是一樣被送進監獄!”
短短兩分鐘艱難路程,從訪談追問變成批鬥大會,這個時候,仿佛誰都能往寧微瀾身上踩一腳,踩得越狠,掌聲越熱烈。
哼,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高樓塌,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有錢不見得命長富貴一生。
瞬時間也覺得平衡,主管那張萬年不變的寡婦臉也變得和善許多。
誰沒有苦難日子要熬?最起碼沒有得癌症進牢房,還有一份工,足夠吃一頓肉。
吳助理陪着她一路披荊斬棘終于踏進法院大門,見她自始至終一語不發,便輕拍她肩膀,安慰說:“記者就是這樣,專職毒舌刁難人,他們的話你不要往心裏去,為的就是激怒你,有了效果,可以上明天頭版頭條。”
寧微瀾擡頭笑笑說:“剛才只顧着想今天開庭會怎樣,實在沒空閑去跟記者吵嘴。”
“那就好,師父在二樓休息室裏等你。”
聽見了嗎,那聲音從空曠的大廳遠遠襲來,宣告寧微瀾後半生所要面對的人情冷暖,世态炎涼,請堅持住,我的孩子,別為一個冷眼而哭泣,因為上帝愛世人,更愛你。
回答是無聲,她瘦削的背影已遠去,去到邱振宇身邊,握緊他溫暖而幹燥的手,按住他不能自已的顫抖,聽聞他低聲說:“其實……我一點把握也沒有。”也許不為說給寧微瀾聽,也許他只是想在這一刻,說給自己聽。
還能做什麽,剩下的只有交由命運。
八月盛夏,十一日清晨八點三十分,本市中級人民法院第九法庭開庭審理本市人民檢察院指控餘敏柔綁架罪一案。
檢方辯方各人員悉數到場,書記員第一千零一次宣讀法庭紀律,有人沉沒焦慮,有人蓄勢待發,寧微瀾與霍展年各持一方,隔海對望,誰又能從對方眼中挖出真相。
“咚”一聲法槌落下,審判長的法袍簇新鮮亮,秉持着一貫的內斂肅穆,沉聲宣布,“本庭依照規定,對‘本市人民檢察院指控餘敏柔綁架罪’開庭審理,現核對被告人身份。”
餘敏柔面色蒼白,卻依舊挺直了背,坐在被告席內,未失風度。
在檢方高亢激昂的宣讀聲中與女兒的目光阒然相接,仍能夠有力氣回報她溫柔笑意。
她已不再擔心自己,生或死,勝或敗,她這一生風光無限,痛快淋漓,不再有值得後悔的事。
第一日開庭,連等候的記者都是悻悻然撤退,無功而返,更何況當事人,漫長的等待是一把鈍刀,一點點緩緩地隔開心頭肉,痛苦不堪忍受。
然而有生之年總會遇到這樣的時刻,與他在透着些微光亮的狹長走道中擦肩而過,他說:“阿寧,近來過得好嗎?眼睛又腫起來,是不是昨晚擔心得抱着枕頭哭?”不是嘲諷也不是輕蔑,他關懷備至一如既往。
她說:“我很好,每一天當做末日來過,才察覺生命珍貴,應當好好享受,把握當下。”
霍展年仿佛被她略帶挑釁的話語逗樂,牽了牽嘴角,無聲輕笑,“看來阿寧近來收獲頗豐,就快變成大哲人,一開口就談人生哲學,言簡意深。看來人總要經風雨才長大,受過苦難才知珍惜。幹爹的決定并沒有錯,你說是嗎,阿寧?”
她挑眉,低聲答:“幹爹放心,我一定好好珍惜現在自由自在的人生。”
“真可憐。”霍展年說,“無知到理直氣壯,不過沒關系,二十幾歲總要經歷這一段,叛逆發狂,自以為是,做長輩的雖然生氣卻也不能真把你趕出家門,馬上你就要哭哭啼啼回來認錯,用不了多久,就像你昨天夜裏,為那個不知死活一味要混出頭當大哥的陸滿浪費一枕頭眼淚,而他還仿佛未開化的野人,聽不進任何勸導。”
“你給他下了魔咒——”
“不不不,我只是給他一個夢,每一個少年都曾幻想過的夢境,可是他太蠢,蠢到一做夢就不肯醒,真以為給大哥辦事,坐三五年牢,出來就是風風光光的龍頭老大,随随便便砸個幾百萬就能娶富家小姐?天真得可憐。”他聲線低啞,醇厚似大提琴徐徐奏響,字字叼毒,卻語調平緩,仿佛只是平白陳述,訴說某年某月某一位愚蠢如同陸滿的少年,也曾墜落深井,大聲呼喚,卻無人問津。
誰沒有蒼白少年時,更何況以殺人為生的霍展年。
寧微瀾只牢牢盯住他,無話可說,無言可對。
霍展年拍拍她的臉,笑着說:“省一省你的眼淚,明後幾天,畫面殘忍,只怕你哭瞎雙眼。這樣漂亮的一雙眼…………”他低下頭,漸漸逼近她幹澀的眼角,細長的睫毛顫動,如同蝴蝶的羽毛,輕輕細細拂過他的唇,“是我的。”
作者有話要說:消失了一個月這個時間經歷了第一份工作,迅速辭職,迷茫亂竄,四處旅行,再投簡歷的過程.
☆、55撕扯
一顆顆跳動的心髒被栓上長繩吊在半空,等他一聲令下,刀鋒過後,砰然落地。
當局者,圍觀者,每一個人的神經都牽動在他翻手雲覆手雨的掌心裏,他說要她永不翻身,就有人将老得快要作古的錄像帶捧到庭上,在壓抑得令人窒息的靜默裏,夾雜着年歲積累的電流聲,播給在場的每一個人聽。
或驚恐或慶幸,一位位座上賓屏氣凝神,要聽十幾年前恩怨情仇豪門風雲,看他們一位位癡男怨女戲瘾成精,殺人放火酣暢淋漓。
誰想過人來人往的咖啡廳,轉角一束昏黃慘淡的光,竟照出人生百态,醜惡嘴臉。
彼時,餘敏柔大約已然出離了憤怒,冷靜自持,用一張老僧入定的臉,同高涵談論丈夫的生死,你來我往,讨價還價,商人本性一覽無遺。“你不要獅子大開口,時間地點內部線人都給你定好,到哪裏去找這麽容易賺的生意?”
而高涵風華尚在,九十年代初的西裝剪裁更偏寬大,描不出他的蜂腰闊肩,堅實背脊,一股子渾然天成的痞子勁兒交雜着暴發戶的狂傲與自以為是,卻又恰到好處地勾連着女人的心,似乎是家財萬貫的不羁浪子,更憑一張孤單英雄般輪廓鮮明的臉,在女人堆裏無往而不利。“談錢?拜托餘敏柔,你認為寧江心的命值多少?不想找我你可以自己動手嘛,倒要看看除了我高涵,誰還有膽子接你這單生意。”
他就是十足十的流氓地痞,不要臉到了極點,餘敏柔以往那套對付和平紳士的方法在他身上全然不奏效,他不肯假模假式退一步,她也只好拉下臉來妥協。相互博弈,慘敗而歸,餘敏柔氣勢全無,灰敗的臉上是擋不住的疲憊與憔悴,“七億,你要信守諾言。”
高涵卻是叼着煙,嗤笑道:“餘敏柔,你不會還要跟我講誠實守信,公平交易八字金言吧。道上的規矩,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絕不多收你一分錢。”大話說起來順風順口,真把自己當成龍頭大哥,金錢如糞土,情義值千金。
視頻随着餘敏柔離去的背影戛然而止,庭上一時寂靜,邱振宇在準備應對策略,而檢方似乎在思索既定劇本上下一句臺詞是什麽。
縱觀席上,最平靜的竟是餘敏柔。
高涵以錄音錄像帶在餘晉羨面前叫嚣——被你們坑了又怎麽樣,逼得老子上了絕路,也要你女兒陪我去死。
她從未曾見過父親那樣慌亂緊張神情,餘晉羨對高涵一而再再而三地寬容都是因為她,因為她的愚蠢,不争氣,不知死活。
而今懸在她頭上将近二十年的利劍終于落地,在她蓋棺入土之前,未必不是一樁好事。
霍展年在旁聽席上眼神回望,遇見的是隐隐含笑的寧微瀾,悄然勾起的嘴角,藏匿于人群之後的微笑,他第一次懷疑自己,或許從未了解過她——那一個真實的不加修飾的或醜惡或美好的寧微瀾。
但,那又如何,他志不在此,無需擔心。
控辯雙方各執一詞,言辭鋒利,隔空對戰,邱振宇重出江湖,絕不是被檢控官三兩句話吓得嘴唇發抖的小律師,即便毫無勝算,也要放手一搏,最後的,在餘敏柔所剩不多的時光裏,再造一個光輝閃閃的影。
長長久久嘆息,徐徐慢慢回首,滿目瘡痍,不忍淬讀。
法槌落下,起立敬禮。
川流不息的人潮中,眼神交織着仇恨,編出一張鋪天蓋地的網,誰也逃不過,唯有束手就擒,俯首跪地。
霍展年伸出手,只觸到她飄動的發梢,一轉眼她已走出門口,修煉出銅牆鐵壁一樣的心防,面對虎狼一般沖上前的記者。
“不要擠不要擠——”四位壯碩保镖也擋不住他們的求知若渴,一雙雙綠瑩瑩的眼撲過來,把陪着她出門的吳助理都推擠得委屈掉淚。
“不要擠了,我說你扛着攝像機就不要往前擠了!”盤的一絲不茍的長發早就被扯散,她仍想着要護住寧微瀾,就要到大門,再撐過這一段。
“砰——”仍是憋悶的如法槌落地聲響,寧微瀾輕呼,捂住額角,血液一時噴湧而出,透過指縫,劃過裸*露的手臂,流向挽起的袖口,手肘上的雪白襯被染得通紅,森森可怖。
吳助理驚恐地高聲叫,“天哪,寧小姐,寧小姐你怎麽了…………好多血,我…………我馬上叫救護車…………”
圍在前排的記者們見此情形只顧得上按快門,記錄突發事件,在後排的不明真相,聽到着一聲驚呼,更是不管不顧地往前擠,決不能落在人後。
一時擁堵,水洩不通。那個抓着半塊磚的少年扔在同保镖糾纏拉車,想趁亂出逃。
保镖自顧不暇,不慎在背後留出空隙,那位超人般自己抗機器的女記者突出重圍,單槍匹馬撲向寧微瀾。
山倒水瀉,一群人摔倒一片,有人躲在底層喊,“他媽的別踩老子手——”
吳助理晃晃悠悠爬起來,垃圾山裏找寶貝似的尋人,一層一層掀開了,喊:“寧小姐,寧小姐…………”
寧微瀾已然披散了頭發,鮮血橫過一張蒼白的臉,耳邊碎發仿佛被人沾着血揉成一團,黑色外衣上零星腳印,沾滿灰,如此場景,何止狼狽而已。平生最最凄慘境地,被咔嚓咔嚓不停的閃光燈曝露于人前,記者們瘋狂地想要搏版面,沒有一個人肯伸出手拉她一把。
諸如此類場景,總有英雄從天而降,至此倒數三二一,他踏着七彩祥雲,領着三百弟兄,戎馬倥偬,揮刀而來。
分開兇猛人群,他氣勢逼人,無人有膽敢攔,自發自主留一條寬敞道路,連衣角都不敢碰一下——霍展年正當權,如日中天,人人避之不及,偷偷摸摸拍幾張照已算勇敢。
擡高踩低,跟紅頂白,不過如此。
誰又能料到,霍展年會在此時纡尊降貴,單膝跪在她身前,小心翼翼撥開她額上被血水粘連的發,露出一道猙獰的傷口,龇着牙的怪獸,叫嚣怒吼。
這日光傾斜,車馬穿梭,匆匆奔跑的時間突然間終止,這一拍漏跳的心未來得及品味,已不期然落進她染着血的眼神裏。
身後是嘈雜喧嚣的人群,眼前是平靜如水的她,似一尊帶裂痕的白玉觀音,溫潤如水。
他的自以為是被徹底推翻,因為她的傷口,因為他此刻不能自控的憤怒。
“我們去醫院。”一伸手環過她的腰,小小一團蜷在懷裏,這一段日子下來,瘦的只剩一把骨頭,抱在懷裏只覺得心酸,他變本加厲,一步步推進,究竟要将他逼到什麽境地。
媒體記者只顧拍照,無人圍堵,車早早等在門口,徑直開往最近的醫院。
霍展年隔着手帕壓住她額角傷口,流出的血多多少少已開始凝結,遍布在臉頰手臂,令她如同冤死尋仇的女鬼,要爬回人間勾魂索命,一血怨仇。
觀察她許久,才等到他半開玩笑似的說:“忍了一路,竟然一滴眼淚都不流?巾帼不讓須眉。”
她這才擡眼看他,淡淡道:“霍先生得償所願,又何必再在我面前裝出一副好心腸呢,不覺得惡心嗎?”
霍展年說:“你還真是會挑難聽的話說,不怕幹爹一發火,把你扔給那群瘋子一樣的記者?”
寧微瀾垂下眼睑,去看車座下灰色羊毛墊,“我付你車錢,誰也不欠誰。”
“真是個天真的姑娘,你以為你我之間是一筆兩筆能夠算清楚的?”他低下頭,全然無視她雜亂的長發,髒污的面容,一雙涼薄的唇輕輕落在她眉心,輕巧得讓人沒有心思反抗,“看來,我中意的還是天真不谙世事的寧微瀾。”
“可我喜歡的永遠不會是你。”
“又說孩子話。”擡頭看,醫院已在眼前。
下車時仍是将她橫抱在手中,如作秀一般,坦然迎接路人好奇眼光,至于她的言辭反對,通通丢進風裏。
額上傷口兩針縫合,霍展年在同醫生談有沒有可能留疤,養傷期間飲食調節,事無巨細樣樣周到,她卻在麻藥作用下帶着一整天的疲憊混混沌沌入睡,錯過霍展年的嘆息,魔鬼的溫柔。
将她送回公寓,趙錢已在入口等着彙報,“人已經抓到了,一個大學生,恨餘敏文拆了他老家的房子,拿了半塊磚趁着人多要報仇。”
“現在盯着她的人多,你們做事要幹淨點,不要留把柄讓人說三道四。”
趙錢笑嘻嘻說:“我辦事你放心。不過,怎麽樣,寧小姐沒給砸出個毛病來吧?”
霍展年瞥他一眼,慢條斯理地說:“倒真想把她那顆倔驢子一樣的腦袋砸靈光一點,不識時務,不服管教。”
“哎呀,小姑娘嘛,年輕漂亮誰沒個脾氣,哄哄就好啦。”
☆、56诋毀
次日,當邱振宇請求法官準許新證出庭作證時,檢方員大多以嘲諷回應,此案審理已到收尾階段,證據确鑿,無懈可擊,檢方勝券握,只等宣判後的名利雙收,任他邱振宇再能耐,也翻不出朵花來。
然而當面容肅穆的寧微瀾緩緩走向證席時,庭上多多少少聽得見唏噓點點。鼓破萬捶,怎麽,現連母女都要反目,寧小姐也急着摘清自己,作終于悔悟的正義之師,當庭指正親生母親?
身體微微前傾,瞳孔稍稍放大,燈光明亮刺眼,暗影四向浮動,噓——
聽她柔軟嗓音擲地有聲,以婉轉溫柔姿态,徐徐清算半生愛恨情仇。
邱振宇的緊張藏捏着筆的手指間,面上依舊淡然,萬事不驚的一貫做派,目光落寧微瀾額角紗布上,開口問:“寧微瀾小姐,請問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下午三時,也就是寧江心先生被綁架的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