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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4)

滿地血,滿屋子人。

高遠喬被反綁在椅子上,周望海腳底下踩着一張帶着刀疤的中年男人的臉,看見霍展年來,點頭說:“已經問得差不多了。”

一旁有人跟上來遞煙,霍展年推手拒絕,握着寧微瀾瘦削肩膀,将她搬過來固定在他胸前,指着地板上已然被敲光了牙齒的中年男人,低聲在她耳邊說:“你認不認識,嗯?他叫陸正華,是陸滿他老爸。”又指高遠喬,“那個小子跟陸正華是什麽關系,跟陸滿又是什麽關系,你想不想知道?”

她被眼前血腥景象吓得說不出話來,霍展年笑着說:“沒關系,你膽子小,幹爹幫你問。”

皮鞋強迫着挑起陸正華被折磨得扭曲變形的臉,霍展年同他打招呼,似舊友相見,一派輕松,“快十年了吧,老陸別來無恙啊。”

陸正華的眼睛已經腫的不成樣子,只能勉強睜開,從縫隙中看見十年後意氣風發志得意滿的霍老三,早不是當初跟在高涵身後只會殺人的沉默少年。

“呸,叛徒狗雜種,你他媽不配跟老子稱兄道弟。”

霍展年倒也不生氣,蹲下*身,抓住陸正華站着血的頭發,徑直将他上半身提起來,腰也不由得往後折,吳若愚踩在陸正華背上的腳卻不挪地方,雙雙使力,讓人聽見骨頭折斷的脆響。

“你對高涵倒是很忠心啊。”

陸正華張嘴要說話,卻吐出一捧血沫,嘴裏黑漆漆只剩下兩側還有幾顆牙,其餘都讓老虎鉗拔光,一張嘴血肉模糊像是上過絞肉機,比灌滿血漿與殘肢的美國恐怖片驚悚無數倍,寧微瀾吓得尖叫,轉身就要跑,卻被站在門口的高壯男人攔住,霍展年轉過頭,笑着說:“幹爹和許久不見的老朋友開個玩笑,你怎麽吓成這副樣子。過來,喊陸叔叔好,不是他,陸滿也活不到現在。”

陸正華艱難地喘着氣,像一只垂死掙紮的老狗,趴在地上徒然蹬着腿,同死神做最後掙紮,“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養不熟的狗,反過來咬主人。為了錢,兄弟也可以出賣。”

“我請你來,不是要聽你這個像狗一樣活着的陸正華,來教訓我。”

松開手,陸正華的頭又重重砸在地板上,霍展年站起來,腳踩着他的臉,看得卻是一旁被塞住嘴的高遠喬,“老陸,咱們說句實話,也免得你兒子受苦。陸滿,究竟是不是高涵的親生兒子,當年你從徐美涵手裏把孩子接走,跟着就人間蒸發,其實是要把高涵生的小崽子帶活,我說你啊,老陸,你還真是忠肝義膽,高涵倒是沒有看錯你,蠢到家,為了老大的兒子,自己的親生子都不要。”

陸正華大喊,“你他媽少放屁,陸滿就是老子親生兒子,老大的兒子早被你霍展年連着徐美涵一起炸死,你他媽敢動陸滿,老子跟你沒完。”

霍展年說道:“沒關系,我等你想通。曹泰,送這小子上路。”

負責照料高遠喬的男人便拿起槍,上好消音器,把槍口抵在高遠喬太陽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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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微瀾吓得呆了,徹底沒了力氣,靠着牆一寸寸下落,最終跌坐在沾滿血的地板上。

陸正華頭上青筋暴現,他僅剩的一點點力氣,不足夠咬牙挺下去。

屋內一片死寂,曹泰扣動扳機。

“不要——”

霍展年擡手,曹泰的槍便離開了高遠喬的頭顱。

陸正華經歷莫大痛苦,因牙齒所剩無幾,講話便含糊不清起來,喘了許久才說:“是,是我把孩子接走,抱到青山躲起來,又怕以後有人來追,剛好我兒子陸滿跟老大的兒子差不多年紀,就幹脆把我自己的送到孤兒院,夾了張紙條,寫得是少爺的名字和生日。”

“啪啪啪——”霍展年鼓掌,大笑,“不錯啊老陸,忠心耿耿,排了一出趙氏孤兒,感人肺腑。”

陸振華去看高遠喬,少年的眼睛裏寫滿了不可置信,他愧疚難當,也只能面對着冰冷地板默默流淚。

“好了,戲看完了。”霍展年拉起渾身無力的寧微瀾,又對吳若愚說,“該怎麽辦你知道。”便又将她帶回書房。

而寧微瀾卻是眼神空洞,魂魄四散,已不知道身在何處,只聽見霍展年在耳邊嘲諷,“兩父子共用一個女人啊,阿寧,你說刺激不刺激?”

“我不信,我不相信。”她搖頭,眼淚簌簌往下落。

霍展年甩開她,輕蔑道:“你不信,你不信可以去驗DNA,反正陸滿的DNA你還帶在身上。”扯一張紙巾來擦手,他的眼中滿是鄙夷,“寧微瀾,你真是,髒透了,爛透了。”

往事

霍展年嗤笑着說:“你看你,連妓*女都不如。人家是靠賣身活命,你呢?脫光了衣服送上門,求開心,免費。”

蜷在角落裏也躲不開他的手,纏着柔順的發,猛然将她拉起來,又是一大把青絲散落,疼痛終于帶來片刻清醒。

“阿寧怎麽哭了?”他低聲問,似喃喃細語,春風拂面,雙眼卻透着火,恨不能咬破她咽喉,喝她的血,吃她的肉,“哭有什麽用呢,你連眼淚都不再幹淨了。”

“霍……霍展年……”

捏住她下颌骨,強迫一張面無血色的臉孔面對他的憤怒與不甘,粗糙的大拇指來回撫弄着柔軟而迷離的口唇,她因哭泣而顫抖的身體被他牢牢禁锢在臂彎裏,嘆息,她身體每一寸都仿佛生于他深夢中的想象,目光來回逡巡,竟然找不到一處不滿意的地方,“阿寧,乖阿寧,不要逼我親手殺了你,乖,要聽話。”

但寧微瀾已然沒了神智,迷迷糊糊發起燒來,嘴裏反複念叨着,“我要回家……讓我回家……回家……”

霍展年修長十指穿過濃密黑發,将她哭泣的臉按在肩頭,虛僞的悲憫滲出瞳仁,他說:“可憐的孩子,你能到哪去呢?”

她是被衆神抛棄的生靈,唯有地獄為她留有一席之地。

不遠不近,十公裏距離,餘敏柔拼最後一口氣,比吳若愚快一步鎖住文雪蘭母女。

陰森森的別墅裏,還留着主人生活過的痕跡,一切井井有條,唯獨廚房裏淩亂不堪,仿佛經過一場古老的戰役,滿目瘡痍的戰場卻被完完整整地保存到現在。

黃銅鎏金枝形吊燈,紫檀西洋花紋扶手椅,這間屋風格雜亂,與整座別墅風格設計格格不入,更像是一間家具藏品室,一面鏡便可以回溯到十四世紀,混亂的貴族與浮華的情愛。

餘敏柔妝容精致,衣着奢華,駕着腿坐在椅上,女王一般俯瞰衆生——她腳下蝼蟻一般匍匐告饒的仇人。

文雪蘭卻是枯槁的醜惡的老婦,半點尊嚴不剩。被扒光了衣服,雙膝下跪,只留下一件洗的起球的紅色內衣,與一條遮不住松弛Yin道的丁字褲,一對豐滿的乳*房過早幹癟,拉扯之間一只落在外面,垂着長長的深褐色的乳*頭,也曾哺育過一對兒女,更曾陪伴過形形色*色面目模糊的男人。

寧子昂嫌惡的撇過頭去,心想,這就是典型的老婊*子,從上到下,沒有一個地方是看得下眼的,真虧得那些嫖*客夠膽,忍得住惡心去上她。

然而對一個早已經将羞恥抛到腦後的女人而言,這樣的懲罰又算得了什麽?她簡直将它當作情趣。你看,還能笑得出來,牽連出滿臉刀刻一般的紋路,“餘女士,聽說你就快死了?怎麽還有抽得出時間來見老朋友?不是應該早早交代後事,免得死後財産被瘋狗叼走。”

餘敏柔勾唇一笑,含在嘴邊的香煙星火閃爍,擡手便摁在同樣赤*裸的文笑眉左臉上。

阿眉痛的大叫,掙紮,自然有保镖盡職盡責死死将她按在冰冷茶幾上,等待餘敏柔的煙頭随時間寂滅,将她眼角的肉燙出一股炊煙的香。

文雪蘭高喊,“餘敏柔你有什麽沖我來,別他媽碰我女兒,不然我文雪蘭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好好好。”文雪蘭的詛咒賭誓,餘敏柔根本不放在心上,再點一根煙,享受對手的狼狽與苦難,這已是她人生中僅剩的快樂,“不過你要是再說錯話,就不要怪我又算到阿眉身上,反正你已經爛得無藥可救,打你只會髒了我的手,好在……阿眉還是很受用的,你說是不是,文笑眉?”

阿眉哭得喘不過氣來,沒有時間回答。

餘敏柔擡眼,示意黑衣保镖動手,那男人便從兜裏掏出一只鋒利匕首,往阿眉臉上劃一道長長的口。

“不要!不要!餘敏柔你不能這麽做,你不能!!!”文雪蘭急得發瘋,卻被人踩住,動彈不得,只能睜大眼看着女兒受苦受折磨,恨得要将牙齒咬碎。

阿眉痛地只曉得喊媽媽,“媽媽媽媽,媽媽救我,媽媽救救我——”

“我問話,你就要好好答。”唯獨餘敏柔是笑着的,張狂地得意地笑,在這一座注滿了她對婚姻美好與凄楚回憶的城池裏,嘲笑她的執着與癫狂,嘲笑寧江心的軟弱與善變。

愛到極致,恨到極致,不過如此,在回憶裏相互緬懷,各自離去。

文雪蘭爛泥一樣趴在她腳下,卑微地乞求着,乞求着永遠不可能達成的寬恕,“餘敏柔,你究竟要怎麽樣才滿意,究竟要怎麽樣才肯放手,你說句話,你他媽的說句話啊!你他媽要這麽沒完沒了地折騰我們母女倆到什麽時候,你他媽究竟要幹什麽!你要我死,我馬上一頭撞死,你要我給你磕頭認錯,我馬上就給你磕一百八十個響頭,你想看我抽自己是吧,我抽,我抽我自己,我是個婊*子,我是賤貨——”

“啪啪啪——”

響亮耳光,她每說一句便狠狠抽自己一下,用盡全力,半點不留情。

這一張松弛的老臉是誰的?肯定不是溫柔美麗的文雪蘭。

“我是勾引人家丈夫的爛貨——”

“我是不要臉滿大街找男人的雞——”

“我是活該被人搞到死的小三——”

“啪啪啪——”

響聲不斷,震耳欲聾。

餘敏柔淡淡瞟她一眼,徐徐說:“我讓你自己抽自己了嗎?”又喊,“阿太。”

“不不不,我知道錯了,我不抽了我不抽了,你別割阿眉,別動她!啊——”她的呼喊從來不起作用,阿太一刀下去,阿眉年輕而充滿膠原蛋白的臉上又多一道血痕,刀傷透骨,外翻的皮肉似一張鮮紅的嘴,放肆地無聲地笑。

“啧啧——”餘敏柔搖頭,仿佛是突然起了憐憫之心,看不下去這種血肉模糊場面,“最不喜歡這種哭哭啼啼場面,要死早就死了,還等今天來表演,你說是不是,文女士?”

文雪蘭眼中滿是驚恐,慌不擇路,竟開始給餘敏柔磕頭,頭骨撞在地板上,接二連三,一聲高過一聲地叫喊着她的痛苦,撕心裂肺,卻又無處申訴。

這就是命,生來注定,無論你付出多少,經歷多少,也改變不了,這雲泥之別。

餘敏柔捏死她,好似捏死一只無處逃生的蟻。

“拉住她。”餘敏柔說,“撞傻了多不好,我還有故事要說給你聽。”

轉而去看阿眉,發愁,“婊*子的女兒,多不好聽。遺傳真是奧妙,把你媽的下賤繼承得一分不差。我說文雪蘭,你這樣的賤人根本就不該生育,你說是不是?”

“是是是,你說得對,你說得都對。”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她哪裏還敢說半個不字。

餘敏柔笑容更甚,尖利的指甲摳進阿眉的傷口裏,滿意地聽見她尖叫哭喊,卻仍保持這長輩的慈愛,甚是可惜地說:“你看這都是第二次見面,阿姨忘了給你準備的見面禮,今天補全,保證你喜歡,你那個妓*女媽媽也一樣興奮得尖叫跳腳。”

“不要不要……我不要,我什麽都不要……求求你,求求你放過我……我什麽都沒有做過……你放過我……”指甲頂端鑲嵌的一圈水鑽已經穿過血肉劃過她的骨,疼痛,無以複加,無以形容。

“噓——”沾滿血的手指擺放在唇瓣之上,做出噤聲手勢,她心情好,肯耐心解釋,“放心,阿姨不會殺你的,你是我丈夫的孩子,阿姨怎麽忍心要你的命呢?不過你看,你有一個那麽下賤的母親,難保以後你不走她的老路,仗着自己年輕,到處賣弄風*騷,勾引有婦之夫,破壞人家家庭,搞的好好一個家妻離子散,造孽無數。噓——別哭,別哭,聽阿姨講完——”

“你有沒有聽過割禮?噢,忘了你沒讀過幾天書,整天就知道跟男人鬼混,字都不認得幾個。阿姨告訴你,女性割禮來自厄立特裏亞,未免女性沉淪性*欲,背叛婚姻,家族中女性長者會将少女的陰*唇打開,用刺針固定在兩側,再用刀将陰Di切除,再把剩下的部分用刀劈開,母親則用手指伸進裂口,将整個組織挖出來,幹幹淨淨,一點不剩。好了好了,別慌,還沒有說完。接下來還要把陰chun也切幹淨,直到見骨,最後再用刺槐針将外陰縫合,緊緊的,小小的,像處女一樣,你說好不好?”

又補充,“忘了說,全程沒有麻醉。”

阿眉已經吓暈過去,文雪蘭也呆呆癱倒。

可惜這一切遠遠沒有結束,比之二十年前她受的苦,這些算得了什麽?餘敏柔冷哼道:“阿姨還給你安排了一臺手術,切掉子宮,切掉乳*頭,以後你一定要好好做人,不要像你媽媽,自己做錯了事,卻害兒女來擔。”

“媽媽,媽媽,我不要,我不要……媽媽救救我……”阿眉被拖走,文雪蘭像是徹底傻了,一動不動,哭也哭不出聲。

餘敏柔笑笑說:“你看,我答應了不殺你們,說到做到,你會好好活着,文雪蘭。只是每每看到親生女兒的樣子,就會回想一遍,你曾經犯過的罪,傷過的人,以及你肮髒污穢的一生。日夜反複,永不停止。”

“哈哈哈——”文雪蘭突然間大笑,捶胸聲嘶力竭地喊,“你殺了我吧,老天爺,你他媽殺了我啊!讓我死!讓我死!”

餘敏柔不屑,“連自殺都下不了手,文雪蘭你這一輩子還能做什麽?”

誰能消泯了這仇恨,不死不休,不生不滅的恨,踐踏了兩個女人的一生。

到如今,餘敏柔的生命将盡,終于可得一息安枕,而文雪蘭呢,又何曾真正活着。

寶楠

“說夠了沒有?到底叫我來幹什麽?來看你發瘋嗎?”

寧子昂的暴躁終于打碎這一出荒誕戲劇,毫無章法毫無邏輯,全憑餘敏柔高興,可以将作陪的人踩進谷底永不翻身,也可以将某某人捧上雲端享樂世間。

這一刻她要做的,是揭開最後一層醜陋且殘忍的真相。

她握住他的手,前所未有的溫柔,竟然要到這一刻,她才能在寧子昂面前展現出慈母的關懷與溫暖。

然而帶給寧子昂的只有驚恐,他踟躇猶豫不肯上前,“媽……媽你怎麽了?不舒服就回醫院,我開車送你。”

餘敏柔笑了笑,低聲感嘆,“你一直叫我媽媽,叫了十七年。可是媽媽始終愧對你,因為工作忙,又在婚姻裏受傷,不肯面對自己的孩子。這麽多年來,從來沒有靜下心好好陪你吃一頓飯,也沒有關心過你在學校開不開心,有沒有交到好朋友,最想要的生日禮物是什麽。這一切都是媽媽的錯,子昂,媽媽跟你說聲對不起,是我忽略了家庭生活。子昂,你會不會還在恨媽媽?”應當為她爐火純青的演技鼓掌,三兩句話,一個眼神,就要讓觀衆潸然淚下,評委頻頻點頭。

一番剖白聽在他耳朵裏,更像是臨別饋贈,生死遺言,驚得人後背發麻。寧子昂扶住她,上下打量許久才鄭重道:“你是我媽,我從來沒有恨過你。我只是不明白,姐姐和我,你為什麽那麽偏心,只對姐姐好,對我,永遠不耐煩,愛理不理,好像恨不得我死在外面再也不要回來。”

說得很好,一個字都不差,全然猜中她心緒,餘敏柔忍不住要笑出聲來,好不容易忍住,要努力将這老舊戲碼演下去,演到底。今後翻看結局,回味過往,還能品味今日之酣暢淋漓快樂。

持刀在手,她無所畏懼。

餘敏柔說:“因為我一生虧欠最多的是你姐姐。阿寧她……受過太多苦,我要對她多照顧一點,你已經這麽大了,本身又是男孩子,應該能理解的,是不是?”

寧子昂漠然無語,依舊遲疑地看着餘敏柔,不肯相信,“我知道,姐姐一直對我很好。”

“看看,一轉眼,都比媽媽高出一個頭,要踮起腳才摸得到你額頭。”餘敏柔撫着他的肩膀,長長嘆息,仿佛真是一位和藹善良的母親,感嘆歲月綿長,時光荏苒,昔日稚子忽而已成年,昭然宣示着她的老去,“能不能叫我一聲,給我一個擁抱,就看在媽媽快要離世的份上,擯棄前嫌,重新開始好不好?”

少年的心柔軟易變,多少年夢想中的溫情就在眼前,張開雙手呼喚,他早已失去力氣去抵抗,不如舉手投降,向這彌足珍貴的虛僞情誼投降。

他抱住母親,輕輕的,不敢多用一分力。

“媽媽——”

一個夢,氫氣球,承重多久,不會落?

叛逆不羁的大男孩也哭泣,在母親溫暖馨香的懷抱裏,仿佛回到最初,最初,寧子昂仍是孩子的時候,缺着門牙,笑嘻嘻跟在姐姐身後,不知憂愁是什麽,不曾嘗過嫉妒與怨恨。

一切純真美好,并非虛妄,只是被一雙手扼死在遠遠時光裏。

六點鐘鬧鈴響,叮叮叮,是到夢醒的時候。

餘敏柔的笑容并未消減,她已習慣,用最溫柔的語調講最殘酷的實事,一雙唇上下開阖,喉頭震動發聲,舌尖觸上颚,苦巴巴都是藥,“親愛的子昂,真可惜,我不是你的母親。”

她柔軟掌心還熨貼在他側臉,一顆青春痘正冒頭,媽媽呀媽媽,別狠心把我擠掉。

寧子昂驚詫,咋舌,久久構建不起完整語句,“媽——你在說什麽?什麽你不是……你不是什麽……”

餘敏柔放慢了語速,耐心再教導他一遍,“我說,親愛的子昂,你從來都不是我餘敏柔的親生子,也不要妄想能從永安分走一分一厘。永安是我的,将來也只會留給我的女兒,絕不給血緣不明的雜種。明白了嗎?”

這是第幾次,她罵他是雜種,他記不清了,以往只當她恨他不聽話,滿世界闖禍,忍不住才罵出口。

原來,原來竟是真的。

寧子昂,寧江心的獨子,餘晉羨的外孫,是哪一位,在哪裏投生?反正不關他事。

他是雜種一個,配不上寧子昂這樣高貴姓名。

文雪蘭總是學不到教訓的,緩過神來,便開始陳述她的尖酸刻薄,“哈?以為誰不知道,餘寶楠生下來就是白癡,眼歪嘴斜好像中風,一歲多不會爬,更不要講走路,說話,念書。好在兩歲就死了,死得好,免得長大了,寧家長子是個癡呆,走到哪裏都丢人。”

出乎意料的是,餘敏柔聽完她這段話,并不生氣,只是平靜地問:“是寧江心跟你說的?”

文雪蘭聽見寧江心三個字,瞬間又抖了起來,難得一見,上帝又賜給她一次打擊餘敏柔的機會,怎麽能不好好把握,“怎麽不是?還說你餘敏柔自己生不出兒子急得四處拜神求保佑,好不容易生了一個,沒養多久就查出來是腦癱,哈哈哈哈,餘敏柔,你還真是個生不出兒子的命啊!”

餘敏柔說:“這種話,寧江心再壞也不會跟你講,文雪蘭,你的夢還沒有醒嗎?你真以為寧江心沒有和我談過你的事情,我公公寧先行又真是站在你那一邊?唉……難怪你要落到今天這個下場,真是蠢到極點。以為有幾分姿色,就能讓全世界男人都圍着你轉?怎麽不想想,要從我餘敏柔手上搶東西,哪是那麽容易的事情,即使我不要了,送去垃圾填埋場,也沒有你文雪蘭伸手的機會!”

“你們……你們究竟在說什麽!”他聽不懂,也不想聽懂,父輩的恩恩怨怨浮沉往事為什麽要算在他身上,他不是寧子昂,又是誰。

一段恩怨往事織起一只嚴密囚籠,禁锢了一代人,餘敏柔和文雪蘭,仿佛仍生活在當年的故事裏,循環往複,不得往生。

餘敏柔轉過身又落座在沙發上,尖細的高跟鞋不斷地來回踢打着文雪蘭青紫滿布的身體,她好整以暇,要看最後一幕如何收場,“你以為寧先行把你接走帶去安胎是真的要認了你肚子裏的小雜種?超聲波早就照出來,你肚子裏不止一個。寧先行答應我,絕不多生一個男丁同寶楠分財産,你的兒子……文雪蘭,你兒子本來一落地就要被送到外省去,永遠也不要想姓寧,永遠也不知道親生父母是誰。可惜,是我的寶楠心太慈,給了你們鑽空子的機會。要不是他早逝,你文雪蘭生下來的賤種又怎麽能進寧家大門,堂而皇之地取代寶楠的位置?”她的寶楠,還未學會開口叫一聲媽媽便夭折了的寶楠,又被寧子昂頂替了位置的寶楠,她一狠心,索性給寶楠改了姓,橫豎寧家也沒有人疼他,不如跟着她姓餘,墓碑上便刻的是餘寶楠而不是寧寶楠。

“噢,差點忘了,你根本不清楚自己生的是龍鳳胎吧?我說你蠢到家,真是一點都沒有錯,寧先行寧江心父子倆騙了你一輩子,你還在對它們感恩戴德念念不忘。”餘敏柔笑着,目睹文雪蘭本就枯槁的臉上血色殆盡,癡癡呆呆地望着地板出神,不知想到誰,竟是一臉木然,再無多餘情緒可供叫嚷發洩。

她繼續說:“雙生子一落地,寧子昂就被送到我身邊來,寧先行那個老不修居然說,反正因為當年為的寶楠是腦癱兒的事情,孩子始終不曾露面,同樣是寧家的孫子,換一個,沒損失。可笑,我餘敏柔的兒子跟你文雪蘭的種哪裏能夠相提并論?不過你看,我還是很善良的是不是?你的兒子在我身邊被養得這樣好,名車美女,嗑藥吸毒,殺人放火做盡,更不要說不學無術,花錢如流水,我現在叫他認你,你看他肯不肯?”

真向寧子昂招招手,再指着地板上大口大口喘氣的文雪蘭說:“來,子昂,十七年後母子相認,多麽感人。快跪下喊這個千人騎萬人睡的老婊*子一聲母親。以後跟你母親、你妹妹回青山,她們倆去夜總會裏賣,你就給他們守着門看着家。”

寧子昂不能相信,眼前這一切有如天方夜譚,是餘敏柔說的毫無邊際毫無根據謊言。

他的母親怎麽會是餘敏柔腳下那個滿身髒污不知廉恥的妓*女,怎麽會是曾經被他踩碎了下颌骨的潑婦。

不不不,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只要醒來,只要醒過來,他還是永安繼承人,是餘敏柔和寧江心的親生子,是掌控整個戬龍城的餘晉羨的外孫。

醒來啊,醒啊!

他不住地後退,不住地捶打着自己。

疼痛是真的,瘋狂也是真的,唯有思想始終在說謊。

餘敏柔戳着文雪蘭眉心,撇撇嘴,輕蔑道:“我早告訴你,他只認錢的,你窮成這樣,他怎麽會認你?除非你一夜暴富,家財萬貫,他才有可能喊你做……阿姨?小姐?還是賤貨?你這種人,早就翻不了身了,再多錢也被看不起,更何況窮成這樣,一根煙都買不起。怎麽傻掉了?不去抱一抱你的乖兒子,告訴她這麽多年你過得有多苦,多難?告訴他一定發奮求上進,到時來找我報仇?”

文雪蘭一動不動,傻傻看着痛苦發瘋的寧子昂。原本以為麻木不仁的心,再被人割傷一刀,一樣是痛,痛不欲生,卻連一滴淚都流不出來了。

“餘敏柔你少胡說八道,我看你是病得頭腦不清晰,連自己兒子都忍不得。我文雪蘭生了幾個孩子自己還不知道,用你來告訴我?老娘就只有阿眉這一個女兒,你自己的兒子,別他媽賴到我身上!”

餘敏柔捂着嘴大笑,樂不可支,指着大吼大叫的文雪蘭,叫寧子昂來看,“快看快看,多感人,為讓你依然過上等人生活,她寧可裝作沒有你這個兒子。只可惜,我已經安排人,明天就登報,要和寧子昂斷絕母子關系,我過世之後永安的繼承人只有寧微瀾一個。至于子昂,以後就要交給你這個親生母親來養,不過事先說明,他酗酒抽煙,嗑藥成瘾,花銷巨大,要幸苦你多開工多賺錢,不然養不起這位貴公子、二世祖。”

“他再不濟,也是寧江心的兒子,永安也該有他一份。”文雪蘭氣憤得渾身發抖,雙手握拳,忍耐着,忍耐着最後一口氣。

餘敏柔已準備離開,連最後一眼也不留給寧子昂,相處十七年留下的只有仇恨,女人的心,能比岩石冷硬,“是呀,你都說他是寧江心的兒子,跟我餘敏柔有什麽關系?”

也許在她看來,不對寧子昂下手,已經是她對他最大的寬容。

暗湧

寬大而溫暖的床,曬不幹陰雲的陽光。

哭紅的眼,眼底倒影隐約化成了霧,一層層被風吹散去,驟然間聚攏,以傲岸而冷漠姿态,灌注成如王者駕臨一般氣勢。

他懶懶坐在窗前,擋住她眼前最後一道光。

灰藍色沙發柔軟,襯托出他側臉堅毅難馴輪廓,一雙腿修長挺拔,即便在這樣難得的假日午後,仍不放棄眼高于頂的自負情緒。

面前茶幾上散落一疊疊被翻得嘩啦啦響的文件,他看得仔細,時而皺眉時而側目,躲藏在身側的日光狡猾,為他收斂不及的鋒利棱角,塗抹一層柔軟熏然光暈,令無人能撄其鋒芒的社團老板霍展年變作溫潤謙和的三十歲儒雅商人,銜接精準,未有生硬。

商海沉浮,名利追逐,他一人擁千面,應付媒體、客戶、員工、競争者,未嘗出錯,游刃有餘。

只看眼前,他可以将昨日的掌掴和侮辱視作過眼煙雲,依然能夠以一張和善溫柔臉孔,訴說滿是關懷問候。

真可怕,春夏交融草木蘇醒的四月天,令人頭皮發麻,四肢冰冷。

是一條冷血的蛇,躲藏在暗處,看你苦苦掙紮,生死浮沉,再伺機而動,生着毒牙的嘴,一口咬在頸後。

睜開眼,醒過來依然暈沉沉找不着北,如同宿醉過後的清晨,腦神經被撕裂成碎片,除卻懵懂地坐起身發呆,再沒有能力做其他事。

霍展年的目光終于從厚厚的財務報告上挪開,落在她被晨光映得泛紅的面頰上,薄薄嘴唇彎起一道優雅的弧,問候她:“終于肯醒了?已經将近十一點,要現在吃早餐還是挪到午餐一起吃?”

寧微瀾傻傻呆呆,腦子裏空無一物,他問什麽,她都答不上來,只直愣愣看着霍展年,大而無神的眼珠子沒了焦距,似乎在問,“拜托請問你到底在講什麽?”

松軟床墊晃一晃爾後下沉,是霍展年放下工作坐到床上來,粗糙而溫暖的掌心貼着她額頭,停了停才皺着眉頭說:“怎麽還是這麽熱,明明掉了一夜點滴,又打過退燒針,淩晨時已經到正常體溫,現在又燒起來。”

“我還想睡。”她聲音幹澀,轉過臉來對着他,似機器人一般毫無音調地吐出這幾個字,一雙眼才醒,濕漉漉好似幼獸,看得他的心瞬時便軟下來,索性陪她一道躺在床上,拉上被子,軟乎乎的小人攬在懷裏,頭枕在肩上,一并抱得緊緊,吻着她顫動的眼皮輕聲安慰,“睡吧,一會再叫醫生來看看,是吃藥還是打針。”

她的手也伸過來,扒拉在他腰上,雖毫無力氣,卻讓他心中一喜,又待她在他懷裏蹭了蹭,嘟嘟喃喃說:“爸爸我不想打針。”

霍展年哭笑不得,長嘆過後,輕拍她後背,哄她入睡,答應她,“盡量不打針。”

轉一個念頭又擔心起來,她會不會真的被他逼瘋,失憶,失心,神志失常,看來還要叫袁光生來家中報到。

直到家庭醫生敲門進屋,他仍保持着攬她入睡的親密姿勢,絲毫不避諱他的——所謂個人喜好。

“阿寧,醒來,醫生來了。”可惜搖不醒她,高燒不退,她已然神志不清,分不清霍展年是哪一位,中年醫生同嬌俏護士又來做什麽,迷迷糊糊受人擺布,聽見醫生同霍展年商量,“這個樣子還是應當送去醫院,查清原因,發燒可大可小,還是入院觀察更可靠。”

得霍展年首肯,中年醫生便去聯系醫院。

同一時間吳若愚的電話播過來,四周空曠,他顯然在上班時間費盡心機找到安全地點同他講電話。

計劃付諸實踐,又是一番驚心動魄,吳若愚如實相告:“張田死了。”

“怎麽回事?”恰時霍展年正開車,送滿嘴胡話的寧微瀾去醫院治療,聽到這一句,也不由得上了心,張田是他埋伏許久的棋,餘晉羨自顧不暇,餘敏文不成氣候,不可能動得了他。

吳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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