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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6)

下毛毛躁躁小喽啰,他已然是山中修煉千年的老妖精。誰勝誰負,孰優孰劣,一眼即知。

總算他大發慈悲,施舍她一個開口求人的機會,“這些天,過得還好嗎?”

“還好。”寧微瀾回答得十分急迫,話音剛落就對上霍展年嘴角嘲諷,于是改口,“除了腿摔斷,其他都很好。”

“以後不要再跟我賭氣,你一沖動就愛做傻事,折騰我就算了,每每折騰你自己,傷筋動骨,你以為是鬧着好玩的?以後乖一點,聽話。”手順着烏黑濃密的長發,停留在圓潤小巧的耳垂上,霍展年似乎對她的耳垂很是中意,捏在指尖,揉來揉去當作無聊消遣。

“幹爹……”她怯怯,擡眼看他。

霍展年颔首,當作應允,“你猶猶豫豫這麽一陣子,何必?要說什麽開口就是,幹爹又不會吃了你。”

組織語言,避重就輕,同霍展年講話,太需要技巧。壓力無時無刻不在頭頂盤桓,來一顆勇敢膠囊,“我遇到文雪蘭,她來醫院,想要我的命。子昂也在,一字不漏地告訴母親,她或許避開我,來一趟青山處理文雪蘭母女,聽說把她女兒送給關佛爺調*教。我只怕她……好歹我們也是……血緣親屬……”

霍展年的眼色越來越冷,她便越發支支吾吾,到最後連完整的句子都說不出來,只想蓋起被子不露頭。

霍展年厲聲道:“遇到這麽大的事情,居然連一個電話都不肯打。阿寧,你長大了,不需要幹爹了?是不是?”

眼看她吓得面色蒼白,他自己也懊惱,為什麽在阿寧面前,他好像被當做一只得了神經病的獅子,随時随地會撲上前撕咬她。可是天知道,他從來沒有在她面前說過一句重話,更不要提動手,她每一根頭發絲他都當作寶貝。

寧微瀾究竟在怕什麽,他如果有一天知道真相,多半會被氣得大腦充血七竅生煙。

她嗫嚅,低頭不敢看他,“我不是……”小手溜過來拉拉他衣袖,霍展年便只能嘆一口氣,認命。扶着她的脖子強迫她擡頭,心疼得一抽,青紫淤痕明晃晃附着在皮膚上,訴說那一刻的驚心動魄,“斬草不除根。蠢貨。”不知是罵餘敏柔還是寧微瀾。

“還疼嗎?”霍展年問。

她怕挨罵,語調軟軟說疼。霍展年的神色适才緩和些許,片刻又皺眉,警告她,“看你以後還鬧脾氣滿世界亂跑,回去之後老老實實待着,哪都不許去。”

“她女兒阿眉……母親這麽做,實在是有點太過分。”

“你要以德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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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口求媽媽,她只會變本加厲,只好來求幹爹,關佛爺那裏,還是幹爹能說的上話。”

霍展年不說話,她只好低聲細語求他,“我以後都不再鬧脾氣了,去哪裏,做什麽,都跟幹爹報告了再去。”

霍展年失笑,“回去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不會再逼你。”

她點頭,畫一個完美微笑。

心裏卻念着陸滿,不知他在哪裏,是不是還活着。

是穿透塵嚣的微光,她出現在眼前,他透過充血的雙眼艱難地往上看,一點點,努力地望向那張在心中臨摹過千萬遍的面龐。

耳中空明,她的聲音聽來恍如隔世。

誰是陸滿,誰是寧微瀾,誰是誰的誰?這一刻誰能停止懷疑。

關佛爺到哪裏都是一臉笑容,即便氣氛尴尬如斯,他仍可做他的笑面佛爺,面不改色,“放心放心,知道陸滿是寧小姐的朋友,大家都很文明,只是打個招呼,肯定沒傷到腑髒。”

寧微瀾的心早被揉成一團,眼看被打得面目模糊的陸滿,一寸寸往她腳下爬,留身後一道道血跡,證明他的疼痛與掙紮。

旁邊一位壯漢累得滿頭汗,仍抱怨,“這小子真能打,七八個兄弟輪番上陣才把他揍趴下。也抗揍,幾個小時還沒被打死。龜孫子命大,撐到現在。”

另一個說:“這小子倒是個情種,被打成破布一塊,還嚷嚷着要救人,唉,哥們三十幾歲的人都要被感動了。”

阿眉被人從和室裏擡出來,渾身赤*裸,斑駁皮膚毫無遮掩地展示着前一刻的慘痛淩虐,滿身的鞭痕,細小刀傷,還有重點部位的穿刺,只需一眼,就旁人渾身發痛。

他們擡她,抓着手臂小腿,好似擡一具屍體。

“別看。”霍展年寬厚手掌忽而遮擋在眼前,他握住她顫抖的雙肩,低聲安慰,“阿寧不怕,我們馬上就走。”

裏頭兩位中年男人繃着臉走出來,穿戴整齊,西裝革履,好一雙衣冠禽獸。見到霍展年才将隐怒收束,上前來握手,打招呼,“霍先生也來這裏消遣?原來是同好,早知道可以一起來。”

另一位随聲附和,轉而低頭看向輪椅中的寧微瀾,細白的一張臉,如畫眉眼,裝扮是恰到好處的雅致,渾身幹淨到了極致,垂目之下,一片溫柔。心念着真是極品,原來霍展年深谙此道,未能管住嘴,不經大腦,脫口而出,“這位小姐真是難得一見的美人,下次一定要一起來。大家玩,才盡興。”

霍展年放在她肩上的手突然收緊,好在他已練就一等一涵養,能忍得住不出手,只不過颔首點頭,算一筆帶過。

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人,電視裏報章上為人民疾苦振臂高呼的鬥士,還在目不轉睛地盯着寧微瀾敞露的領口,直到被人請走,還時不時回頭。

這個世界何曾幹淨過,處處都是罪惡。

“人要送去醫院——”忽然間語不成調,她控制不住陡然沖出的哭腔,只好捂住嘴,卻抑制不住身體的顫抖,停停走走,是心痛心酸的頻率,“他好歹救過我,送他去醫院,只當……只當還債……人情債,最難償……”

話未完,已撞進陸滿清亮的瞳仁裏,坐在高處,低頭眼看他眼中光亮一點點滅,是一朵花的盛極而衰,是一彎潮汐的至高而退,是最終的寂滅,沉沉墜入一片暗無天日的絕望裏。

自她有記憶起,寧微瀾從未如此重創過誰,而今三言兩語便在他心上割一道裂口,心上的疼痛遠遠大過皮肉之苦,它呈海浪席卷之勢,轟然沖過身體。

還有什麽剩下,除卻遍體鱗傷。

陸滿仍在努力,憋一口氣,爬向淺駝色裙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此刻只剩下一個念頭,再靠近她一點點,再努力靠近她一點點,哪怕粉身碎骨,哪怕命喪如此。

她身後是富麗堂皇瓊樓玉宇,他腳下是肮髒糟粕貧賤陋室,為何總是那麽遠,遠到将所有希望一瞬間掐滅,昨夜那一幀幀美好夢境仍留有餘溫,而今連觸摸她裙擺都要經過千山萬水。

終于,就在眼前。

他擡起手,一厘米距離。

霍展年說:“我們走,後續會有人來處理。”于是轉動輪椅,于是擦身而過,于是陸滿沾滿血的右手頹然留在空中。

命運的殘酷初露端倪,他卻無從争辯。

一切是既定事實,除卻那些虛妄夢想,他什麽都無法給她。

“別哭,早說不讓你進去,你偏要,結果吓成這樣。”車內,霍展年輕輕拍她肩膀,低聲安慰。

“我沒哭。”嘴上倔強,一摸臉,全是淚。

霍展年忍不住笑,“傻孩子。”一盒紙巾遞到她眼前,“你母親那邊,我會去說,不需要擔心。作為回報,今晚陪幹爹這個孤家寡人吃一頓飯?”

寧微瀾卻仿佛被傷透了心,手上抓一團面巾紙,哭得越發厲害。

霍展年自嘲,“不過是一頓飯,也不必吓成這樣。”

隐秘的愛戀多麽苦,苦得心肝俱裂。

享樂

如果早知現在的切膚之痛,你的當初還會不會那樣義無反顧至死不渝?人人心中一筆明細,付出多少,回報多少,心傷心痛,資不抵債。

我愛你幾斤幾兩,你愛我三年未滿。到最後一本爛賬,愛做破産處理,誰來清算。

至少還有星光,點綴寂寂夜幕,予取予求,未曾收過你分毫。破漏屋頂,汲取一室星光,亦算意外收獲。

陸正華終于肯歸家來,照看重傷消沉的兒子。

四十幾歲的男人,整天賭賭賭,賭掉了萬貫家財青春歲月,賭掉了做人的資本,如今剩下一灘爛泥,好在肯為兒子做一碗清水寡頭長壽面。就蹲在床邊伺候他吃喝,家裏一張完好的凳子都找不出來,穿堂風呼呼刮過,剩多少溫情通通帶走。

冷冰冰,冷冰冰如同庭院積雪。

陸滿躺在床上,疼痛早已消去。那些人說得沒錯,他是天生天養的賤骨頭,被拆散了還能自行生長,命大命硬,就像廚房爬過的蟑螂,掉了腦袋還可以活。

誰給他天大膽量,敢去糾纏她,敢去造一場荒謬的夢,夢裏夢外分不清誰扮演誰。

那年陸正華欠債外逃,他被人追得躲在下水道裏三天三夜,同老鼠蟑螂做伴,聽腐臭污水踏急促節奏逃離這座肮髒城市。死亡盡在咫尺,生活暗無天日,也敵不過今日絕望,一秒接一秒,碾壓每一只細胞。

陸正華還是老一套,只敢指着陸滿罵,“少給老子裝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是人家給面子,還給營養費,不然你一口面湯都喝不上。臭小子長大了啊,敢去玩英雄救美那一套。你以為你是誰?劉德華還是張學友?你跟阿眉一個是爛仔一個是妓*女,嘿,也正好,流氓配婊*子,絕配!”

陸滿終于睜開眼,漆黑瞳仁似頭頂蒼穹,落滿星輝。

“瞪,瞪什麽瞪?臭小子還敢瞪老子,又找抽是不是?”陸正華突然間抖起來,将那一套父親的本領使用得淋漓盡致,這千載難逢時刻,兒子被外人揍得沒有反抗之力,此時不抖一抖威風,只怕要等到死前遺言,兒子才肯俯首帖耳,“關佛爺是什麽人?你也敢惹?沒有留下你一只手算額外開恩。我說,你真跟着霍展年混了?他那算什麽東西?三姓家奴,笑面虎,不曉得什麽時候就反咬你一口。陸滿,你好了,絕對不許再去跟霍展年做事?寧願你去做龜公,好過跟着霍展年,那個垃圾,畜生,婊*子養的……”

陸正華一路罵下去,等他累了,抽一根劣質香煙,蓋過整屋子裏漂浮的酸腐味道,文雪蘭就住隔壁,領着阿眉來看,看這同樣窘迫粗鄙的一家。

“我來看看陸滿,謝他仁義。”

陸正華這個人,雖然自己過垃圾一樣生活,卻極其愛好對旁人指手畫腳冷嘲熱諷。文雪蘭和他,算起來也是老熟人,彼此曾經怎樣怎樣風光,又如今怎麽怎麽落魄,相互間心知肚明。陸正華到底是十分看不起文雪蘭的,連話也不屑多說。鼻子哼哼一聲,算是答應,看看哭哭啼啼的文笑眉,不耐煩,踢陸滿一腳,啐道:“沒出息。”便站到角落裏抽煙,一根接一根。

文雪蘭說:“陸滿,你是個好孩子,以後阿眉就托付給你,你文姨是什麽樣子你清楚,照顧不到阿眉的地方,你要多費心。”

陸滿沉默,連呼吸都無力。

阿眉還在哭,“陸滿陸滿,你是不是嫌棄我了?”

文雪蘭跪坐在塌陷的床墊上,看陸滿死氣沉沉像一塊破布,嗤笑,從兜裏掏出一支手卷香煙,點燃了要塞到陸滿嘴裏,“不開心?試試這個,好東西,吸一口就上天堂。”

陸滿依舊沒有聲響,陸正華是黑暗中竄出的一道鬼影,抓起文雪蘭的手往外一甩,她便捏着那根煙跌坐在地板上。

陸正華破口大罵,“臭婊*子,你他媽給我兒子吸什麽鬼東西?你滾,快帶着你的婊*子女兒滾出去。陸滿是你們能攀得上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麽玩意兒?滾!”

文雪蘭爬起來,不甘示弱,罵回去,“陸正華你他媽又是什麽好東西?給人做牛做馬一輩子,還不是連飯都吃不飽?你當現在還是你大哥風光的時候?戬龍城早他媽換了主子,你就是一條沒人要的狗!老娘給他吸一口是看得起他,陸滿什麽東西?我們家阿眉還配不上他?笑話,阿眉她爸爸要是還在,輪得到你們這些狗東西欺負我們母女?走!給臉不要臉,再也不要登他們家的門。”

阿眉委委屈屈去看陸滿,誰知他像沒了呼吸停止了心跳,悄無聲息。

陸正華哄人,“滾滾滾滾,多看你一眼都嫌髒!你以為寧江心還會回來?做你的春秋大夢吧,早死透了!”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連警察都找不到線索,你陸正華憑什麽說他死了?我告訴你,江心遲早要回來的,他會回來的,到時候你們就看着吧,我要讓餘敏柔一家人死無葬身之地!你們看着吧,看着吧……”文雪蘭像是瘋魔了,緊緊攥着阿眉,反反複複念叨,也不去細想陸正華為何如此肯定寧江心的死亡。

到了外頭,冷風灌進嘴裏,才清醒些許,阿眉小心翼翼問母親,“媽,那個寧江心……就是我爸爸?”

“不,不是。”文雪蘭連忙搖頭,否認,“媽媽被氣瘋了,口無遮攔。從報紙上看到過這個名字,随口說的,你別認真。要離餘敏柔寧微瀾母女遠遠的,她們太狠了,太狠了……”

江心,你幾時回來,看看她這些年受的苦,遭的罪,回望過去誓言,每一句她都未敢忘記。待到老去,心中也只有你一人,陪她埋葬這一生,歡樂苦楚,歲月何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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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都說辭舊迎新,能不能把舊情人随着舊年辭去,騰出地位來換新寵,新的一年才算新鮮刺激。

寧微瀾的私人電話好像被割掉舌頭,有多少天沒有響過?即便接通也不過是那個誰誰誰,多少年同學沒有講過幾句話,噓寒問暖,幾句調笑,似乎就能把過去的不聯系,不親密立刻消弭,剩下的是老同學的親熱,時間地點,寧大小姐,你一定要賞光。

她慶幸自己腿傷未愈,能推托掉無數大大小小無聊聚會。

“戀愛了?再等對方電話?”餘勉生從身後繞到眼前,忙忙碌碌大半年,為理想為生活,終于在除夕夜回歸家庭。他是獨子,肩上壓力重重。舒朗眉目見窺見疲态,當然,男子漢大丈夫,多苦多難不習慣與人說,只在家中時,換一件輕松居家衫,假裝一切安好,父母家人無需擔心。

作為長兄,他不算合格。

“怎麽會?只是有點晃神,發會呆。”

玻璃磡嵌的陽臺,采光好,不透風,搭一件羊毛毯,一本書一只躺椅,足夠消磨一下午。

在青山的二十幾天就像一場短暫的夢,到現在,她已經開始懷疑,那個背她下山,為她暖腳的男孩子是否真實存在過。

“沒有?那怎麽會看着手機發呆?根據我多年經驗,這是小女生談戀愛基本表現,發癡發呆,白日做夢。”餘勉生坐她對面,懶懶散散癱在搖椅裏,結局既定,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享受生活,“我們家阿寧也終于肯開竅了?哥哥我已經做好你嫁不出去養你一輩子的準備了。沒想到啊,沒想到。是誰?我認不認識?難道是淩少坤?不如你給一點提示,我來猜,嗯——他是做什麽職業?律師?醫生?還是無所事事的二世祖?”

“要麽半年不着家,要麽一見面就審我。我去找外公聊天,看你還敢不敢跟來!”寧微瀾招架不住,拉開身上溫暖羊毛毯,穿鞋,就要走。

餘勉生坐在椅子上笑,“你只管去,外公在和霍展年談正事,你去湊什麽熱鬧。”

寧微瀾不信,“你這個人最不可信了,說了等我過生日就回來,結果影子也沒看見,電話也不打,我再信你才怪。”

“阿寧!”餘勉生叫住她,突然間正色道,“別總是什麽事都答應,你才多大呢,正是該任性的時候,別老是那麽懂事,讓人看了怪難受的。”

“那你就乖一點,聽話一點,多回來一點,我的壓力就少多了。”拖着傷腿慢得像蝸牛,頭也不回走出去,對未來,對生活,無憂無慮,從未曾放在心上。

這一回餘勉生倒真沒有騙她,餘晉羨與霍展年在書房對坐飲茶,一位鶴發松顏,一位含章挺生。

普普通通書房,也能有滄海聽濤,雲中觀海之感。

寧微瀾不敢多停,趁未被發現,轉身就要走。

隐隐約約只聽見霍展年說:“我想要什麽,老爺子再清楚不過。”

她許久未曾見過外公發怒,突然間身後,餘晉羨厲聲警告,“霍展年,你不要以為這一點點事就可以要挾我,我餘晉羨不吃你這一套。”

霍展年态度謙和,寬慰道:“您注意身體,沒必要生這麽大的氣,以後都是一家人,勉生有什麽事情,我又怎麽會袖手旁觀?”

外公已經大聲叫人送客,她再不敢多做停留,一路跑回去找餘勉生,可那一位是鐵齒銅牙,一個字不肯透漏,摸摸她的頭,還像在對小朋友,說:“大人的事情,大人會解決,你只管談你的戀愛。“

端倪

這世界總不缺青年才俊,頂一張美好面皮,扮演少婦少女夢中情人。

這一位叫顧懷君,挺拔立在眼前,比財經雜志上經歷無數後期制作的照片更明快鮮活,三十五歲而已,許多人還在營營碌碌為生計奔波,他已然成為餘氏旗下最大産業景昌國際實業公司財務總監。餘晉羨手下第一紅人,在景昌工作十餘年,勤勤懇懇,兢兢業業,每一年最佳員工必然少不了他。

餘晉羨教他來家中過年守歲,長輩發紅包有他一份,寫真摯祝福,來年美好祝願,不比餘勉生簡陋。

寧微瀾穿着餘勉生親自挑的禮物——一套毛茸茸家居服,帽子上還有耳朵兩只,像一只外套的北極熊,傻呆呆單腿站在客廳中央,等這位才俊上前來,伸出手,笑意盈盈,“這位就是寧小姐?久仰大名,勉生時常提起你,我總羨慕你們兄妹感情好,我是顧懷君。”

“您好。”像是遭受突然襲擊,她呆過十秒,瞬息已回過神來,頂着一頭被餘勉生揉亂的長發,禮貌招呼,“顧先生這一年在公司也辛苦了,在家裏過年不要拘束,想要什麽都跟我說,星星月亮我都能摘得到。”

餘勉生一挑眉,去扶她坐沙發上,“就憑你?小瘸子一個,路都走不穩。”

“要你管?就會拆我的臺,你這個人嘴巴最讨厭。在顧先生面前還不知道講過我多少壞話,小心我跟外公告狀,還跟小時候一樣,打你屁股。”

餘勉生舉手投降,“我錯了我錯了,懷君你看,我這個妹妹是不是名副其實的小老虎,連景昌少東都敢欺負。”

顧懷君道,“你這個做哥哥的,讓着妹妹當然應該。”

寧子昂只在一旁無聊地玩着手機,并不答話。

氣氛總算活躍起來,有些許過年的熱鬧。餘晉羨就在一旁,望着年輕人你來我往鬥嘴,心情難得輕松。

到最後爆竹聲響,辭舊迎新,餘晉羨總要在飯桌上發表演說,年年相似,今年多了顧懷君,于是成為重點關注,雙雙舉杯,“這些年,公司的事情我也不大管,都靠你們撐着才有今天的成績,我敬你一杯,感謝你與景昌同舟共濟。”

“您言重,這本來就是我份內的事情。”

餘晉羨不語,飲過一杯酒,長久地嘆息。

餘勉生朝她使眼色,她是小輩裏唯一的女孩子,撒個嬌這種事次次輪到她頭上,“不行,外公只顧和顧大哥講話,還沒有給我這一年做個總結,還有新年寄語。年年都有,怎麽今年不給了?我從早上就開始緊張,只等着您訓話。”

餘晉羨臉上這才有了笑容,“就你話多。今年馬馬虎虎蒙混過關,明年要風風光光順利出嫁,就算了了我一樁心事。”

“壓歲錢還沒有拿夠,就讓我出嫁。”

後半夜是沉悶而嚴肅的,家中每一個人被輪番叫進書房裏談話,輪到寧微瀾,餘晉羨已然疲憊不堪。

“坐吧。”

她顫顫巍巍,挑一處遠地點坐下。其實人人都有感覺,家中低氣壓,不複尋常,一定有大事發生,人人都在等,頭頂的利劍落下,好過高懸一顆心,不上不下,忐忑不安。

手裏的茶早已經涼透,餘晉羨擺擺手,言簡意赅,“你大哥出事了,不是小事,你要清楚。”

看她神色依舊,并無多大波瀾,餘晉羨繼續說:“勉生手下設景昌子公司,去做生态城項目,一路不順,勸他早抽身,可他那個脾氣你是知道的,不撞南牆不回頭。現在公司自資金周轉不動,再沒有錢投下去,他的子公司就只有等死,項目也要廉價賣掉,更有可能影響到景昌。景昌已經大不如前,難得有幾個大項目,都需要錢,一個都不能放。你母親那裏一時之間也抽不出大筆資金,銀行那邊有人使絆子,根本談不下來,想來只有賣掉你名下恒川報業,才夠數目。”

寧微瀾未能消化,仍咬着唇,沉默。

餘晉羨長嘆一口氣,“勉生這回虧欠的數目驚人,又有小人作祟,不及時補上,怕要惹官非。你放心,解燃眉之急,以後再加倍補償給你。你的嫁妝,該給的,外公一分都不會少。”

寧微瀾對這些倒沒有舍不舍得一說,家財太多,錢只不過數目,多多少少,沒有太大意義。“該怎麽辦都聽外公,只是恒川那麽多員工要安頓好。我自己多一點少一點無所謂,能幫到大哥就好。”

“好,好孩子,外公沒有看錯你。明早你回景昌一趟,律師已經安排好,各路事宜有人指導,你不必擔心。”

爾後道一句晚安,走出去,遇到餘勉生,沉寂在走廊,抽一根煙,燃盡了所有力氣。

擡眼看寧微瀾,問:“怎麽樣?”面無表情。

寧微瀾掐掉他含在嘴邊的香煙,嫌惡地扔進煙灰缸,“能幫到你我就很開心,那本來就是景昌的産業,給我一個外姓人已經不合規矩,還回去,我反而輕松。只拜托你一條,少抽一根煙成不成?”嗅嗅他外衣,更受不了,“臭死人,你快回房洗澡換衣服灑一整瓶古龍水,還抽煙,當心明早起來老十歲。”

“好了,好了,知道了,寧微瀾,你唠唠叨叨真像個小老太婆。”笑一笑又沉默,突然間将寧微瀾塞進懷裏,亂七八糟揉成一團,“是哥哥沒用,以後一定十倍奉還。”

寧微瀾氣呼呼推開他,“就你話多,快回去睡覺,我明天還要去景昌大樓,你記得早起載我去。三五年難得去一次,我早就不記得路。”

“是是是,你是太後出行,我做開路先鋒。”

一轉身,你以為就此告一段落,其實不過初露端倪,險險開始。

睡前接到霍展年電話,他那一端傳來煙花碎裂聲響,低聲徐徐,似一滴墨掉進清水裏,暈開,緩慢而溫柔的姿态,“阿寧在做什麽?要睡了是不是?阿寧——新年快樂。”

“嗯,是要睡了。”她站在床邊,一只手拿着電話,一只手忙寬衣解帶,自顧自的熱鬧着,“幹爹新年快樂,恭喜發財,萬事如意。”

老掉牙的祝詞從她嘴裏說出來,最要命是還帶着一股執拗的認真勁,讓他笑足三分鐘,爾後清清嗓子,旁邊有人問,霍先生跟誰講話,笑得那麽開心?

霍展年說:“在家乖不乖?紅包拿的夠不夠?明天來鋭通,幹爹這裏還有。”

寧微瀾雖然怕他,但也沒存什麽心機,照實說:“今年有一位財務總監到家裏來過年,好像人人都有心事,不大開心,飯桌上大多數時候就我一個人講話,好累。對了,我要去賣掉恒川,年後會很忙。”

那一端沉默許久,久到她以為對方已經挂斷電話,忽而聽到霍展年說:“阿寧,你總是這樣。幹爹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傻得讓人說不出話。”

“噢,新年快樂。”

匆匆挂掉電話,爬上床享受好睡眠。

自始至終,沒有陸滿半點消息,小孩子要賭一口氣,偏偏就是不肯低頭不肯說我想你。

而陸滿在為理想而奮鬥。他的理想是做大哥,有錢有勢有地位,當然奮鬥在燈紅酒綠夜總會裏,裝出兇狠面孔,動不動喊打喊殺。寧微瀾這三個字,想起來就心痛。他從前直來直往,吃飽就睡,喝酒就醉,看不慣人家矯情嘴裏喊着寂寞憂傷苦楚難消,沒想到自己也有這一天,心中缺一角,喝多少酒,抽多少煙,一樣疼,明明白白告訴他,陸滿,你就認命吧,你完蛋了,栽在寧微瀾手上了。

好在趙錢對他頗為賞識,他的大哥之路,其實不算遠,最不濟等到寧微瀾四十歲離婚,他再閃亮出現在她面前。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陸正華難得寫一條短信給他,卻說的是,高遠喬失蹤,他找不到人,叫陸滿盡一份心。

濫賭鬼陸正華,難得也會關心人。

他對着煙花漫漫的夜空,吐一口眼圈,希望它随風去,代替他親吻某某的臉。

少年情懷總是詩。

寧微瀾的話沒有說錯,年後忙忙碌碌連喘一口氣的間隙都沒有。恒川被一家香港公司收購,雖然賣的急,但價錢卻不低,可當作新年好運氣。江心畫廊去年成績頗優,她做老板絕不吝啬,有雙倍工資還有分紅,但無奈威信不夠,嘉和撺掇着員工要老板請客,寧微瀾只求速速付款,誰知閻王好過小鬼難纏,嘉和那個事兒媽,一定要拉她一起,去喝酒唱歌,與民同樂。三十幾個人不分大小一齊起哄,她扛不住,只好妥協,也做一回和善老板,放松心情,多交朋友。

嘉和說:“你不要總像老古董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你是新女性好不好?那麽孤僻,當心交不到男朋友。”

未想會遇到陸滿,在昏暗的走廊裏,她幾乎認不出他。

陸滿瘦了,似乎又長高,眼角貼着一張創可貼,同旁人說話,兇神惡煞。

失蹤

“少跟老子唧唧歪歪找借口,貨款收不到,你他媽就別想走,我管你是自己去拿,還是找家人來送,總之老子今天晚上一定要收到錢!”

瞪眼,恐吓,增加可信度,“十二點一過,錢沒來,自己想想是留胳膊還是留腿!”

小人學家長講話,在寧微瀾看來是兇巴巴色厲內荏、一戳就破的紙老虎,矮個中年男人卻被吓得半死,戰戰兢兢喊陸滿“大哥,我馬上叫人送錢來,您放心,一分錢都會不少。”陸滿這才算滿意,點頭,一把将他推給後頭站着的胖子陳,“帶他去辦公室裏等,客氣點,人家是客戶來的。”回過頭來才發覺,寧微瀾已站在走廊盡頭,看了他許久,一時之間也不知該用什麽表情應對,只跟随本能,開心、驚奇、興奮,于是咧開嘴,笑得像個無腦大傻瓜,從前他傷得一片片碎裂的小心髒,在這一瞬間奇跡般恢複原樣,連裂痕都找不到。

全因她出現了,世界便滿是光輝。

他那些策劃過無數遍的出場臺詞,發誓要放的狠話,于是就這樣煙消雲散,蹤跡難尋。

嘆氣,真是個孩子,一會哭一會笑,恣意放縱,天真可愛。

大約也只有寧微瀾,能在陸滿身上看到天真本質。

仿佛被人隔空點中笑穴,長廊裏晦暗不明的燈光下,她的臉不知從何處添來春日明媚,與陸滿面對面,笑到面發紅,最後惱怒,一扭頭就要走,好在陸滿不負所望,眼明手快,長腿邁出三兩步,一把就将她抓進一間空包廂。

陸滿将她按在牆上,長臂環過,成就男男女女吵架鬧分手時最經典姿勢。滿肚子的話要說,到嘴邊,張口卻忘言,

長久的沉默,他終于放棄,舉手投降,“寧微瀾,你可真狠。”

未等她應答,他就自顧自說下去,“我真是……難受得想死……寧微瀾,你太厲害,才認識你多久,我就快要變成神經病。”吶吶自語,真有點神經不正常。

“陸滿。”上前一步,環住他背脊,已給他莫大勇氣,她微微側頭,靠在他肩膀,仿佛有人撐起一片天,留下的都是美好,足夠做一場美夢,“光會逞強,傷都好了沒有?”她的手,透過薄薄衣衫撫摸他傷痕遍布的後背,一路到達肩胛骨,卻被陸滿一把抓住,停在脊骨中心。

他聲音悶悶,還帶着莫可名狀的委屈情緒,在她耳邊念,“我知道,人情債,最難償。”

寧微瀾憋不住笑,被他這幅委委屈屈小媳婦模樣逗得開懷,冷冰冰的手伸進衣服裏,捏着腰間一塊肉,狠狠一扭,誰知選得這樣好,恰巧捏在一塊淤青上,疼得陸滿直龇牙,嚷嚷道,“寧微瀾你也太狠了點吧,我痛得眼淚都要流出來。”

寧微瀾毫無憐憫之心,樂呵呵說:“活該!看你下次還去不去逞英雄。為了你的好妹妹,連命都不要。”

“你不高興?”

“你說呢?”斜眼睨他,這只不開竅的大冬瓜。

陸滿小心翼翼,疑惑,“該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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