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那還用說,死窮鬼哪有錢買藥吃。”
然而陸滿現在心情好得難以形容,她關心他,他就要插上翅膀輕飄飄飛起來,“不怕,我身體好,睡一覺就沒事。”手臂環過她膝蓋,“還是上床休息吧,護士說一會還要來打針。”
“嗯,又要麻煩你。”
怎麽是麻煩,他只怕今後十年,夜夜都夢見自己攬她腰肢抱她上床。
寧子昂還在嚷嚷,“哎哎哎,你們幹什麽?寧微瀾,你憑什麽讓他抱你?我就不行?你一百八十斤我也一樣抱得動!”又不敢上前來,他得過教訓,根本打不過陸滿。
對陸滿而言,寧微瀾靠在他懷裏,便沒有什麽比這更幸福的時刻了,哪怕她兩百斤三百斤,他鉚足了力氣也願意扛她一輩子。
她在床上安頓好,安妮孤兒院的記錄已經送達,随便翻一翻,見陸滿毫不避諱地看着她,只覺羞赧,側過臉,指一指陸滿身後一只大號購物袋。“我托人買的,你看看怎麽樣,不喜歡再買別的。”
一雙登山靴一件羽絨服,她原本想,陸滿這樣挺拔的身軀穿長大衣再合适不過,但冬日漫長,還是羽絨頂用。
“連鞋碼都剛好……”陸滿幸福得要流淚。
“身高倒是可以推算出鞋子的尺碼,沒想到剛剛好。”她偷偷掐一把大腿,告誡自己就當是做慈善,感謝幫忙,何必尴尬,耳根子都紅透,實在沒出息。
寧子昂喊,“你幾時送過我衣服,知不知道我穿幾碼鞋?我穿四十三啊寧微瀾!”
寧微瀾只恨自己發癡,送衣服就夠了,送什麽鞋,她只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還好電話鈴聲救火救命,陸滿看她一眼,笑得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我出去接個電話。”
寧子昂氣呼呼坐到她面前,橫眉怒目,一副要吃人模樣,“對他那麽好幹什麽?一個街頭混混,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被人砍死了扔到海裏喂魚。寧微瀾,你好像對一條狗都比對我好。”
可寧微瀾腦子打結,停止運作,怎麽說也不應答,對牛彈琴。
寧子昂蹭地站起來往外走,撂下一句,“我去跟他談談。”摔門而去。
寧微瀾覺得,今天簡直是世界末日,不然她怎麽會這麽失常,自取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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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盡頭,風是冷的,心卻在燃燒,一路燒到耳根,紅雲滿天。
“貨都散出去了?”趙錢在電話那一頭,抽着煙悶聲問。
“嗯,都辦好了。”
“那就回來報道啊!還給你帶薪休假怎地?”
陸滿想着趙錢都聽寧微瀾吩咐,說實話也無妨,“寧微瀾摔斷了腿,沒有人管,好歹我認識。”
“哎,我說你小子真行啊,人家大小姐蹭破點兒皮關你什麽事啊?哎,不是,你等會啊,別挂啊。”等一分鐘,趙錢繼續說:“你留那就留那吧,就照看照看,別給我起什麽別的心思。對了,代老板問一句,寧小姐最近還好吧,沒什麽反常要死要活的吧?”
陸滿照實說:“她好像再看孤兒院裏的記錄。”
趙錢又說:“再等會,我回個話。”這回那人想得久了點,“嗯,是這樣,陸滿,寧小姐看得那幾張紙,你想辦法複印一份回來。”
陸滿在猶豫,趙錢在那邊對着霍展年擠眉弄眼賣弄風騷,“我說陸滿,我們老板跟寧小姐是什麽關系,那可是幹爹和幹女兒啊,比親父女還親,老板怎麽可能害她,還不是怕她上當受騙,沒事,放心,趙錢我,拿我老弟擔保絕對沒事,只一樣,別讓那大小姐知道,不然鬧起來,老板又要發悶氣,老板一生氣,我們都不好過——哎喲,您輕點不行啊?”顯然被人踹一腳,摔個趔趄。
寧子昂等在一旁,等陸滿挂了電話,一臉嚴肅地說:“那個誰,我們談談。”
而病房裏,寧微瀾正被人掐住咽喉,呼吸艱難,頭腦缺氧,正是生死邊緣。
兩個少年還在假裝正經地進行着男人之間的談話,寧子昂說:“你打過我,我也揍得你進醫院,咱們算兩清,可是你跟我姐是怎麽回事啊?你不至于這麽不要臉,敢追我姐姐吧?”
她姐姐寧微瀾,就快去閻王爺面前報道。
雪蘭
陸滿斜靠着窗,颀長的身軀,憊懶神态,映一簾雪影流光,妙手偶得一副澆灌着少女心事的水彩畫。沿着線條摸索,他美好健康的身體裏時刻充盈着磅礴生機,好似初春,萬物複蘇,草木破土而出的力量。他看向寧子昂倔強而怯弱的臉,笑,從路邊垃圾筐裏撿來的自信,他竟然也開始嘲笑寧子昂,“我喜歡她,所以呢?關你什麽事?”
他的輕蔑是一根利刺,紮破了寧子昂心中那一顆裝滿了來自青春期少年脆弱自尊的熱氣球,話也不多說,就要一拳揮過去打碎他那張令人生厭的面孔,意料之中,被半途攔截,陸滿抓住他手腕向後擰轉,再蹬一腳膝蓋,寧子昂乖乖跪地稱臣,沒有反擊之力。這仿佛已經成為陸滿與寧子昂交手的固定動作。
“你只要少給你姐姐找麻煩就行了,其他的你個小屁孩懂什麽?管的真寬。”将他拉起來,拍一拍他衣上髒污,陸滿也學會傳說中的大将風範,“看在你姐面子上,你不發瘋,老子也不主動揍你。”
“你算什麽東西,我出十萬就能買你一條命。”
“嗯,好,我等着。記得沖我陸滿一個人來。”
“砰嗵——”一聲悶響從不遠處傳來,陸滿與寧子昂對視一眼,一并往病房跑。
某某言情小說或某某文藝電影裏提過,人死前一刻,腦中走馬觀花快速閃過生前難忘畫面。寧微瀾想的卻是家中一只貓咪一只狗,一個冷血一個貪吃,她死後不知還有沒有人照顧,或者可憐到要去做流浪動物,在街頭被人趕,不知哪一天就被火鍋店宰殺剝皮上桌。
嘉和有沒有按時去喂狗糧貓糧?要打電話确認提醒,她那麽大大咧咧不專心的人。
然而窒息許久,突然得到解放的那一刻,好比吸毒過量,能看見天堂。
天堂裏有陸滿,驚懼猶疑,仿佛被人在胸口捅一刀。
亮得晃眼的白光收起來,世界又回複本來面貌。陸滿的臉在眼前,扭曲得毫無美感,她昏昏沉沉,人事不知,不可自已地伸手去撫他緊鎖的眉心。一霎那電視圖畫有了聲音,陸滿的叫喊突然間被放大,要将她耳膜震碎,“寧微瀾!寧微瀾你沒事吧?你沒事吧?你別死,你再喘口氣,再喘口氣——”一邊按床邊呼叫鈴,紅燈一直閃,醫院的呼叫裝置瀕臨爆破。
那位指甲鮮紅的瘋女人還在同寧子昂糾扯,寧子昂從來不是心懷慈悲的人,他不停咒罵,一腳接着一腳踹過去,直到她再沒力氣爬起來,只有嘴裏還在罵,“寧微瀾,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也要把你賣到窯子裏,做雞做妓&女,每天他媽伺候五百個男人,讓你做死在床上!哈哈哈……我……到時候我再看餘敏柔那個老婊&子是一張什麽樣的臉!”
寧微瀾被陸滿緊緊抱在懷裏,如同剛從冰冷湖底撈起來,渾身止不住地顫抖,或者是懼怕,或者是疼痛,這時候什麽都顧不上,只想抓住眼下溫暖,貼住他滾燙胸膛,感受急促心跳,證明仍未死,仍有資格呼吸。可她無可避免地看見女人那張過早老去的可怖的臉,記憶中她從未有過如此狼狽的時刻,她總是優雅的,清新的,隽永的,就像父親說的,她似一副畫,一卷詩,處處彌散的都是江南古韻。
從前那一位美人文雪蘭,而今又姓誰名誰。
這世界變化極端,滄海桑田,教人不忍卒讀。
“死賤貨你他媽閉嘴,給我閉嘴,閉嘴!”寧子昂帶着憤怒,一腳踩在文雪蘭下颌骨上,鞋底帶着少年的暴怒踏過皮膚,碾碎骨,咔嚓咔嚓碎裂聲踩着節奏跳進耳裏,血流了一地,還要嫌她髒,髒了他鞋底。
她除卻閉上眼承受痛苦,再也沒有多餘氣息。
文雪蘭,文雪蘭,這名字成為一曲斷音,久久在腦海中回蕩。恐懼好似巨浪,一個接一個拍打在背脊上,寧微瀾從陸滿的懷裏爬起來,眼前的一切仿佛一場老式電影,唯有疼痛是真的,伴随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她只想閉上眼,找一處墳墓埋起自己,好過面對文雪蘭。
她壓着嗓子,幾乎發不出完整音調,但仔細聽仍可以辨認,她說:“子昂,不要——不要這樣對她。”
“憑什麽不打她?她要掐死你,她真的要掐死你,就應該弄死她,直接從樓頂扔下去。”他擡腳,又要去踹,半路停下,不知在想什麽,滿臉嫌惡,“髒死了。”寧子昂似乎也被自己超乎尋常的暴虐驚住,下意識就要找煙,搜了半天,口袋裏空無一物,罵一句,“shit。”在青色菱格花瓷磚上蹭掉腳底黏膩的血,他踢一踢文雪蘭肩膀,只得到憤怒眼神,她連呼吸都在受罪。
護士醫生魚貫而入,病房裏瞬時擁擠吵鬧。醫生要給寧微瀾檢查,她卻把頭埋在陸滿臂彎下不肯合作,一疊聲的我沒事我沒事,說到嘔血。直到陸滿再三保證,他絕對不離開,就在這裏陪着她,一定不走。她卻還拉着他的手,像溺水的人抓緊最後一根浮木,這一刻,他成為寧微瀾最後的希望。
好在文雪蘭青春不再,垂垂老矣,未能有太多力氣發洩在她身上,只留下一圈輕微瘀傷,一地殘破舊事。
有醫生拿出電話要報警,陸滿說等等,又看滿臉淚痕的寧微瀾,“我叫阿眉來接她走。文姨是阿眉的媽媽,吸白粉把腦子吸出問題。”
寧子昂說:“一群下三濫,神經病。寧微瀾,你看你還要跟他們這種東西講話,你遲早也變神經病。”
她做深呼吸,這些氧氣已足夠用來思考,“子昂,這些資料外公要得急,你一會回家,把資料帶回去,給別人我不放心。”
“趕我走?”寧子昂驚詫,不置信地望着虛弱的寧微瀾,“你剛才差點死掉,現在卻趕我走?”
“聽話,子昂,聽姐姐的話,快回家去。”她握住寧子昂的手,每一句話都在顫抖,眼淚流盡了又重來,沒有人能狠下心拒絕。
“好啊,随便,反正你也不需要我,從來都不需要我。”
她的私人手機響起來,餘敏柔來電,接通,餘敏柔顯然心情不錯,笑呵呵問候她近來好嗎,當然不好,摔斷腿,只能待在青山那個又窮又破的小醫院裏頭,聽田安妮講大道理。
寧微瀾支支吾吾答應,未想到被寧子昂一把搶過電話,大聲吼:“姐姐剛才都快被人掐死,你還好意思笑,你是什麽母親?從來只顧自己,自私透頂!”
“誰?你說誰?”
“鬼知道是誰,一個長的像鬼的老女人,一看那個樣子就像出來賣的。是不是你們惹到什麽人結果連累我姐?”
那邊已然挂了電話,不願多說一句。
寧子昂負氣,拿了文件袋轉身就走,“我回去,留空間給你們,發昏發瘋跟一只死蟑螂夾雜不清。”
一張老舊的門被甩得震天響,文雪蘭還趴在地上,低低地笑,一只烈獄裏爬起來的索魂厲鬼。
片刻餘敏柔已發信息過來,“阿寧好好養病,其他不必擔心,媽媽會處理好一切。”
十分鐘,未等到阿眉,只等來兩位壯漢,只跟陸滿打招呼,“阿紅她今晚還要開工,陸滿,別讓我們難做。”
“人被打成這樣怎麽開工?至少要處理傷口。”寧微瀾還緊緊抓着他的手,他只能站起身,卻不好再往前去,“你們怎麽來這裏?”
一位高個子男人說:“上頭吩咐的,就讓她這個樣子去接客。死了就死了。”
陸滿說:“文姨今晚請假。”
另一位滿身肌肉,譏诮,“就她?有什麽資格請假不做,斷手斷腳該去還是要去。陸滿,你也別啰嗦,耽誤老子事。”
陸滿皺眉,已預備松動筋骨,“你帶她走試試?”
“陸滿你他媽算個什麽鳥,敢威脅你爺爺。”
“我陸滿什麽都不算,打斷你兩條腿卻還綽綽有餘。”
言語交鋒,陸滿就要一挑二。
寧微瀾拉一拉他手,等他轉過臉來,徹徹底底換一副表情,“怎麽了?”
“你扶我坐起來。”
他便老老實實給她腰間墊枕頭,“我打個架,五分鐘,好不好?”
“電話遞給我。”
“争取三分鐘解決?”
肌肉男站在門口罵,“唧唧歪歪完了沒有?老子走了。”說話間就去抓文雪蘭頭發。
陸滿一沖動就要沖上前,無奈被寧微瀾捏着手心,不敢動,唯有眼神,無聲抗議。
電話撥通,她說話聲音依然嘶啞,每一個字蹦出來,咽喉都在發痛,“關叔叔,我是阿寧。”
“我替文雪蘭請一天假。”
“我知道……我明白的……媽媽那邊我會去說……”
“只這一天,其他我不再管。”
“多謝您。”
她還未挂斷,已有人電話響,應答一番,丢下文雪蘭,老老實實走人。
她放開他,陸滿滿頭疑問,卻不知從何問起,更不知自己是否有勇氣開口。“尤阿姨來,我再送文姨去看醫生。”
她翻錢包,找出一疊現金遞給陸滿,“你送她去吧,我沒有關系,錢拿着付醫藥費。”
陸滿不肯收,寧微瀾多說一句話都累心,“這錢我是一定要出的,你就當我發瘋,以德報怨。去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
他想要撫摸她光潔額頭,最終也不過沉默相對,連言語也未出現。
嘆一聲,門響,世界又只剩她一人。
整個世界都孤獨。
倔強
“寧小姐,你好歹把湯喝完,新鮮鲫魚湯,對傷口有好處的。不然我回去再給你做碗陽春面?配着醬菜吃最開胃。”
“尤阿姨,我實在沒有胃口。”
“那怎麽行。”尤阿姨臨危授命,給她一個月,她就要把寧微瀾養多五十斤,“不吃飯怎麽有力氣工作,不吃飯怎麽有營養長骨頭?寧小姐,不是我啰嗦,你看看你自己,瘦成這個樣子,一百斤都不到,以後啊……不好生養的。阿姨給你做黃豆炖豬蹄,吃一個月保管你胸脯鼓鼓的啦。”
寧微瀾勉強把碗裏的鲫魚湯喝光,可這還沒完,一只中號碗即刻遞到眼前,裏頭有飯有菜,葷素搭配,發給她不鏽鋼調羹一個,連挑食的權利都剝奪。
但她如果不吃,只怕會被尤阿姨念死在病床上。
“哎,對了,這才乖,吃飯呢,就要大口大口的才吃得飽吃得香,小小口吃那是裝給人家看的,到阿姨跟前就不用啦,你呀,要胖一點才好看,胖點有福相,嫁得好,咦——你說是不是啊?陸滿。”
陸滿推門進來,帶着一臉抓傷,有些局促,“是,胖點好看。”
寧微瀾卻當作沒有看見,指一指病房裏僅有的一把藤椅,淡淡說:“坐下吃飯。”
陸滿搓了搓手,推拒,寧子昂的話他不在意,也不能全然無視,他并不是連吃飯的地方都沒有,至少他有一處遮風擋雨的破屋子,家中冰冷牆壁殘羹剩飯,他也活過這麽多年。他喜歡她,便更加敏感多愁,這原本不是陸滿應該有的情緒,“不了,天黑了,我也該回家了。”
寧微瀾不再用勺子挑動那一碗已然混亂的食物,她的個人時光被停頓,一動不動,良久,才緩緩擡起頭來,凝視着筆直站在床邊的陸滿,真不幸,她恰好是世上最難哄的那一類姑娘,一生氣就像按下慢鏡頭,每一個動作都能分解着做,最突出特點是不說話,只牢牢盯着對方——看什麽看,犯了這麽大的錯誤,還不去寫悔過書?難道還要她從頭到尾說一遍?又不是白癡,怎麽會不知道錯在哪裏。
勺子動一動,頗有威嚴,“坐,我的飯吃不完,不要浪費糧食。”
陸滿梗着脖子不說話不應答,也有一股牛脾氣。
好在有尤阿姨,見氣氛不對,過來打圓場,“啊呀陸滿,這就是你不對了,寧小姐下午特地打電話請我做兩個人的飯菜,還說有一個正在長身體,吃得多,要照顧到。你這小子怎麽不領情?快點,筷子拿着,還讓阿姨給你夾菜呀?”
陸滿乖乖坐到一旁吃飯,低下頭,兩個人都在偷笑。
“尤阿姨。”尤阿姨已經在收拾碗筷,她也想早早回去同家人團聚,“麻煩您去找一找護士,看看能不能拿些酒精和棉簽來。”
“不麻煩,怎麽是麻煩。這個醫院小,值班護士我都認識的,要點棉簽算什麽?我還能給你弄包白蛋白來。”
尤阿姨做事幹淨利落,說話間已然走出門外,遠遠聽到她喊,“小劉,小劉,吃飯了沒?哎呀,吃盒飯啊,早知道我給你帶啦……”
“你過來。”寧微瀾喊陸滿。
陸滿現在很滿足,尤阿姨的手藝很好,家常菜做得精致,仿佛這一刻是坐在家中,圍爐夜話,一桌溫馨。
“這些我吃不完,倒掉尤阿姨又要念。”把自己中號碗裏的食物倒一半給陸滿,這件事,做完之後才覺得尴尬,又說:“不然你拿去倒掉,別讓尤阿姨看見就行。”
他答一句好,也不知道是說吃掉好還是倒掉好。
不多時,尤阿姨滿載而歸,瓶瓶罐罐不少。同寧微瀾閑話幾句,說起陸滿,“這小子從小就在孤兒院混,仗着個子高會打架,總愛欺負院裏的孩子,又是恐吓又是收保護費的。後來院長讓他來院裏住着,他才好了那麽一丁點兒。沒多久又跑出去,帶着一幫男同學去建幫會搞事業。沒地兒吃飯了才回來,院長也好心,次次收留他。可這孩子就是不學好,到處闖禍,現在倒好,只聽寧小姐的話。”
陸滿被說得耳根子都紅起來,悶不吭聲低頭吃飯。
寧微瀾牽了牽嘴角,“外婆對誰都好。”
尤阿姨豎起大拇指,“院長可是大好人,天底下再沒有比她更好更有愛心的人了。”又說起幾樁舊事,登過報紙,上過電視,感人肺腑。
“寧小姐,跟你請個假,今天家裏人都回來,吃個團圓飯,就今晚不陪床照顧了,你看成不成?”
“沒關系的,還有一位陪護住在醫院家屬樓裏,本來就是跟您輪班,一會我打電話叫她來。您回去吧,帶我問候您家人。”
尤阿姨忙不疊道謝,收拾好碗筷又囑咐陸滿要聽話,才笑呵呵回家去。
時間又靜下來,誰都不開口,像是在拍偵探電影,每一個細微動作都放大,用來分析你此刻情緒。
“陸滿,你坐過來。”
陸滿便坐到床邊來,發覺她額上碎發微卷,像某種軟乎乎寵物狗,驀地可愛。他心中又萌生出一股沖動,想要去揉一揉她的發。
他正出神,一股酒精味刺鼻醒神。
棉簽浸滿了醫用酒精,她眼神專注,細細塗抹他臉上、脖頸上一道道抓傷,“文雪蘭抓的還是阿眉?”
“都有。”想起來就頭痛,兩個女人呼天搶地要死要活,阿眉怪他不去保護她母親,文雪蘭只是沒處發洩,拿他撒氣而已。做了十幾年鄰居,他沒辦法動手。
棉簽換到第三根,她嘆一口氣,含着若有似無的情韻,“都破相了……”
陸滿倒是滿不在乎,“疤痕才是男子漢的勳章。”豪氣幹雲。
“小男孩。”
“我不是。”他急于否認,一轉頭,幾乎觸到她鼻尖,如此近的距離,他能夠清楚地看到她鼻梁上的細小雀斑,零零碎碎,嬌憨得可愛。還有一股香,淺淡溫柔,是寧微瀾獨有的味道。而她太專注,只顧照料傷口,未顧及懷春少男變幻心思,只看見他耳根泛紅,興許是因為暖氣開得太大。
“陸滿。”
“嗯?”
蓋上瓶蓋,這些傷最好等他自行愈合,再多上藥,反而疼痛發熱,久久不消。
“我從來沒有做過傷害文雪蘭的事情。”她的聲音極低,似蚊蚋,但好在他近在咫尺,聽得真切。
“我知道啊。”陸滿答。
“你又知道?她今天看我,像看殺父仇人。連子昂都在懷疑。”
陸滿有一把好嗓子,深沉低啞,不似青春期少年,變質扭曲的鴨公嗓,此刻卻也幼稚得可笑,他說:“我知道你不會,因為你是寧微瀾。”
她輕笑,仿佛這一刻卸下重擔,“是嗎?多謝提醒,原來我是寧微瀾,我都快忘記我是誰。”
陸滿說:“我會記得你的,寧微瀾,寧微瀾,寧微瀾。”
窗外的雪乘風而來,許多落在窗臺,又是白茫茫一片。
她心中彌漫着莫可名狀的安寧,醺醺然直犯困,卻又執拗地不肯閉上眼睛。
“下雪了啊……”她輕嘆,窗薄簡陋,屋子裏能得見嗚嗚風聲,又靜,仿佛與世隔絕。
陸滿捏了捏她纖長指尖,垂下頭的弧度剛剛好,如果有筆有紙,她一定要将眼前這幅圖畫下來,日日在櫥窗中展示。陸滿眨眨眼,同她說:“明天是元旦,寧微瀾,新年要來了,你又大一歲。”
要謝謝陸滿,嘴下留情,換做第一次見面時的交情,他一定說,恭喜你,又要老一歲。
“噢,我先睡一會,你看着時間,要倒數再叫醒我。”其實她哪裏睡得着,只覺得中了毒,陸滿墨色的眼瞳裏,她已無處可逃。
昏昏沉沉,再沒有人說話,陸滿也不離開,就趴在她床邊望着她,她的嘴唇她的眉梢,她的一切一切,他用欣賞一幅畫作的心情注視她,不厭其煩,不知疲倦。
快到十二點,碰一碰她肩膀,把她叫醒。
兩個人看着手機數五四三二一,對面的家屬樓有人跑出來放煙火,天空開千樹萬樹紅花綠柳,一團團錦簇的熱鬧。
唯有他與她之間是靜谧無聲的,她說新年好,他接着說新年好寧微瀾。
說完頓一頓,兩個人都發笑。
陸滿突然間拉住她的手,立誓一般莊重,“我會保護你,永遠保護你,寧微瀾。”
她木然,繼而驚詫,猶疑,不知所措,轉去看窗外火樹銀花,好過面對陸滿虔誠如教徒一般的面貌。
“可是陸滿,可是……”她知道自己言不由衷,她的心在怦怦跳,阻止不了。
“我懂的。”陸滿說,“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喜歡你。沒有別的。”
自始至終,無法控制的是你的心。你教他不要去做,他偏偏要做,且要做好做到,你叫他不要去愛她,他偏偏愛得不可自拔,明知道她與他天差地別永無可能。可是誰能夠阻止他想要表白的勇氣。
興許他從未想過能夠與她牽手、接吻、永守誓言,他不過是想讓她知道,在這個世上,曾經有過這樣一個人,如此單純而熱烈地愛着她。
而寧微瀾是怯弱的,無助的,停滞不前的,在新年鐘聲敲響的這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配不上陸滿。
她開不了口,那些勇氣都去了哪裏?她甚至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許多時候你心知肚明,有生之年某些傷口永不愈合,唯一可以嘗試的卻是不去觸碰。你避過一個人,躲過一顆心,逃過一場愛情的暴虐,也未見得毫發無傷,心裏的空洞四散擴展,錯過的人是命中永生的遺憾。
陸滿笑着說:“我的新年願望已經實現了。”
鬼牌
歲月急,秋風緊,點點滴滴都在心頭。
雪後初晴,早晨被掉落的冰柱驚起,醫生護士巡防面容慈善,向她宣布,終于可以拆石膏,一只傷腿總算得以重獲新生。
尤阿姨在一旁激動得熱淚盈眶,你看,聽阿姨的沒有錯,多吃飯,骨頭就像春筍一樣長得又快又高。
她同每一個人道謝,禮貌卻疏離。
陸滿又不知去了哪裏,神秘失蹤突然出現,看起來像在做特工,時常帶一兩道傷,一身血腥味回來。
她只當作不知。
每一個人都有權利選擇他想要的生活,魚在水裏,鷹在天上,誰有資格逼他折斷雙翅?她不敢輕易嘗試。
“你的石膏拆掉了?”下午陸滿來看她,外間似乎不太冷,他穿的很少,仿佛春天已然來了,相比幾乎不出門的寧微瀾,他簡直是一只變異鐵金剛。
他身上帶着一股刺鼻的劣質香水味,走近了,令她一連打好幾個噴嚏。陸滿問怎麽了,她卻只說這種天氣,鼻子敏感而已。
“外頭放晴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她還在猶豫,尤阿姨已經在給她找外套,“今天不曉得抽哪門子風,暖氣開足了卻一點效果都沒有。不如出去走走,你看外頭天氣多好,最适合談談情、戀戀愛。年輕人嘛,我懂的。阿姨就留下來換床單搞衛生。你們玩得開心。”
陸滿有些腼腆,展開雙臂,做好要抱她上輪椅的預備動作,駕輕就熟,“好不好?”
他問她好不好,其實嘴邊已蕩漾出浮上水面的喜悅,仿佛小男孩等一顆糖,那麽急切地盼望着,卻又不敢冒進。
寧微瀾的心一時柔軟,蓬松好似一朵棉花糖。
這裏是楊柳初春,雪後初晴,一應風光霁月的景趣。
做一次深呼吸,出了青山醫院老舊破損的大門,穿過一片梧桐密林,熱鬧門市,清爽美人,滿當當塞進眼球裏,一陣眼花心亂,未飲酒,也聞風而醉。再向前路面越來越窄,一片挨挨擠擠的房産,仿佛聚攏成一只緊口布袋,進不去出不來,偏不讓人看見,城市偏僻角落,有人掙紮在臭水溝裏、垃圾堆裏,瘾君子與賣春的姑娘聚集在此處,攢出一簍簍粗糙貧瘠的愛情故事,未有人肯代筆,寫一首歌,他愛她,賣了血為她買海洛因,貪一時歡愉,醉夢天堂。
有鄙夷有恥笑,不錯,陸滿同文笑眉都在這裏長大,帶着洗不掉的肮髒與污穢。
難得今日貴客臨門,三尺陋室,蓬荜生輝。
文雪蘭就坐在自己的屋子裏,一根接一根抽煙,毒瘾犯了,又沒得接濟,連出去賣的機會都不給,就讓她熬着,苦苦熬着,在冰冷的地板上,一陣一陣發抖、抽搐,繼而冷汗涔涔,連外套都濕透。
她還有最後一絲力氣,要咬緊牙,做硬骨頭,她也有能力戒。
一室一廳的屋子,站滿了人。阿眉,文笑眉坐在家中滿是破洞的棕色沙發上,只顧着哭,也不敢大聲,憋在胸口,嗚嗚咽咽得可憐,身旁一溜高過門牆的打手,她不敢動,甚至不敢往母親那裏多看一眼。
餘敏柔做十分居家打扮,平底鞋短大衣,細細看仍有一層底妝,假裝出五十歲女人的好氣色。這已不是二十年前她去赴一場鴻門宴,化妝造型花掉一整天時間,最終不滿意還要發瘋一切推倒重來,翻出名貴珠寶只恨不能挂滿一身,可對方是空谷幽蘭,眉眼成畫,她卻好比暴發戶一般拙劣,無地自容。文雪蘭的鬼牌是寧江心,餘敏柔即刻潰不成軍。
而今再不需要了,她唯一要做的就是緩慢而優雅地出現在文雪蘭面前,靜靜看她一人演戲,醜态百出。
連譏笑嘲諷都不必要,對手成為地板上的一團爛肉,早已不值得她多費唇舌。
忍不了了,身體裏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嚣,在撕扯,在發狂,快給她一針,打在大腿根上,一秒鐘就到天堂。文雪蘭往前爬,就要撲向閑來無事坐此觀影的餘敏柔,可惜關佛爺手底下辦事的人做事不敢不盡心,已經有高壯男子一把抓住她枯草一般的長發往後拖,如同拖一只牲口,還帶着嫌惡,嫌這女人髒,千人睡萬人騎。
文雪蘭的痛苦無處發洩,四肢疲軟無力,只有面部以上受大腦控制,于是破口大罵,“餘敏柔你這賤貨,臭婊&子,你遲早會遭報應的!還要報應在你那個賤貨女兒身上,讓她被人撕爛了煮熟了扔出去喂狗!”
餘敏柔甚至不需要說話,一個眼神,已經有人上前去替她教訓文雪蘭那張無遮攔的嘴,噼噼啪啪的巴掌聲響起來,應和着新年爆竹,旁人的快樂與自身的痛苦交織。從寧江心消失的那一刻起,文雪蘭便再沒有可以同餘敏柔對抗的東西,可惜她到現在,天與地的懸殊擺在面前,才不得已承認。
餘敏柔說:“你好髒,文雪蘭,哦,不,是阿紅,跟你多講一句話我都覺得惡心。”
文雪蘭的下颌骨還沒有長好,又被人扇十幾個耳光,一張臉扭曲變形,好似大風刮過的樹,五官都竄逃到一側,森森可怖。
阿眉止不住抽噎,終于撲倒在地板上,拉着文雪蘭喊媽媽,就怕她下一刻就死去。至于首次晤面的餘敏柔,她不敢看,也不敢聽,這女人是魔鬼,就像她女兒寧微瀾,溫溫柔柔說句話就把命奪走。
她們都是惡魔,該下十八層地獄。
再給文雪蘭十分鐘,餘敏柔等來對方心癢難撓,放棄尊嚴放棄仇恨放棄一切,只求,“求求你,求求你,給我一針,讓我……讓我做什麽都可以……求你了!求你了餘敏柔!”
她無動于衷,文雪蘭像狗一樣爬過來,扯着她褲腳,一邊說話,一邊任血水和着唾沫往外湧,“我錯了,我錯了,餘小姐,我再也不跟你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