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擡頭才能對上她的眼睛,一雙琉璃似的,清透的眼,映着他傻傻的笑,真是蠢,“你不會不記得我了吧?寧微瀾?”
流年不利,冤家路窄。
她只想瞬間失憶,“陸先生,您好。”
他聽見這一句陸先生,咧嘴笑得開心,牽扯着眉骨上尚未愈合的傷口,既疼且酸,“寧微瀾,你時時刻刻這麽端着累不累啊?你心裏肯定在罵,小癟三,王八蛋,為什麽不直接說出來,反正我一個無名小卒,又不敢拿你怎麽樣。”
“你聽不出來嗎?陸先生。我根本不想跟你多講一句話。”她揚眉,挑釁,眼睛裏盡是怒火,卻燒得生機勃勃,陸滿又開始發暈,靠,怎麽連生氣都這麽撩人。
“很好,總算有點人氣兒了,不然我好像在跟機器人講話。只會說,‘陸先生,你好。’‘你好,陸先生。’或者,‘王八蛋’?”
見她繃不住笑出聲,他嘴角笑容亦漸漸擴大,似湖中漣漪,徐徐綿延。空曠的走廊裏,鮮有人跡,他蹲着同她說話,早忘掉一身傷痛,她對他笑一笑,他的靈魂就要飄起來。
她睹見他領口下一道鮮紅的疤,顯然是新添的,這些古惑仔,真把現代城市當作古代江湖,立誓要過刀口舔血的生活,略有遲疑,她還是問:“你的傷都好了?律師說你拒絕接受賠償,我還在等法院傳票,以為你會去法院起訴。”
陸滿蹲得雙腳發麻,忍不住撐起來,坐在她身邊,無所謂地聳聳肩,“我摔碎了你的镯子,據說至少值一百五十萬,怎麽好意思再要錢?”
“一百五十萬,我随口說說,其實是在旅游點買來,三十塊。”
陸滿笑,“帶在你身上就值三百萬。”
寧微瀾已經拿出支票本,按一下原子筆彈簧,“我現在開支票給你。”
陸滿阻止她,莫名的,氣不足,又想炫耀,“我現在跟着趙錢哥做事,不缺錢。”
而寧微瀾側過頭望着他,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冷卻,“是嗎?那很好。”
趙錢做的是什麽生意,她再清楚不過。眼前陸滿年輕而英俊的臉龐,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齑粉。越是美麗的生命,越能突顯毀滅的殘忍。
而陸滿一臉天真笑容,無知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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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
“外婆。”
“院長。”
即便白發如霜,細紋叢生,但田安妮的美麗無與倫比。她立在門前,連呼嘯而過的寒風都要駐足觀望。
美麗的極致并不是永不老去的容顏,而是歲月沉澱的風姿。田安妮和寧微瀾身上都蘊含着一股沉靜的力量,溫柔而堅毅。
“阿寧來了,陸滿也在,真是難得。陸滿,這是我外孫女阿寧,阿寧,陸滿也是我的孩子。”
陸滿愣了愣,他從未嘗試将和藹慈善的安妮院長同沒有詞語可以形容的寧微瀾聯系在一起,青山是一座小城,打麻将賭骰子是主業,鮮少得到大人物光臨,誰能料到,田安妮已經在這座孤兒院裏工作了三十年。
她的生活原本可以坐擁江山,揮金如土,卻來到這裏,為無人關愛的孩子們奉獻半生。
陸滿撓撓頭,竟覺得感動異常,可笑,一個一貧如洗朝不保夕的小混混竟然被富人感動,也對,貧窮将善良,大度,溫柔磨光,剩下的是尖利的惡毒的毫無廉恥心的爛窮鬼。人在社會邊緣,早早被逼成了鬼。
田安妮拉着陸滿的手,細細問過近況,但顯然陸滿對編謊話得心應手,寧微瀾聽得要翻白眼,忽然間問道她,“阿寧,快過年了,要為孩子們準備新年活動,大家都忙得腳不沾地,只怕沒有時間照看你。”
“我本來就是來看外婆和院裏的孩子們,怎麽還要人照顧?每年都要來的,地方我都很熟悉,不怕找不到路。”
田安妮說:“你說你拿到諾貝爾文學獎我都相信,你說你認識路,三歲小孩子都不信。”側過身同陸滿交代,“我這兩天都忙,你既然來了,就抽空幫我照顧阿寧,她二十幾歲,腦子還不頂事,動不動鬧失蹤,害得全城警察取消休假去搜山。”
陸滿當然樂意之至,但寧微瀾面子上挂不住,眼珠子滿世界亂轉,只不敢看他。
昨夜的雪停了又下,滿世界銀白,仿佛将心都洗盡。
她被逼無奈之下,只記下陸滿電話號碼,到了下午,倒像是賭一口氣,準備好東西,一聲不吭開車出去。
安妮孤兒院離九二山只不過二十分鐘路程,九二只是個編號,毫無意義。
此處蒼山負雪,人際荒蕪,唯有靈魂入住,纏繞着凄凄風雨聲,夙夜長泣。
車只能開到山腳下,她穿一雙平底長靴,白色羽絨服将她融進雪影山色裏,又繞到後車廂,找出一根登山拐杖,全副武裝往山上去。
一個小時,她精疲力竭倒在餘寶楠墳前。去年來時留下的香燭還在,卻是老去之後殘敗的模樣。“寶楠,是誰把你葬得這麽高,每次來都累得只剩半條命。再怎麽運動健身都沒有用,到你墳前看你一眼,簡直像爬過珠穆朗瑪峰。”
四周只有風經過的聲音,寶楠沉沉睡在地底,不知她是誰,不知天青水碧雪落無聲。
她如往年一樣,鋤掉寶楠墳頭青青草,貢上香燭之前,還為他燒一套蘋果數碼産品,一輛定做的紙紮布加迪威龍。“寶楠小乖,又大一歲,不知道你投胎了沒有?還記不記得你答應過我,來世要做我的孩子,我和寶楠,我們永遠在一起。”
雪越下越大,落滿了她的頭發眉毛,冷澀澀的山頂,她虔誠地跪向單薄墓碑,絮絮叨叨說生活瑣事,若真有鬼魂在,一定早就嫌她啰嗦,現個身,把她吓得一溜煙狂奔下山。
可惜等她說完,天已沉沉,烏雲遮日。
下山時,本就窄小的道路被雪作弄得泥濘難行,她一個不小心未踩穩,一路滾下山去,幹枯的樹木從身體上劃過,待到落地時,她臉上已經多了幾道流血的傷口。最可怕是右腳,最開始沒有知覺,強行動了動,卻痛得撕心裂肺。
完蛋了,難道又要麻煩警察叔叔來搜山?她就快要凍死在山上。還好手機還在兜裏,好不容易,她抓着樹杆借力坐起來,拿起還剩百分之三十電力的手機,猶豫再三,還是撥通了陸滿的電話。
沒有回應。
她只能恨自己,自以為是,眼高于頂,現在到好,落得個求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下場。
深呼吸,寧微瀾,還未到絕望的時刻。伸長了手,輕輕捏了捏摔傷的腿,沒有流血,痛感尚在,應該只是骨折,她手邊還有一根拐杖,勉強應該能下山,實在扛不住再報警。
花了十分鐘才勉強站起來,她疼得滿頭汗,咬緊牙邁一步,失了重心又跌在雪地上,這回疼得抱着腿喘氣,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望着緊緊抓在手心裏的移動電話,欲哭無淚。
“陸滿,混蛋陸滿,王八蛋陸滿!”好似罵他幾句,能夠減輕痛苦。
正當她絕望時,手機震動起來,陸滿來電,她在下一秒把電話接通,聽陸滿在問:“怎麽了?真的丢了?”
現下卻說不出話來了,只覺得萬般委屈纏繞心頭,哼哼了兩聲,總算制住哭腔,“陸滿,我好像摔斷了腿,走不了了。能不能麻煩你——”
“你在哪?我馬上到。”
“我在九二山上。”
“龅牙四,把車借我。”電話那頭有悉悉索索穿衣服的聲音,還有誰在尖叫吵鬧,陸滿,你又去哪裏鬼混。他已經出門,把一群朋友甩在身後,“九二山那我熟,從小玩到大,你堅持一下,不要亂動,盡量描述一下你的位置,身邊有什麽特別的東西沒有?”
“到處都是雪……”她伸長脖子四下望了望,才斟酌開口,“我摔在大概四分之三高度的地方。前面有一顆矮松樹,後面還有一座墳。”
“墓碑上寫什麽?誰的墳?”
“呃……”她下半身動彈不得,只勉強看見幾個字,“李什麽什麽,太遠了實在看不清。”
陸滿已經發動那輛舊吉普,“沒關系,九二山上我什麽都認得,一定能找到你。”
“嗯……”她應他一聲,滿心後怕。
“寧微瀾,寧微瀾你聽着,我一定會找到你的,我保證。現在先挂電話,保持體力,等着我,知道嗎?”
“嗯,你一定要來。還有,我不想讓人家知道,我又丢了。”這個時節,她仍有些不可理喻的任性,好在陸滿能耐着性子安慰她,“好,我不告訴別人,馬上到,聽話。”
她這才心甘情願挂了電話,陸滿卻立刻播電話給院長,憑他還請不動警察叔叔百忙之中抽空來山上找人,但顯然田安妮還在開會,無人應答。
他只好孤注一擲。
九二山上,雪勢漸弱,卻沒有徹底停歇,仿佛是老天爺閑得無聊,要來逗一逗這位摔斷了腿的姑娘。
山風呼嘯着撕開臉上細長傷口,耳邊還回蕩着它們呼啦啦嘲笑聲,傻瓜,不自量力。太陽依舊躲藏在雲層之下。寒冬時節,本就天黑得早,如今雪落不停,四五點已近黃昏,正是光與影相互交替,鬼魅縱橫,虎狼伏出的時刻。
遠離塵嚣,遠離故土,遠離所有用金錢堆砌的權利與依靠,寧微瀾坐在雪原中,被前所未有的恐懼包裹,每一個細胞都在哭泣,誰來救救我,誰來救救我。
寧微瀾離開了戬龍城,離開了餘家、霍展年,便一文不值。
身後老舊不堪的墳墓裏,仿佛飄起一只孤魂,青白臉,長黑發,随着風緩緩往她身邊來。
你聽,連腳步聲都是真的,一步步越來越近。
她要尖叫要發狂,卻被人一把抱住,溫暖的,堅實的胸膛。“怎麽樣,快不快?”
是陸滿,心放下裏,渾身似洩了氣,半點力氣沒有,只能靠着他,全部的希望在他。
“怎麽了?”他捧起她的臉,粗糙的手掌擦掉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淚,“寧微瀾你怎麽哭成這樣?像幼稚園小朋友。”
你說是神跡,是命運,是從雲層裏透出的第一道光,是竄逃離去的雪,是驟然停止的疼痛與收縮的心髒。陸滿,她在這一刻終于看清楚他的臉,眉似劍,眼如星,太陽神一樣溫暖的笑容永不凋零。他是人群中不能被湮沒的臉孔,一眼即知。他是劈荊斬棘的騎士,攜一身朝露星輝。
雲開雨散,斜陽還有微光,照亮腳下道路。
他還是穿單薄外套,帆布鞋,在凜冽寒風中,也止不住瑟瑟發抖。一轉身蹲下,男子漢氣概驚人。“來,我背你下山。”
她卻莫名驚恐,後悔叫他來山上,她應該打電話報警,好過此時此刻,她再無法控制雜亂無章的心跳。
半晌未等到回應,他才轉過身來看她,笑容暖暖,“腿我看過了,小傷,不會瘸,只是有一陣子穿不了高跟鞋,養得好下個月就能飛檐走壁。”
說完伸手握住她的手,搭在肩上,兩只冰冷的手攥在一起,奇跡般漸漸有了溫度。
背起她,泥地濕滑,他一步步走得艱難。積雪早已将膝蓋以下侵透,冰錐紮進骨頭的冷,他卻絲毫不覺,因他背上的,是所謂甜蜜的負擔,恨不得在雪地裏跳一支舞,唱一支歌,對着月亮大聲喊我愛你。
“謝謝。”她趴在他耳側,輕輕道聲謝,呼吸間溫熱氣息拂過他的耳,莫名親昵。
“不用謝。”他聲音輕快,全然不像是負重下山,“寧小姐。”
你知不知,我夢中都是你。應該是他說,謝謝你,選擇打這個電話給他。
那誰
“陸滿。”
“嗯?”
睫毛上的雪花熔化成灼燙的淚,灰藍色天空是一場荒誕無頭緒的夢,合上眼,他與她都要消失無蹤。往後,一鼎爐,一捧灰,當作往事憑吊。
眩暈,仿佛頭頂散下一束光,如影随形。
“你冷不冷?”她呵一口氣,見白霧袅袅,吻過他下颌淡青色胡渣。
陸滿恨不得一夜之間老去十歲,胸腔裏滿滿都是他十八歲時能理解的男子氣概,搖頭,吸一口氣,到肺都涼個徹底,“我不冷,我不冷的。”
“你穿得太少。”
“我身體好,零下三十度還可以跳進海裏游過太平洋。”
“胡說八道。”她忍不住笑,笑容貼在他堅實後背,布料粗糙,随腳步動作摩擦着臉上絲絲滲血的傷口,漸漸意識不清,疼也察覺不到,心潮平息,只想就此睡去。
仍舊好奇,強打精神多問一句,“你怎麽找到我的?好快,好像接到電話就飛過來。”
“嘿嘿——”得她誇獎,他只顧傻笑,連攔路石都看不見,腳一滑,差一點抱着她滾下去。
未等到回應,她環緊了他,額頭靠着他後頸,不知不覺睡過去。
雪又落,點點積在背後,蒼茫荒野,孤身上路。
這樣冷,這樣靜,這樣無法預料的相遇。
“因為——你是寧微瀾,你會發光呀。”
噓——粉紅色秘密,留你夢中揭曉。
驅車趕往醫院,寧微瀾在副駕上熟睡,粉白面頰被澀澀寒風染一抹胭脂色,馬尾也亂糟糟,落下的發被暖氣的風拂開,露出巴掌大的臉,帶着傷,可憐得像一只被主人扔進垃圾桶的過時洋娃娃。讓旁人心癢癢,陸滿開着車,也騰出一只手來,去觸她鼓囊囊面頰,掌心之下一片灼人的熱度,他這才着急,去試她額頭溫度,高燒高熱超乎想像。踩一腳油門,恨不能一車開進急診室。
填表,繳費,他忙得頭暈腦脹,需要證件,他才去搜她身,翻出一只棕色錢夾,有身份證連同信用卡一疊,還有一幀小相,夏日花園,一只小奶貓怯怯藏在腳邊。那紅裙子小姑娘被打扮成童話裏的小公主,笑呵呵向前奔跑,猛然間聽見身後父母輕喚,回過頭,仍是一臉明媚笑容,你做什麽?要來追我?連長發都保持着那一瞬間高高揚起的姿态,按下快門那一刻,滿滿盛着的都是愛,下一刻就要從老舊相紙裏溢出來。她似一朵永不凋零的花,開在指尖。
陸滿偷偷拍下這一幀相,在醫院往來人潮中癡癡地笑,就像曾經相機背後呼喚她的人。
然而并不是每一場夢都有人守護,她在夢裏掙紮,痛哭,尖叫,撕心裂肺。
窗外是黎明前無孔不入的寂寞。
初春詩人寫字,憂傷疊着憂傷,他們說每一片雪花都有歸宿,路上卻這麽多丢失的心。
每每如一,高大的男人藏在黑暗中等待,對她招手,“來,快來,我的小美人魚。”他手邊擺滿五彩糖果,飄逸裙擺,所有所有,小女孩們夢想的一切,如撒旦,用最溫柔的笑牽引,“怎麽哭了?又不開心?快來,有你最喜歡的小裙子。”
不,不可以去,一步都不要靠近。
那是食人的惡魔,嘴角還留着人血,新鮮熱燙。
可是她阻止不了,一次次犯同樣錯誤。一步步走向地獄。
她還那麽小,對這個世界的醜惡肮髒沒有任何反抗之力。
她承受,他撫摸她的臉,他抱她坐在膝頭,貼着她的耳朵說話,空氣中是酒精發酵的味道,隐隐悸動,按耐不住的罪惡,他說:“我的小美人魚,真是美,完美。”
他的手不知滑向哪裏,她尖叫,求饒,叫爸爸媽媽,她要回家。他說:“噓——乖孩子,不要惹我不開心,不然……我的小美人魚,好不容易等到你,我真舍不得這麽快結束……”
那麽多眼睛,興奮的,淡漠的,厭惡的,通通變成一雙,一雙麻木的眼,瞪得好似銅陵,死死盯住她——剝光的撕去鱗片斬掉尾的人魚。
霍展年的臉孔一晃而過。
她驚叫,掙紮,終于從噩夢中逃脫。
“你怎麽了?做惡夢了?”
眼前是睡眼惺忪的陸滿,一張年輕的無邪的臉,寫滿關切。
她躺在病床上急促呼吸,像一只失了水的魚,即将死去。
他以為她仍病弱,沒有力氣說話,轉身去倒一杯溫水,手臂環過她細軟腰肢,撐起她的上半身,“來,喝口水。”腳上打着石膏,她渡過十個小時昏睡時間,連喝水都需要人幫忙。
走廊裏傳來些許腳步聲,或許是護士來半夜巡房,陸滿立刻躲到門背後,待她們走遠才回到床邊,低頭說:“醫院不許陪床,我趁他們不注意,偷偷溜回來。”
“陸滿。”
“還要喝水?”他不敢看她,寫在酸腐詩篇裏的美好,看一眼都要心潮澎湃,久久不息。他只怕自己禽獸不如。
“你過來。”她開口,聲音嘶啞,久病無力。
“我給你倒熱水來。”
“我說了我不喝水。”
“噢。”他傻傻像一只呆頭鵝,平日裏氣焰嚣張無所畏懼的街頭霸王陸滿,緊張得快要胃痙攣
“靠近一點。”
他跟随指令,慢慢俯下身體,她蒼白的面容近在咫尺,一雙澄亮無暇的眼,此刻裝載着的是他年少時的懵懂無知,彌足珍貴。
陡然間,陸滿的瞳孔收縮,心跳加速,身體緊繃,一度因受驚過度而失語。
罪魁禍首是寧微瀾,一雙手突然環住他肩膀,頭枕在胸腔,仿佛在聽高山擂鼓,砰砰砰,身體都快負荷不了。
“讓我靠一會。”
霍展年聯合心理醫生,致力于讓她學會淡忘,忘記一串串負載着肮髒污穢的記憶,可是夢靥無處不在,無孔不入。
最可怕是她明白,這些,那些,都不僅僅是夢而已。
不能祈望任何人的保護,誰知道下一刻他會是怎麽樣一張臉孔,背叛,謊言,屠殺,沒有人可以相信,沒有人值得相信。
她放開他,長長嘆息,“你不應該留下來的。從前半夜驚醒,也不過是自己安慰自己,現在有人在身邊,突然間就嬌氣起來。神經病,養成習慣,以後回家怎麽辦?只有半夜去抱狗。”
陸滿渾身僵直,還保持着任她抱住的姿态,惴惴不安,“其實……”
“需不需要回家休息?山上那麽冷,弄不好你也要感冒。”
她突然間客氣起來,倒令他更加尴尬,“我沒關系的,你一個人在醫院,不太好。”
她轉念想,這樣冷的天氣,又是淩晨,怎麽好趕他離開,于是說:“好在醫院暖氣足,你再睡一會,天快亮了。”
他卻希望這該死的天永遠不要亮。
仍舊趴在她床邊,寧微瀾只看得見他短短的頭發,線條流暢的側臉,這樣的輪廓似乎不應在陸滿身上,如此柔和而脆弱,仿佛時時需要保護。
心癢癢,她忍不住伸手去觸碰他搪瓷色的皮膚,指尖滑過舒展的眉心,高挺的鼻梁,繼而是薄而上揚的唇,男孩子冬天無人照料,唇上難免幹裂,一寸寸刺着指腹。
她描繪過那麽多年輕的,老邁的,美好的,殘缺的人物,卻也不得不贊嘆陸滿的英俊面龐。
如果……也許……
嗤笑一聲,女人總愛幻想,無數的如果,可能,或許,其實通通沒有出路。
而這一夜,陸滿并沒有睡。
她的每一次呼吸,他都刻畫在心裏。
再醒來時,陸滿已經離開,外婆正撫摸着她的額頭,莫可奈何,“一分鐘沒有看住你,你就出了這麽大的事情,阿寧,外婆怎麽能放心的下你。”
“頭痛,腳更痛。外婆,你今天可不可以不要工作,留下來陪我。”難得一見,寧微瀾卸下心防,軟綿綿撒嬌,然而卻不見功效。
“這位是院裏的尤芳芳阿姨,專職照顧輕微殘障兒童,經驗豐富。今天請來照顧你,我已經答應她開雙倍工資,你記得按時付帳。”
“外婆——”
田安妮轉而對尤阿姨說:“你看看日常生活用品缺什麽,都要買齊,腿摔成這樣,看來大小姐要在這裏長住。天天大骨湯伺候,這個月一定要把她養出一身肉。”
等到尤阿姨出門,田安妮才轉過臉來,正色道:“我們祖孫倆來談談心。”
“談……談什麽?”
“談你幾時準備談戀愛,幾時準備做回正常人。”
“我以為我很正常,除開現在有一條腿不能動。”
田安妮語速很快,談起戀愛結婚,她才擺脫掉院長頭銜,輕松活潑,“不看外貌我都以為你是四十歲心灰意冷離婚女人。除了錢,什麽都不要,什麽都不愛。”
“我哪有那麽勢利,只是不想,沒心情,沒意義。反正這種事情到最後也由不得我做主,你看哥哥,就是活生生教訓擺在眼前。他都跨不過去,何況是我。”餘勉生和那位過氣女明星,戀愛、訂婚、發請柬、第二天分手,道歉,滿城風雨。如今餘勉生即将跨入婚姻殿堂,攜的卻不是前人的手,那位女明星也已銷聲匿跡,聽說南下結婚,隐退,相夫教子。傾心相愛,各自天涯,每一個故事都游向同一個終點,漸漸沒有心情去考慮,相不相愛,快不快樂,只想睡過這一天。
一天又一天。
“陸滿就很好——”
“別開玩笑了。”她仿佛被針刺,立刻地不遺餘力地反駁,“又不是拍電影,我們怎麽可能,差太遠,根本沒有交集。”
“可是他走的時候還在發燒,路都走不穩,一整天什麽都沒有吃,只顧守着你。他才十八歲,哪會照顧人?瞪大了眼睛盯着你,好像看犯人,真可愛。”田安妮臉上有明顯得意神色,看她驚詫猶疑,于是再接再厲,“你有多久沒有被感動過?有人不記回報,毫無保留對你好?談一場戀愛,做一個決定真的那麽難?又不是叫你跟他過一輩子。你外公,其實并沒有那麽可怕,你哭一場,耍賴,求饒,他也沒有辦法。”
寧微瀾靜默無言,田安妮已起身收拾東西,“不談陸滿,你身邊青年才俊不少,不要像個看破紅塵的老尼姑,要放膽去愛,你看看,你才二十二,大把時間揮霍。不要等到四十歲才後悔,從前錯過誰誰誰。下午還要接待慈善基金會代表,明年的收入就靠他們,沒有時間陪你,自己慢慢想。”
“外婆,還有一件事情求你。”
“你說。”
她踟躇,斟酌字句,半晌才開口,“可不可以拿一份孤兒院男嬰記錄,影印留存。”
田安妮注視她許久,她以為等來的一定是拒絕,未想外婆答應一聲好,下午派人送來,好好休息。擡起頭,病房已經空留她一人。
窗明幾淨,南下的鳥,叽叽喳喳吵鬧。
驚魂
十平方,兩米不到的高度,瓷磚老舊而粗糙,滿地的高跟鞋,內衣內褲也敢昭然挂在三角衣架上。
還有一臺吊扇,舊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
這座房,每一個角落都寫着貧窮潦倒。
那女人斜躺在舊沙發上抽煙,現在太陽明晃晃挂在天邊,還不是開工的時候。
腳趾上鮮紅的指甲油已然斑駁老去,如同她的臉,被歲月刻上一道道無法抹去的痕。
從前可不是這樣,她呼氣,劣質香煙嗆得人流淚,看家徒四壁懷念過往,從前可不是這樣,現在,也不應該是這樣,只恨賤人太多,太狠毒,逼她過這種窮得發慌的日子。
阿眉坐在小圓凳上哭泣,嗚嗚咽咽,身上還穿着新買的皮外套,超短裙,妝未來得及卸去,只顧着哭,越哭越傷心,“死陸滿……他答應好陪我過生日……結果那賤人一個電話他馬上就走……怎麽喊都不回頭,怎麽喊都不肯留下來……他一定要去,這個王八蛋一定要去!攔他,他竟然還推我……你看我的膝蓋……嗚嗚,就是他推的!”
“我說,你有完沒完?”抽煙抽得咯痰,幾塊錢一包的東西,哪能有K粉過瘾,想一想渾身酥爛,飄飄欲仙,也不需要煙灰缸,一只敞口垃圾桶,裝社會百态,用來盛煙灰再好不過,這都是命,你抽幾塊錢的煙,住幾十平的房子,都是命,掙不來,“自己沒本事,留不住男人,哭死了也沒有用。”
“不然怎麽辦?他說只把我當兄弟。是,那女人沒出現之前,我們難道不是卿卿我我的?她出現之後就把我當兄弟。我看他把我當垃圾,想要就要,不要就不要!虧我對他那麽好,他被人砍也是我去求大哥,欠人錢,我幫他扛,怎麽說不要就不要了……”拿手背去擦眼淚,擦出來一團漆黑,眼線眼影還有掉落的假睫毛糊成一片。
“乖女,他既然那麽喜歡人家,你就讓他去呀,你說那是有錢人家的姑娘,豬油蒙了心才會看得上他,他被人拒絕,丢了份兒,回頭來你安慰他幾句又聽話了。男人嘛,不都是賤。天天做白日夢,癞蛤蟆想吃天鵝肉。”
“可是……可是萬一……”
阿眉猶猶豫豫膽小怕事的模樣惹惱了母親,她不耐煩,幹脆說:“那你去把陸滿勾到床上,上了你又去追求白天鵝?陸滿這孩子還沒賤到這份上。他最多難受個三五天,會對你負責個兩三年。”
“可是……可是……”
時候不早,她要開始梳洗打扮,遮掉皺紋蓋掉色斑,去夜總會裏搔首弄姿,趴在地上求那群老滿肥腸的暴發戶們賞一口飯吃,“知道你初夜早賣掉了,反正陸滿是出來混的人,哪會講究那個?想要就去做。他不是回來了?就在隔壁,十步遠,去不去你自己決定。你媽我還要掙錢養家,沒空陪你這個那個胡扯。”
阿眉一咬牙,還是下不了決心,她只怕做完了陸滿更恨她,只能嘴上罵一罵解氣,“都是那個死賤人寧微瀾,活該摔斷腿,怎麽不幹脆摔斷脖子死掉算了!”
寧微瀾——
世上有幾個寧微瀾——
“你說誰?再說一遍!”她猛然回頭,口紅才抹了一半,鮮血淋淋的上唇,像一只吸人血的精怪,驀地吓人,“寧微瀾——寧微瀾——是戬龍城的寧微瀾?是餘敏柔的女兒?永安地産的繼承人?”
阿眉一怔,奇怪道:“你怎麽知道得那麽清楚?”
她卻突然轉回頭,對着鏡子裏,早已凋零的女人,哭哭笑笑,不能自抑。
天堂無路,地獄無門。
陸滿就在隔壁,他的家,哪還能稱作家,連門都沒有。反正家徒四壁,也沒人看得上,連乞丐都不願意進來翻翻找找撿破爛收垃圾。
陸正華又不曉得跑到哪裏去賭錢,或者說到哪裏去弄錢,反正他的人生自始至終只有這兩件事情可做。
陸滿躺在用了十五年的席夢思上,裏頭的彈簧早就壞得不成樣子,一米八八的個子躺上去,幾乎就要凹陷到地板上。他頭昏腦脹,高熱不退,只喝足一缸熱水,倒頭就睡。
可是傻瓜有了心事,也開始忐忑難安。他破天荒,才睡四小時,肚子餓的咕咕叫,桌子上還有吃剩的飯菜,一瓶二鍋頭,咕咚咕咚喝完酒,嗅一嗅自己,沒發現有難聞異味,就往醫院去。
男人有時堪比三歲孩童,愛攀高,喜歡踮起腳尖去夠比自己高的桌子上的東西,即便這樣做的結果是一顆蘋果恰好砸在鼻梁上痛不欲生,或是一只碗摔在地上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他又看見一顆鑽石,擺在高架上。
他踮起腳,躍躍欲試。
“你怎麽來了?”
“我怎麽就不能來?”
寧微瀾住在一樓,鳥兒叽叽喳喳在窗臺上聊天,她便将面包一片片撕開放在窗臺上,一只鳥兩只鳥,到後來整個院子的鳥兒都飛來搶食,吵吵嚷嚷像在開鳥類大會。
寧子昂頂着一雙深重黑眼圈,嘟嘟囔囔抱怨,“這鬼地方可真是冷,暖氣好像根本不起作用,你還開窗吹風,你病着自己不知道的?不小心病死在這裏怎麽辦?還要我給你拉回去?”
她同寧子昂相處慣了,能夠自動忽略掉她不想聽的句子,逗逗鳥,問他,“你怎麽知道我病了?”
寧子昂笑得神秘,擠眉弄眼,“昨晚上外婆破天荒打電話給外公,說你摔斷了腿,又高燒不退,外公按耐不住激動興奮的心情,在飯桌上就把細節內容通通說出來,全家人都知道啦。可是你看,只有我不遠萬裏來看你。”
那是因為全家只有你一個閑人,寧微瀾腹诽。“不生我氣了?不恨我那天晚上把你一個人扔下不管?”
寧子昂的頭又轉向牆壁方向,不看她,還在鬧別扭,“反正你從來沒有在乎過我。”
沒有解釋的話語奉上,她低頭,繼續同鳥雀做伴。
良久,才聽見他小小聲說:“反正……全家只有你對我好。”
她只餘嘆息。
陸滿遇到寧子昂,火藥味升空,幾乎要把病房炸跨。
“拜托你們安靜五分鐘,鳥都被你們吓跑。”
陸滿把窗戶關上,也不肯多說話,兩只細長的眼睛裏閃爍着憤怒的小火苗,一分一秒往上蹿,自然是燒向盛氣淩人嘴巴惡毒的寧子昂。
“你冷不冷,要不要上床躺躺?”他原本是弓着腰,對坐在輪椅上的寧微瀾說話,不想額頭碰上她手心,微涼,柔軟,盡是溫柔氣息。
寧微瀾試他額頭溫度,歪着腦袋,蹙着眉心,仿佛一位江湖郎中在探脈,“還好溫度不高,我聽說你也病了,怎沒有去拿藥?”
寧子昂在一旁自願擔任旁白工作,冷嘲熱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