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手之力的男人。
金屬敲打皮肉的聲音,骨骼斷裂的聲音,流血的聲音,以及這昏黃的光,空曠的廠房,綿綿無盡的黑夜,即刻就要将她推進那些永不消失的噩夢裏。
“趙錢哥……”深呼吸,她早已經痊愈,更無所畏懼。
“哎,在這聽您吩咐吶。”
“麻煩把寧子昂敲昏了送回去。”
趙錢使一個眼神,黃毛一把人立馬圍了上去,把綁阿眉的繩子解了綁到殺紅了眼的寧子昂身上。
即便被綁了手腳按在地上,寧子昂依然在奮力掙紮,猩紅的眼,野獸一般的喘息,寧微瀾想不明白,他跟誰有這樣大的仇恨,非置人于死地不可。
走近哪血肉模糊的身體,路過一只摔碎了的玉镯子,她猶豫許久,才用腳尖踢了踢對方膝蓋,“陸先生,陸先生,你還能說話嗎?”
“陸滿……咳……咳……”他強撐着用手肘支撐起上半身,露出鮮血橫流的一張臉,眼角、眉骨、下颚,找不出一塊完好的地方,咧了咧嘴角,還有心情開玩笑,“早說老子是陸滿,不叫什麽狗屁陸先生。”
矛盾
“陸滿……咳……咳……”他強撐着用手肘支撐起上半身,露出鮮血橫流的一張臉,眼角、眉骨、下颚,找不出一塊完好的地方,咧了咧嘴角,還有心情開玩笑,“早說老子是陸滿,不叫什麽狗屁陸先生。”
他的頭發剃得很幹淨,并不似時下自以為是的年輕人,續一把長劉海遮住半張臉,他的每一根頭發仿佛都積攢着憤怒,直挺挺長在腦袋上。如此她在重重血污中能夠輕易地找尋到他的眼,墨一樣漆黑,海一樣深邃,它是鏡泊湖面,清晰地倒映着她怯弱閃爍的影,它是永恒不滅的天狼星,昭示着他的不屈與驕傲。
從開始到現在,沒有人聽到過來自陸滿的求饒聲。
或多或少,這也成為了寧子昂發瘋的原因。
“陸先生,我送你去醫院吧,醫藥費療養費都由我們負擔。”
“陸先生陸先生……你還真是死倔死倔的……咳——”陸滿咳出一口血來,仰起頭斜着眼,輕蔑地看向寧微瀾,“怎麽樣?怕我不小心死了你弟弟要背人命案?放心放心,老子鐵打的骨頭,哪那麽容易死。錢?我要一個億,你給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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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微瀾皺眉:“錢的事情我會讓律師找你談。”
他掙紮着想要爬起來,但大約腹髒受傷,一用力就疼得驚人,只得捂着肚子趴在地上喘氣,像一只死狗。
陸滿可不願意以這樣狼狽的姿态出現在漂亮姑娘面前,雖然寧微瀾對他來說太老太紮手。
阿眉松了繩子便哭哭啼啼撲過來,一把抱住重傷孱弱的陸滿,口中斷斷續續無非是在說,你為什麽不躲?為什麽要來?繼而又自責,如果不是她在鄉下呆不慣跑回市裏,也不會這麽快被寧子昂那個王八蛋找出來要挾他。
唔,英雄救美,兄弟義氣,寧微瀾仿佛在看一場十年前的香港電影,長發的男人拿西瓜刀拼殺,血漿滿屏,十七歲少女在銀幕前驚叫流淚,發誓将來一定要嫁一個渾身刺青的古惑仔。
她眼中有難以遮掩的鄙夷。
“趙錢哥?”回過頭去,寧子昂還在瘋癫狀況內,三個人壓他不住,一個勁蹬腿咬人,一雙充血的眼滿是憤恨地瞪着她,仿佛有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她掠過這瘋子,招呼趙錢,“人被打成這樣,還是要送去醫院的好,您跟我一道,免得我半路被他扔進海裏。”
趙錢笑嘻嘻去扛陸滿,“我說阿寧,整個戬龍城誰敢動你一根汗毛,瞧你悍得跟什麽似的。老板又把你當眼珠子似的寶貝,我就倒黴了,被派來當打雜小弟。”
陸滿半邊身體靠在趙錢身上,血染污了對方的T-shirt,寧微瀾坐在車廂副駕上,并沒有幫忙的意願。
被趙錢仍在後座上,陸滿這才難以抑制地發出一聲悶哼,大約是疼得厲害,好半天沒有從座椅上爬起來,索性橫躺着,任血滴向地毯。
寧微瀾指指駕駛座,“你開車,這裏偏僻,最近的醫院也要開四十分鐘,換我開車,估計要開一個小時,到時候他已經死在後座上。”
趙錢笑,發車,“算你有自知之明。”
那個穿着三寸過膝靴劣質皮草外套的阿眉卻飛奔過來扒住車門,哭喊,“你們想要幹什麽?他都已經傷城這樣了,還不夠解恨嗎?還要怎麽樣?你的镯子,我賠給你,我一輩子做牛做馬也一定賠給你!”聲音凄厲,仿佛寧微瀾要将陸滿拖出去毀屍滅跡。
寧微瀾耐着性子解釋:“我們送他去醫院。”
阿眉反駁,“你會那麽好心,誰信!”
趙錢說:“不然我直接開車,看她能抱着車門跑多久。”
寧微瀾無奈,從後視鏡裏看一眼自顧自閉目養神的陸滿,“要麽你也上車,要麽你們兩位都滾下去,我們不過多付些訴訟費,不過也要看警察肯不肯理你們。”
阿眉用手背擦一把臉,迅捷地跳上車來,啪一聲關門,趙錢便開着車沖出廠房。
她打開車窗,夜風從海上來,濡濕的觸角好似情人的吻,微涼。
長長的發紛飛,黑色的蝶在路燈下飛舞,道路空曠,她幾乎能聽得見血液流動的聲響,在這樣靜谧的夜裏,揉雜着生命的種種不可預期與倉皇無措。例如三個小時前,寧微瀾絕不認為她會再次遇見陸滿,又例如十五分鐘之前,她從未想過将陸滿帶上車。
陸滿仿佛一只頻死的野獸,不肯求饒,不肯妥協,至死都要揚着頭顱。
她的心有細微騷動,那是最粗糙最貧窮的生命,卻擁有最昂貴的最純粹的驕傲。
繼而長嘆,待漣漪散去,心中安定,她只當救一只受傷的流浪貓。
夜冷風寒,漸漸吹散了車內濃重的血腥味,附在風中的涼意徑直撲打在面頰,帶來一霎那的清明。
月朗星稀,她擡頭往外看,喃喃道:“城市裏很少看得見這樣幹淨的星空,也算今晚的意外收獲。”
“我今晚意外收獲一籮筐,不差這個。”趙錢換擋,車更快,風似刀,要将眼角割裂。
這句話觸到寧微瀾笑點,她原本緊繃的神色不由得放松,唇角微微上揚,心情有片刻輕快,卻挨不住車後始終保持哭泣的阿眉,她的脾氣也上來,“你能不能閉嘴。”
阿眉抽抽噎噎說:“他流了好多血,止也止不住。”
寧微瀾趕到時,寧子昂揮舞的是一根鐵棒,她本以為陸滿身上只是撕裂的小口子,或許還有骨裂內傷,但看他神色輕松,也便沒有放在心上。現在看來,他身上或許有刀傷。
她解開安全帶,跨到後座去,掀開衣服查看傷口,陸滿已然奄奄一息,唯有一雙眼睛清亮,靜靜看着她,帶着玩味的笑意。
而他傷在大腿內側,血流如注。
寧微瀾頭疼,車內并沒有預備急救箱,要給他止血,卻無從下手。
再這樣放任下去,過不了多久他就要流血流到休克昏迷。
眼睛掃過陸滿的套頭衫趙錢的白T恤,阿眉的小腿裹在細高跟皮靴裏,這樣不暖不冷的秋天,連個肯戴圍巾的人都找不出來。
她咬牙,曲起膝蓋,右腳跟擡起來踩在座椅邊緣,纖細的身體畫一道弧,流光匆匆全然掩在背後,陸滿只看得見她透着微光的側影,低蹙的眉頭,呢喃的嘴唇,以及被撈起來恰恰掩過腿根的裙角。
這一幅圖仿佛刻成一方栩栩如生的印,沾着血紅的印泥,重重蓋在他怦然跳動的心髒裏。
寧微瀾深呼吸,手伸進裙子裏,去褪長及大腿的絲襪。
陸滿陡然間呼吸急促,死死盯着她,仿佛一只深夜裏緊盯獵物的黑豹。
她回過頭,狠狠瞪回去,嘴裏罵,“王八蛋!”這是她人生中為數不多的罵人的詞,惡狠狠地,在陸滿聽來,卻像實在嬌嗔,緊咬的嘴唇裏,一寸寸都是蜜。
真他媽的性感!陸滿摸着胸腔,感受着驟然加快的心跳,那樣的興奮與張狂,仿佛撿到一張五百萬的彩票,殺死一位仇深不共戴天的敵人,又或是那年同夥伴扒着簾子偷窺,屏着呼吸看對面樓偷情的男女大白天媾*合。激動得心都要跳出來。
而寧微瀾受不了這樣熱切的毫無遮掩的眼神,面熱焦灼,她指尖微顫,囑咐阿眉,絲襪充當止血帶,必須三分鐘松開一次,便又爬回前座,淺藍色的裙子上占滿了血,似敗軍之将落荒而逃。趙錢瞥她一眼,似笑非笑。
她長舒一口氣,臉紅得像在發高燒。
星空的璀璨,夜的迷離,抵不過你一次輕微呼吸。
陸滿的心,被種下一粒籽。
抵達醫院時,陸滿已經意識不清,靠救護床送進急診樓。
寧微瀾忙着填表格付賬單,阿眉忙着哭,趙錢忙着看好戲。到淩晨三點,趙錢等得不耐煩,拍了拍寧微瀾,“差不多了吧,我送你回去,其他事有人料理。”只需要你打一個電話,天大的事情老板都會幫你擺平。
醫院是俄式建築,走廊通風,她冷得厲害,便點頭答應,走近哭得滿臉淚痕的阿眉,遞給她一張名片,“出了什麽問題可以再找我,後續賠償我會叫律師同你們交涉,該給的一分不會少。”
阿眉揮開她的手,賭氣,咬牙切齒,“誰要你假惺惺裝好人,不是你弟弟,陸滿會被打成這樣?”
“你們敢借機勒索,就要承擔後果。我已經仁至義盡,該怎麽做你自己決定。”
阿眉擡起頭來,恨恨地望着她,張口,卻一句話說不出來。
寧微瀾适才看清阿眉的臉,細致的眉眼,渾濁的妝容,卻透出一股似曾相識光景,她有些恍惚,煩擾紛紛,找不到頭緒。
恰時陸滿被推出搶救室,阿眉一把推開她,迅捷地撲到陸滿床邊,哭哭啼啼喊他的名字。
人還沒有醒,醫生說已經脫離危險,需要後續留院觀察,寧微瀾算松一口氣,望着被護士推走的陸滿的臉,沉靜而乖順,全然沒有了清醒時的戾氣,教人沒來由地心疼。
心疼?她今晚莫名其妙的感觸太多,真應該去看心理醫生。
相遇
每個月一號,方家人都要回老宅去陪老爺子吃一頓飯,挨一頓教訓,沒得多說,這就是規矩。
寧微瀾通常上午出發,捎帶些禮物,陪外公下棋聊天用午餐。
餘晉羨便中意她這一點,凡事規定做三分,她一定做好七分,留三分餘地給旁人,卻又讓領事者滿意之至。
“外公。”及膝的裙子,淺色的風衣,長發松松編起來,溫婉可愛。寧微瀾提着一只木質雕花書畫盒,笑盈盈走到露臺來,見方市長也在,便乖乖喊一聲“方伯伯好”,轉而又對餘晉羨說:“外公,我的功課帶來了,準時準點。”
餘晉羨已近古稀之年,但神智清明,身體硬朗,時常帶笑,旁人看了,只覺得是一位慈善老者。只叫寧微瀾看來,他是肅穆的睿智而不可反駁的長着,唯有老去的面容中,依稀還能尋覓年少時的風流俊逸。
“好,我與你方伯伯一道來賞阿寧大作。”她在餘家屬外姓人,上上下下便都親切叫她一聲“阿寧”,至于寧子昂,人人說起來都要皺眉,更不必想昵稱,如果有,那也是混球,兔崽子,不肖子孫。
畫卷展開,一卷山水寫意,她躬身為兩位長者添茶加水,餘晉羨笑着搖頭,“看來我家阿寧志不在此。”
方市長亦颔首,“難怪阿寧的畫廊只賣西洋畫。”
餘晉羨說:“是啊,既無風骨也無靈韻,一張畫得相像的圖,不就是西方水彩畫?汝生啊,我自己的外孫女,我是教不好了。”又按鈴,叫來女傭,“畫要裱起來,挂在書房裏。”
寧微瀾急忙說:“畫得不好,還挂出來幹什麽?弟弟妹妹學畫都要笑的。”
餘晉羨瞧她急的臉泛紅,忍不住笑,“挂起來,做一個表率,今後再教孫輩畫畫,只說,你畫山水也好,草木也罷,只不要當作一張相片來畫,好比你微瀾姐姐。”
她不由得羞赧,吶吶道:“原本還帶了禮物來,我看還是不要拆了,免得又惹笑話。”
餘晉羨道:“噢?是什麽?買來的東西我不收。”
寧微瀾輕笑,從包裏找出一只四方四正小盒,遞到外公眼前,“我知道規矩的,這是我閑下來無事,自己做着玩的。您看看中意嗎?”
盒子打開來,是一方小小的印,上好的雞血石,蟠龍紋,刻着篆書“福壽無疆”四個字,就着印泥按在手上,同方市長一同賞玩,贊一聲——“好”。她心中大石才算落了地,仿佛小學生交功課,終于得了優秀,回家要同父母得瑟老半天。
方汝生說:“這方印阿寧看來費了不少功夫。”
寧微瀾謙遜答:“能得您誇獎,可見沒有白費。”
餘晉羨很是高興,握着那方印不松手,調侃說:“你出去只說跟我學的刻印,不許說從小跟外公學畫。”
“是——知道了,您是名師,我只有刻印尚算得上高徒。”她低眉淺笑,彎彎的眼眸,教人沒來由的歡喜,“我去見見舅舅舅媽,不打擾您和方伯伯談事情。”
“去吧去吧,去聽你舅媽啰嗦抱怨。”
果然,同舅媽見了面就是沒完沒了的唠叨,餘勉生全身心投入去做他的生态城,巨額的前期投入幾乎要把光宇實業拖垮,但他今年放過二十七,正是雄心勃勃的年紀,大有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決心,外公這裏借不到錢,他就與霍展年的鋭通談合作,聽說近期資金鏈又出問題,他已經三四天不落家,也不知道在哪裏胡混。而舅舅餘敏文雖然沉穩,但不時也有花邊新聞傳出,舅媽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還是老夫老妻過下去,沒精力鬧離婚。
當然要問寧微瀾,最近有沒有心儀對象,需不需要舅媽提供人選,全城青年才俊,只要她開口,沒有舅媽找不到約不來的。
她忙不疊致謝,好好好,多謝美意,她還年輕,先輕松幾年。
舅媽顯然不贊同,“你別以為現在還年輕,能耽誤得起,過幾年就到三十歲,到時候年輕的姑娘雨後春筍似的冒出來,你想哭都來不及——哎,去哪呢,我話還沒說完——”
她已經躲到二樓,穿過露臺,不經意間聽見方汝生說:“雲鞍金屬礦的案子,一直有人不肯松口,揚言要追查到底——”
餘晉羨說:“讓她查,會有人收拾殘局。”
“那個叫張田的年青人,咬死了當年高鴻大廈那塊地征地時他父母被燒死與老趙有關。”老趙大約是指趙副市長,頓一頓又說,“聽人說他手上有确切證據,足以定罪。被拖下水的,可能還不止老趙一個。”
“高鴻這個項目,當年是敏文在辦。先不要動張田,他敢這樣嚣張,背後一定有人,不要白白送把柄給對手,走一步看一步,必要時……老趙也到了要退的年紀了。”
“是,這事暫時不急。”
寧微瀾匆匆走過,頭也不敢回,她現下只擔心姜安安,不知她在雲鞍是否安全。一連挂三四個電話過去也沒有人接,到一家人吃飯時間,方汝生早早辭去,餘勉生帶着一身疲憊,好不容易趕回來,然而餘敏柔容光煥發地回來,捏一捏寧微瀾的臉,玩笑道:“怎麽一見到我就愁眉苦臉的,一下子老了十幾歲,像個老婆婆。”
她不敢提姜安安的事情,只好借口說:“子昂還是沒有回來。”
餘敏柔皺眉,喝一口茶,低聲說:“管他做什麽?提起來就掃興。你管好你自己,找點找個正經男朋友就行,別總跟在寧子昂身後給他收拾爛攤子。他殺人放火,他去坐牢槍斃。沒有你的事。”
寧微瀾心有不忍,“好歹他也是……”
餘敏柔腦中卻似靈光一閃,突然間轉過身來,兩眼放光,“這樣也不錯,阿寧,只有你肯真心對他,這樣更好。阿寧,答應媽媽,全身心照顧好你弟弟,全身心愛他,關心他。”
“媽————”
晚七點,餘敏文按時到達,席間大家話都不算多,寥寥幾句算應個景。
餘晉羨唯獨囑咐寧微瀾,“天冷了,下雪前去看看你外婆。”
“是,月底就去。”
寧子昂推門進來,校服松垮垮挂在身上,滿身酒氣,視物不清,搖搖晃晃跌坐在寧微瀾身邊,衣服也不換,手也不洗,便提起筷子用餐。餘敏柔嫌棄地皺眉,撇嘴,“不知道從哪個山洞裏爬回來,髒兮兮野人一樣。”
其他人臉上也盡是不贊同神色。寧微瀾實在看不過去,便叫女傭送熱毛巾來,給寧子昂擦手,誰知他不領情,一下甩開她,“不用你管。”自顧自吃他的晚餐。而餘晉羨已然放下筷子,席上的人也都不敢再動,待老爺子說一句,“我去書房。”除了寧子昂,一家人紛紛起身相送,餘晉羨招呼寧微瀾,“阿寧來,有話交代你。”
看一眼依然暴躁的寧子昂,無法可想,她乖乖跟着外公上樓去,老人家雖然年紀大了,但自覺硬朗,不喜歡有人幫忙伺候,她離一步遠跟在身後,默默無言。
進入書房,屋子裏挂着的并不是當世名家字畫,而是晚輩們學畫時的稚嫩筆法,外公常說,最純粹的筆觸往往最珍貴,年少時的心境,成年後再不會有了,應當婊褂起來,以此懷念。
最顯眼位置挂的是她九歲時信筆塗鴉,畫的是生氣的餘晉羨,吹胡子瞪眼教訓人,滿紙透出對嚴厲外公的反抗,幼稚得可愛。
“坐吧。”
不到九點,他已露疲态,“這次你去看望安妮,幫外公查一查,大約十七到十九年前,安妮孤兒院接收的男嬰,把資料複制一份帶回來。你外婆不喜歡沾上與我有關的事情,更不願意有人去孤兒院搜查,只有你開口,她或許會幫忙。”
“三年之內,所有男嬰嗎?”
“不錯,所有的,無有遺漏。”
夜風絲絲滲進來,她适才覺得冷,側過頭發現,書房的窗戶仍大開着,漏進來月影微光,冷冷似一汪傾瀉的池水。起身去關窗,餘晉羨卻說:“留着吧,吹吹冷風,不至于神智昏聩,能夠保持清醒,也是一種幸運。”繼而看向寧微瀾,總算展露些許輕松笑容,“阿寧是最乖最聽話的一個,也最像你外婆,剛中柔外,秉性難移,太倔強,以後要吃虧。”
她笑嘻嘻撒嬌,“不怕,有外公在,誰敢讓我吃虧?”
“只怕外公有心無力,照顧不了你一輩子。”他似乎已十分疲累,擺擺手,“去吧,回去好好休息,子昂住在這裏還是有人照料的。”
下樓去,寧子昂還在同餘敏柔吵架,說是吵架,其實母親根本不屑于同他多說話,看見寧微瀾就像看見救星,抓着她便逃出去,“你要怎樣都随你,好歹我還有阿寧,就當沒有生過你。”
寧子昂甩掉碗,“我幾時有過媽!我根本就不是你生的!”
餘敏柔早已拖着寧微瀾上車,哪裏還會有回應。
“媽,子昂他……”
“阿寧,去看看寶楠,他也已經十七了……”
她回過頭,母親的眼眶已微濕,乘着迷離夜色,如此寂寥如此冷澀。
每一個人都有寂寞心事,每一顆心都有難言苦楚,腳步匆忙,從來沒有人肯停下來細心聽你哭訴。
而此時陸滿的眼前破天荒擺着一本八卦雜志,頭頂的燈來回晃動,阻止他一顆求知的心。胖子一人吃完兩份盒飯,一把搶過陸滿手中的雜志,“看什麽鬼東西看得那麽入神。”結果擺正了攤開來,娛樂記者看圖說話,“霍展年夜邀餘敏柔,十年地下情何時結果?”胖子疑惑,“這是什麽東西?你什麽時候開始關心這些有錢人的私生活?”
陸滿不說話,嘴裏叼着一根煙,也不點燃,只竊竊地望着胖子笑。
胖子被他看得發寒,回頭喊阿眉,“阿眉,你快來看,陸滿他媽的中邪了!”
阿眉恰好收完衣服進來,手臂裏還挎着一簍子半幹的衣服,這種天氣,衣服都要靠暖爐才能烘幹,可惜這裏一窮二白,除了床,連凳子都少,“他不是中邪,是發騷,發癡,癞蛤蟆想吃天鵝肉!”
胖子來了興致,湊到陸滿跟前,“哎,哥,最近看上誰了?說出來,兄弟幫你追。”
“別癡心妄想了!”阿眉氣呼呼把潮濕的衣物都砸在胖子身上,“他看上的才不是一般人,人家眼珠子都長在頭頂上的,看都不看你們一眼。”
“話不是這麽說。”陸滿這才開口,慢悠悠抖一抖雜志,遞到胖子眼前,偷拍的照片上,霍展年風度翩翩,風采不減,“你知道這個霍展年當年是幹什麽的?還不是混混,跟着從前戬龍城的老大高涵,一步步混到今天這個位置,還敢泡永安地産的女老板,不是一般人!”慢慢把煙點燃,深吸一口,無比享受,“等到老子混好了,發跡了,想追誰不行啊?”
阿眉眼看就要哭出來,只想沖上去咬死陸滿,可又沒那個膽子,只敢嘴上說:“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那女的那麽老,等你發財,她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
“嘿!阿眉,你還真別說,就她,六十歲我還一樣喜歡。”
胖子還在擺弄雜志,問:“那後來高涵呢?”
“死了呗。要不然就是關起來了?反正都差不多。”陸滿仰頭對着頭頂那一盞昏黃的燈,傻傻看煙圈緩慢而悠然地上升,繼而袅袅散去,仿佛從未曾存在過。他在陰暗寒冷的地下室裏,做一個富麗堂皇的夢,而陪伴他的,唯有淡藍色煙圈與腦海裏,她揮散不去的臉。
生日
路上飄落的銀杏葉忽然間消失殆盡,寒風留給城市的只剩下空空街市,祭奠一整個夏天的熱鬧喧嚣。
江心畫廊的修整工作終于完成,忙碌了兩三個月,寧微瀾走在畫廊裏,看過每一個細微角落,突然有一種熱淚盈眶的幸福感。他将父親的畫作放置在最顯眼位置展出,這是為數不多的非賣品中的一件,灼眼的夏日,燦爛的光影,父親指着綠意濃濃的莖葉,說:“微瀾,你看,這就是你。那麽快樂無憂地生長,讓人覺得希望尚在,生活美好。而爸爸是你葉片下一片灰暗的影,永遠追随你,保護你,襯托你。微瀾,你要永遠追随着光,永遠快樂。”畫框背面還有父親留下的親切祝福,遒勁有力的筆尖,寫“祝爸爸的寶貝微瀾七歲生日快樂”。
她撫摸着木質邊框,感受着它随時光一點點老去的紋路,仿佛對待久違的戀人,癡癡懷念。
也許只有消失了的,才能永不變質。
而畫廊的重新開業,她原本不想辦成高調剪彩。但擋不住有人不請自來,或越級指導,有兩位文青路線大明星光臨,媒體自然成群結隊在外等候,開業剪彩流程策劃幾乎完美,她似木偶人,由助理嘉和領到閃光燈前,微笑,拿起剪刀,說一溜漂亮話,做報紙雜志上供人調侃的名媛淑女。她轉過背問嘉和,“總監呢?叫他過來。”
畫廊的運營總監孫郎朗,是一位三十幾歲溫文爾雅的男人,處事圓滑,工作能力強,為寧微瀾留出大片無事可做的私人時間。“寧小姐好,有事?”
“新職員面試得怎麽樣?”
“還差一位開發部經理,一位展策人。您有人選推薦?”
她将後續招待活動留給門市主管,轉身走進熙熙攘攘人潮,“我有一位老友,博士念了七年不肯畢業,恰好跟你年紀差不多,對藝術品鑒賞眼光獨到,可惜性格偏執,更适合離群索居。過幾天他來畫廊報道,你先安排他做藝術顧問,薪水方面你來開,他反正視金錢如糞土,能吃飽就行。”
孫郎朗是明白人,一點即通,“我會招呼小陳多關照。”
“還有——”她忽然停住腳步,神色肅然,沉聲告誡,“孫總監,我不喜歡有人把我的畫廊變成緋聞發布會,更不喜歡有人隔空指揮。你是霍展年推薦來的沒有錯,如果你還想回鋭通工作,随時跟我說,我挂電話請他為你安排職位。”
孫郎朗一時驚詫,未料到一向溫和不多話的年輕女老板竟會因開業剪彩發這樣大的火,即刻致歉,“是的是的,下回一定注意,您放心,這種事情不會再發生第二次。”
“行了,你去忙吧,今天辛苦了。”
孫郎朗快步撤走,嘉和卻湊上來,笑嘻嘻說:“難得見你發一次脾氣,更難得見到神通廣大的孫總監吃癟。你好像電影裏坐在一百零八樓工作的女超人,一個電話幾百個億入賬!”
“你再這麽沒大沒小,我就讓你去做總監助理。”
“不要不要,還是跟着老板輕松。孫總監的助理王大頭,被那個工作狂折磨得未老先衰,可憐我花樣年華,還不想工作到過勞死。”
寧微瀾不置可否,同幾位經理打過招呼,便準備離場,嘉和一拉她袖子,“老板,等一等,多等一分鐘嘛。”
忽然間全場燈滅,一片漆黑。周雲山幾近完美的臉龐在燭光映襯下顯得溫情脈脈,他是寧微瀾曾經迷戀過的男演員,從前拍文藝片,現在新一檔好萊塢動作片剛上線,他頂着一張亞洲人臉孔,去做超級英雄的陪襯,也絲毫不減風采。所有人都仿佛事先約定,帶着滿臉祝福微笑,唱生日快樂歌。
“微瀾,生日快樂。”周雲山不愧是影帝,對待初次見面的人,可以将祝福說成情話,低語呢喃,沒有哪一位女士能夠幸免。耳邊是尖叫聲,歡笑聲,祝福聲,她幾近眩暈,僵着臉,努力過,卻怎麽也笑不出來,只聽見周雲山說:“高興傻了?愣着幹什麽,快許個願,吹蠟燭。”
她還未來得及許願,已經一口氣将蠟燭全吹滅,只想早早結束,此刻頭疼腦熱,盼望回家洗個熱水澡,快快解脫。
然而每一個人都上前來同她說生日快樂,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臉孔,如同老式電影的片段一一閃過,誰是誰?她竟然一點映像都沒有。
好不容易熬到結束,出門時霍展年的車已經停在臺階下,他卻從她身後走來,攔住她肩膀,低下頭将要親吻她眉心,然而寧微瀾下意識往後躲,他的吻最終落在她耳側,低聲說:“阿寧,生日快樂。”
她快步往前走,只為掙開他懷抱,“以後不要了。”
霍展年無奈嘆息,跟上前為她打開車門,“你不喜歡?我以為你重視畫廊重開,也很中意周雲山這位男演員。每年你都去青山和你外婆一起過生日,好不容易有一年留在我身邊。”
“我不喜歡。”她轉過身,立定在車門前,仰頭,毫無畏懼地直視他,“我不喜歡這一切,不喜歡沒有預兆的生日驚喜,不喜歡在我眼前做戲的周雲山,不喜歡時時跟在我身後的保镖,更不喜歡你無時無刻不在操縱我的生活。我只想做個普通人,幹爹。”
霍展年的臉上并無過多變化,只不過微微皺起眉,表示他的不贊同,但寧微瀾深知,他走近的腳步,撐在她身體兩側的手臂,緊繃的肌肉,無不在昭示他難以抑制的憤怒。
“其實你只是不喜歡幹爹,是嗎?”
“對不起……”她道歉,她害怕,她在他的逼視下難以抑制地顫抖,“您是我的長輩,我原本不應該這樣跟您說話,我只是……我只是被生日驚喜吓到,語無倫次。懇請您原諒。”
“有時候我總是在想——”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撥弄着她額前碎發,仿佛一只捕獵的貓,懶洋洋撥弄到手的獵物,“我的阿寧,究竟在想些什麽?為什麽總是怕我呢?我不止一次地說過,幹爹絕不會傷害你,阿寧,是絕對不會,你明白嗎?”
“可是我只是想回家!”她受不了,幾乎要哭出來,奮力掙開他的禁锢,瘋了似的往停車場跑。
霍展年卻只是雙手插兜,懶懶看着她奔逃的背影,冷嘲道:“孩子大了,開始不聽話了。”撤掉你的保護,你才知道人世艱險,他只需要靜靜等待,過不了多久她就要哭着祈求憐憫。
每一個人的雙手都沾滿鮮血,每一次成功的背後是枯骨連城。霍展年從底層一步步爬起來,只有小學生和狂熱者相信財經雜志裏寫的勵志神話。這是一個充滿了謊言與背叛的世界,唯一可以選擇的,是不去相信。
她親眼見過,烈獄一般的場景,噩夢一般如影随形。
她今年的願望是,永遠不要再見到霍展年。
第二天,她向畫廊請過假,開着車逃離這座城。
六十公裏路程,青山市藏在江南古畫裏,徐徐似卷軸一般展開。
到達安妮孤兒院,外婆在同行政人員讨論明年的財務計劃。她坐在走廊長椅上,等待外婆的擁抱,驅走心中忐忑不安,誰知等來一雙破舊帆布鞋,以及大冬天裏穿一件薄薄舊外套的陸滿。
“喂,我是陸滿。”他蹲下來,需要稍稍擡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