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歸途的天使

第58章

周圍環繞着虛空的幽暗，耶路瓦塔爾為衆埃奴造出的金色空間散放出悠悠光源，吸引着虛空為之起伏、能量為之漲落。而耶路瓦塔爾的聖殿沐浴在珠色、妃紅、醇藍、潔白、眩金的異彩霞暈裏，衆埃奴飄然來去，閃閃發光的海藍、晶瑩潔亮的銀焰、明淨肅穆的蒼紫、鋒芒四射的黑檀……代表着他們在耶路瓦塔爾面前所獲得的恩賜。

他們的光輝是如此地輝映了自身，又是如此地回應了耶路瓦塔爾的凝視。當風王曼威、水王烏爾默、工匠神奧力和星辰之後瓦爾達等擁有偉大原力的埃奴率領諸梵拉降臨埃雅宇宙以來，在那密火的中心，已經過去了無以計數的時間，但在這裏，時間無關緊要，就象滿披的光華，存在着，但無需計量。時間是質，而非一段一段事件的序列，他們笑在此時也就是笑在永恒，他們攀附着耶路瓦塔爾的愛，把握了自己的存在。所以他們選擇了留下，而不是去往世界之密火為實現幻象而勞作。

長久以來，他們對世界中心的密火并不在意。摩爾寇戰勝降世的梵拉也好，摩爾寇戰敗被丢進虛空也好，他們都并不關心。這兒沒有時間裏的因與果，亦沒有恩怨，耶路瓦塔爾也未嘗降下譴責或支持某一方的聖言。在宏樂被破壞的那一次，耶路瓦塔爾明确宣告：

“看你們的音樂！這就是你們的歌詠，你們每個人都被包括在內，都在我給你們規定的設計中，每個人自己的設計和增補也可看見。而你，摩爾寇，盡管你頭腦中可發現的和可察覺的隐秘念頭委瑣不堪，仍是全世界的一部分，并成為世界榮耀的附庸。”

那些離開耶路瓦塔爾前往世界的埃奴是多麽愚蠢啊！舍棄了唯一真實不虛的滿足去追尋幻象，在他們看來并沒有任何值得記憶和歌頌之處。他們在主的滿溢之中，且為主所充實，那就夠了，任埃雅宇宙與埃達世界何其豐沛美好，都無異于癡人說夢。你所勞作的是必然消失的，你所獲取的永無寧日，你的努力毫無盡頭，你的辛勞其實只為奉獻給自己。歸根到底，不過是妄想自己可以創造真實超越耶路瓦塔爾而已。

在他們看來，那些自命高貴的梵拉們才真正可悲，束縛于自身的力量，并因此越來越受制于他們親手建造的世界。所以他們更同情摩爾寇，許多梵拉甚至因此認為，摩爾寇才是耶路瓦塔爾意志的真正執行者。

而此刻，明知道虛空發生了動搖，坐在寶座上的耶路瓦塔爾長久以來貫注于密火中的精神突然起了波動，埃雅宇宙和埃達世界幾乎化為烏有，他們也并未前往虛空的邊界，修補金色空間和太虛的壁壘。那是七位梵拉和七位梵莉爾親自設立的事件和時空的障壁，并曾經要求他們加以維護。但現在，在這裏唯一具有的現在的狀态，他們只是冷靜地等候着，摩爾寇正慢慢地從虛空歸來。

大部分埃奴甚至暗中輕笑，耶路瓦塔爾一直保持着廣大而悠久的沉默，至高無上的精神傾注于虛空之火。他們雖然并不完全明白耶路瓦塔爾在計劃着什麽，但也看不慣那些自以為是的梵拉們阻撓耶路瓦塔爾的計劃，只是他沒有降下啓示，他們無所适從。而有些埃奴早就躍躍欲試，想要為耶路瓦塔爾的計劃除去那些礙事者。

現在，一些埃奴已經做好了準備，迎接摩爾寇——他們的領導者歸來。

他們并不明白，耶路瓦塔爾何以判斷摩爾寇的隐秘念頭委瑣，這絕非空穴來風。

當宏樂演進時，耶路瓦塔爾的居所轉動着歌聲的旋流，自由、美和強力賦予了金色空間以宏大的回音，虛空亦化為實在，充滿愛和善。萬有獲得了在造物主面前的位置，萬物間的關系依次呈現，和諧，安寧而永存。所有演進早已蘊涵在耶路瓦塔爾的思想之中，他給予受造物以超越永恒的祝福。

一切都完美、純淨、至善、無垢。

居于一切之上，包容萬有又滲透萬物的耶路瓦塔爾以自身容納了一切受造物的愛情。

摩爾寇是第一個也是金色空間中唯一的一個，敢把耶路瓦塔爾當做愛戀的對等者來對待的。不是以受造物對神的愛，不是尋求分享神之愛，不是滿足于成為那無可測度的愛情中的一個小小分子，而是渴望，渴望成為那自在者唯一的所愛。

當他演奏着宏樂的一個段落時，作為最強大和最重要的埃奴，他居于耶路瓦塔爾之側，最能感知到耶路瓦塔爾的思想的也是他，當耶路瓦塔爾開始思想唯一的愛，他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沖擊，整個靈魂都為全新的視野所開闊。如果耶路瓦塔爾可以愛上獨一的對象，為什麽不能夠是他呢？

于是他擡起頭，第一次窺瞻那不可窺瞻者，大膽地，用一個靈魂看向另一個靈魂的眼光。

他的曲調中滲進了自身的願望，起初輕柔而試探，一點點地，萌動他的愛戀和欲望，他想要把至高者擁進懷中，因為他瞥見在廣大的未來歷史中，耶路瓦塔爾要置身于受造物的懷抱；他想要獲得耶路瓦塔爾的愛撫和奉獻，因為他瞥見在即将誕生的世界之中，耶路瓦塔爾将要投入所有去愛一個靈魂——那預言中的孩子——既是不死者又是必死者的少年。

他全心全意只為獲得這份愛。

為了這個，他将不惜一切，即使耶路瓦塔爾拒絕，他也要奮争到底。

曼威是第二個察知耶路瓦塔爾思想的埃奴，他吓得幾乎掉了魂。那一瞬，他也幾乎興起和摩爾寇同樣的欲念，但終究無此膽魄。而他的力量相比之下要微弱許多，他看不清耶路瓦塔爾思路中的未來，無數離奇的幻象阻礙了他的眼光。他只是隐約感覺到耶路瓦塔爾想要降入某個所在的願望。

這足以使他的曲調紊亂。

摩爾寇的音樂變得嘈雜，流露出他自身的急進。

你願意嗎？你願意嗎？他不停在追問。

耶路瓦塔爾不予作答。

于是他的音樂越發激昂、高亢、充滿內在的激越與沖突，仿佛掀動虛空的存在之力，他以樂聲為武器，向耶路瓦塔爾步步進逼。

如果你可以成為那個少年的唯一，為什麽不可以是我的唯一？難道你精心創造的、并授予最高權威和力量的我，比不上時間中流轉的一個小小精靈，而且他還必然下降成為人類？

難道我——你所寵愛的我，不能向你尋求更多？想想吧，你和我，是多麽完美的一對，你根本無需下降成為受造者！

他的樂聲充滿引誘和幻影，每一個音符都暗示一種美景，每一個轉折都設想了可能的幸福，從節奏的高低起伏中，洩露了他的夢想。

耶路瓦塔爾不予作答。

一個接着一個，埃奴們的曲調亂了。他們意識到是摩爾寇引起的，無人發覺曼威犯了同樣的錯誤。

他們被摩爾寇越來越洶湧的音調所震動，有的埃奴不自覺地跟上了他的步驟。金色空間被喧嚣、煩躁和恐懼淹沒。

宏樂散落了！

摩爾寇開始憤怒，挫折和失敗刺傷了向來飽受愛寵的心靈。

你要我們——神聖的埃奴，向一個渺小的靈魂屈身嗎？要我相信他比我更值得你愛嗎？當他獨占你的愛，你将我們置于何地，你要把我完全遺忘嗎？

耶路瓦塔爾不予作答。

摩爾寇開始編結他的憤怒和失望之歌，這只歌展開時涵孕了未來世界所有的破滅、迷惑和失落。愛而不得的苦，求而不知的苦，思而無望的苦，夢而落空的苦，勞而無獲的苦、生而有死的苦，有限被無限吞噬的苦……

邪惡因之起始。他再也感覺不到滿溢的神恩。

耶路瓦塔爾靜坐傾聽。他的王座為無焰的怒火所焚燒，虛空之幽玄崩散震蕩。

和歌轉化為巨大的雷電和轟鳴，狂浪野心與生命的躁動開始動搖聖殿。埃奴們不知所措地停下來，有的還試圖繼續跟進，卻淹沒在一片無止境的咆哮中。

摩爾寇怎敢在創造者面前譜出自己的思想？他又怎敢以歌聲對抗神威？

埃汝們驚慌恐懼，閉口不言。

萬有和事物之間的聯系也似乎為這陣陣狂暴的音樂所中斷！

太虛再次退轉，成為純粹的虛空。

耶路瓦塔爾第一次起身。

他面帶笑意，猶如看向不聽話的孩子。

曼威震恐萬分地低下了頭，許許多多的埃奴在驚慌中跪下身子。

旋律仍在進行，強勁地表達摩爾寇的決心。但在耶路瓦塔爾看來，他的确還是一個孩子，固執地要求父親給予只為自己保留的東西。

所以他輕淡地微笑着，舉起了左手。

新的安撫和暗示的旋律在金色空間中散布開來，濺起了虛空之波，使真光充滿形與色。第九原質歡喜着注入事物的本質。

但摩爾寇沒有退下，他挺直身子，開天辟地第一遭直視所有存在的依據和萬物的創造者。

他從那全能者的眼中看盡了一切，卻并不理解那一切。

無盡的奧妙經由自主者的微笑傳遞給他，他卻無法捕捉。

他的眼反射他的美，他的心靈反射他的思想。宏樂必須被破壞，誠如完美應當破缺，他生來注定要成為打破和諧的毀滅者！

貪戀，不僅僅貪婪于造物主的美，也貪婪于自身的愛，固執地尋求主的回報！卻忘了，唯有主，才是唯一真實者！

一股蠻性湧上他的心胸。日後，無數存在物将效法他的作為，他們都想讓自在者聽從他們的意願。這就是所有悲劇的起因！

他們在欲望、張狂和固執中堆起罪孽，以愛為名，傷害了造物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