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一輪明月冉冉自東方升起,山毛榉在濕潤碧芳的草地投下細長的斜影,天光雲彩,都被月華洗練,純淨得使人心驚。山澗上方鬥轉星移,葉子象周而複始的海潮般嘆息,鳥兒偶然飛進飛出,于枝葉的搖曳間,傳出暫短一瞬的美麗歌喉。這是精靈們最喜愛的時辰,他們常常數着星兒徹夜在風露中徘徊,輕巧的腳甚至不驚動蟋蟀的和鳴。這樣的時刻,總會令他們認清永生的可貴,天長地久的永恒的美,永不随時間埋沒,即使歲月老去,星辰猶在,而身邊的人兒也會相伴永遠。
但今夜,陪伴在精靈王身邊的卻是必死的人類。
在盛大的歡宴之間,精靈王笑過、唱過、跳過,雖然他只是象征性地把杯子捧到面前,雖然他的笑容有一絲不易覺察的迷惘,雖然他的心踟躇在比高天更遠的地方,但他恰如其分地執行了自己的職責,缟賞了所有立功人員,并再一次巧妙地安撫陣亡者的家屬。他的表現和歸來那日判若兩人,喜氣洋洋的容顏神采飛揚,清曉般的眸子洋溢着幸福的光彩,打趣的話、爽朗的笑聲、歡快的歌曲不時從那張歡笑的嘴裏吐出來。
加林疑惑地望着他。他沒有忽略,君王手中的酒杯始終是滿盛的,每一次陛下舉到唇邊,要大家盡情飲醉,自己卻滴酒不沾。
瑟蘭迪爾一面聽着臣子們的戲谑玩笑,笑得前仰後合,還不時插話,惹得被取笑的對象更加哭笑不得;一面大聲邀請臣民們盡量痛飲。酒半酣時,他立起身,在衆目睽睽之下,朝身邊的阿塔娜深施一禮,執着她的手下了禦座。
人群自動分開,樂隊更起勁地彈奏黑森林特有的一種快步舞曲,有的精靈大笑着鼓掌。陛下起舞的場面并不是經常可以目睹的。
女郎的眼眸豔晶晶地,青絲醉軟,腰肢如荷葉下的綠莖輕輕搖晃,五光十色的珍珠串纏繞着雲鬓,在腦後結為一束,滴下長長的流蘇,在裸露的香肩、細潔的脖頸邊半隐半現。刺繡着月痕、雲紋、花枝的白色長袍漾起波浪的輕柔和飄逸,使盈盈一握的腰更為纖弱可憐。即使是精靈,也不得不承認她的美貌與陛下互相輝映,更何況,她的眼光絲毫也未離開身邊人的臉。
任何人都看得出她情根深種。加林不由得回頭看了萊格拉斯殿下一眼,在這個宮廷裏時間比任何精靈都久遠的他,甚至在先王還未建國的時候就已經追随這一家子,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他全都知道。但他只看見殿下陰郁的眼神和無表情的臉。
太安靜,安靜得令人難以忽略,更難以放心!
而希林德,卻帶着一分淡淡的憐憫看着那女子。也許他知道的比加林還要多得多。
加林思忖着,到底陛下出去這幾個月,發生了什麽呢?
一陣寂靜阻止了他的思考,他向下望去,喧鬧聲倏然寧靜,樂聲停止了。
陛下和少女面對面站着,捧起那纖細的手行了個吻手禮,然後擡起頭。精靈們等待着,舞會将要正式開始了!
然後,陛下做了個手勢,樂聲陡地打破了等待。精靈們在君王和人類女孩的領舞下雙雙對對滑進了舞蹈的旋律。
瑟蘭迪爾微笑着耐心地教阿塔娜跳他們特有的舞蹈。兩人手相持,身相貼,呼吸相聞,任何不知內情的人都會以為他們是一對情侶,但他們的确不是。
阿塔娜辛酸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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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即,她又再度卷入了幸福的激流。
不管未來如何,此刻她是幸福的,她也只想抓住這僅有的幸福。所以她不自覺地越來越靠近心上的人兒,漸漸把頭放到了他的肩上。
一滴淚不為人知地滑下,僅有瑟蘭迪爾能夠感覺得到。
他憐惜地擁緊了細瘦的身子,更輕柔地抱着她旋轉。非關風情,非關愛戀,只是同樣為絕望的單戀所苦。所以憐惜着她,宛如憐惜自己。他們無須多說,已足以分擔相似的不幸。
禦座旁,萊格拉斯的眼眸越發陰暗,他的手掌不自覺地捏成團,一縷血絲挂下,他卻渾然忘我,熾熱的目光象要把那緊擁的一對兒一口吞下。
臣子們也開始感覺到惶惑。精靈和人類的戀情,就算不被禁止,也絕對會是悲劇。更何況他們敬愛的王,如何能與人類的必死之軀合而為一?誰也不敢想象陛下失去永生的結局。
把她帶回來已是驚世駭俗,更在大庭廣衆下表現的如此親密,陛下到底意欲為何?
有的精靈情不自禁地慢下了腳步。迷惑、憤怒、怨氣開始在空氣中蔓延,對于陛下懷中的這個女孩,已經萌生了一種隐隐的敵意。
瑟蘭迪爾沉浸在自己的思路裏,卻敏感地覺察到不對,他擡起頭,精靈們慌亂地再度跳了起來,歡快的氣氛卻似乎改變了。
瑟蘭迪爾挑了一下眉,若無其事地繼續跳下去,但他的身體和阿塔娜之間不易察覺地拉開了一絲縫隙。
那一晚,精靈們通宵達旦地歌舞,感謝愛爾貝蕾斯令君王平安歸來。
曙色初現,瑟蘭迪爾帶着阿塔娜在原野上縱馬疾奔。而萊格拉斯潛進父親的房間,癡癡地等待着,直到旭日來臨,也未見人影。
他走到大門口,就在那兒張望。風吹亂他的長發,他的理智也一點點渙散。
那兩個歡樂的人在哪兒?他熟悉的懷抱是如何容納那陌生的女子?是否從那親吻過無數次的唇,會吐出相同的句子?
他的手不停握緊又放松。手心處已經是血肉模糊。
嫉妒原來可以令最清高的心變形。他不知道,此刻見到那個女人,他會不會把她一箭射死。
終于,在山毛榉掩映的另一端,出現了兩個緊緊依偎的身影。
那個人類女子滿含笑意,靠在他獨有的懷抱,被背叛的痛楚深紮透他的心!
他把箭頭握在手中,幾乎穿透自己的掌心,突然父親附耳在那女孩發際說了句什麽,兩個人一齊歡笑起來。一道弦铮地繃斷了,他的手劇烈地發起抖來,堅硬的箭枝在巨大的壓力下碎成了兩截。
快進門時,瑟蘭迪爾望了他一眼,他無法确定其中的含義。
深淵般的,掩藏着無限秘密。他一下子被這凝視定在當場。
還沒有收回心神,那一騎兩人已從他身邊走過。沒有寒暄,沒有微笑,倒是阿塔娜笑着對他說:“早安,殿下!”
轟然一聲,他突然再也不管這理智。
現在,他攔在了馬前。
瑟蘭迪爾的臉上象蒙了一層薄紗,明明應該很容易看透,他卻來不及把握其中意蘊就消逝無影。現在,瑟蘭迪爾也以平靜無波的表情回應兒子的凝視。
萊格拉斯壓低了嗓音,每一字都象從心底扯出:“Ada,我想跟你單獨談談。”
瑟蘭迪爾居然笑了笑:“有什麽不能在阿塔娜面前談嗎?”
他強忍着越積越多的憤怒。如果再維持這種局面,他敢肯定自己會當着他的面殺了她。
也會殺掉任何一個接近他的女人!
他緩緩地說:“是關于我們之間的事。”
瑟蘭迪爾不笑了,無言地凝望他許久,他分明地感覺到潛藏在那藍色大海下的傷心,但可惜,下一瞬就什麽也沒有了。
阿塔娜意識到父子倆的不對勁,疑惑地掃了他幾眼後,沉默着,收斂了笑容。
瑟蘭迪爾故做輕松地說:“我們之間?我不是每天都有跟你談話嗎?還是你覺得我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
不,不是這些,不是那些冗長的關于河道疏浚、貿易往來、稅金征收、軍費開支的話題,也不是那些國務會議上的漫長讨論!
他直視那雙眼睛,一字一句地說:“瑟蘭迪爾,你是否要我從岡多林談起?”
空氣突然沉重難耐,阿塔娜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背後這高貴的王者仿佛被這句話擊中了心髒,劇烈的起伏一波波傳遞到她的肩膀,而馬下,那個優美得象一片舒展的綠葉、眩目得象熹微的晨光的兒子緊張得猶如等待死刑判決。
他們兩個之間有種怪異到讓任何人都無法容身的氛圍。
好一陣,王者輕聲對她說:“你去休息好嗎?”
她點點頭,柔順地滑下馬背,不敢回頭,快步離開了對峙的精靈。
快要隐沒于拐角的時候,她終究忍不住回頭,那兩個精靈死死地對望着,燦爛的金,明淨的銀,和諧得難以言喻,仿佛時間和空間相依。
他們走進了房間。
他等着,站在房中央,等着兒子把門關上,等着兒子開口。
終于那聲音響起來,他怕聽又想聽:“你覺得人類比較好嗎?”頓了頓,哀傷在那聲音裏細細碎碎,割破了他的心:“你寧願抱她也不願愛我了嗎?”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轉回頭。
一瞬間,他的心跳停止了!
那孩子赤裸着身軀,滿眼的淚,站在他面前!
那埃汝所創造的完美,絕對純潔的茜瑪麗爾,袒露着,如同他永遠的渴望!
他熟悉那每分每寸,也深愛那每分每寸!本以為失落的每分每寸,那麽無防備地、渴求地,為他而奉獻!
他膜拜着,如同在夢境裏,輕輕伸出手去:“萊格拉斯,我的萊格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