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歸途的天使

第54章

阿塔娜全神貫注地盯着月光中昂然屹立的王者。任四周的精靈悲切傷楚、泣不成聲，他卻塑像般挺立不動，清軟的銀色光環與月色融為一體，在他那冷俊傲然的面孔、飄然舒展的衣襟上輕輕地流淌。星星的光暈更綴飾在深邃無底的睫毛下，仿佛混合着光與影的晨曦，照在人心上。

他的神情冷靜得象剛從峰頂融化的雪，卻又有着黑夜的蔭影和清冷，目光流盼之間，一種靜谧的力和美彌散開來。精靈們漸漸止住了哭泣，迷惑地望着自己的王，有一個膽大的怯怯地問：“王，您怎麽……”

沒能說完，王已經舉起手，示意他們噤聲。他們懷着破碎的心痛，圍聚在君王身邊，那君王昂起頭，目光如電如芒，光明敏銳，在他們身上只一轉。但覺得，陛下看見我了，陛下只看着我。那一瞬間，他們的确面對着無可比拟的王者。

王者說：“我不需要你們為我哭泣。”

他一個接一個地環視他們，平靜地說：“正如你們所見，敵人摧殘了我的身體，但不能摧殘我的意志。如果你們覺得有必要為我而哭，如果你們認為這是恥辱而無法接受事實，那麽我現在就放棄王位。”

空氣停止了顫動，潛藏着的張力和緊張度深深印進阿塔娜的感覺中。精靈們瞪大了眼，無人敢于相信他們所聽到的話，他們的耳朵仿佛一瞬間聾了，而他們的喉嚨完全啞掉了。終于，一個精靈撲倒在他的馬前，又一個精靈撲下去，到後來，除了她和希林德，每個精靈都跪在了王者的腳下。

一個精靈舉起長劍，用力朝自己的手腕刻下去，鮮血沁潤了冬末的草地，他把劍傳給身邊的精靈，無聲地，劍在每個精靈手中傳遞，每一次都染上新的血，最後，那把劍被塞利無比莊重地雙手捧給了君主。

無聲地，他們以自己的血立了誓。此生此世，甚至到世界末日，惟有瑟蘭迪爾才是他們唯一的君主！

他們永遠不會為他而感到羞恥！他是，也永遠是他們心目中的神明！

瑟蘭迪爾神情絲毫未改，他肅然接過長劍，舉向天空，無聲地接受了這份心意，然後取出佩劍，将這柄劍納入自己的劍鞘。

希林德默默地看着這一幕，末了，他排開衆精靈，走到君主面前，君主的眼睛無聲地詢問着他，他苦澀地一笑，掃視着身邊的精靈們，一字一句地說：“我發誓，我的靈魂永遠屬于我的君王——瑟蘭迪爾，即使進入曼多斯神殿，我的意志也永遠只聽命于他！”

他褪下衣袖，高舉右手，以佩劍刻下了瑟蘭迪爾之名。

他擡起眼，注視着君主，兩人目光相接，漸漸地，瑟蘭迪爾的眼中浮出了傷感與釋然。他看向自己的臣民，依然堅毅而冷靜，什麽也沒說，只是一揮手，示意他們起身，轉過馬頭，靜靜地等待精靈們再度結成隊列，才領軍前進。

星月襯托着他的側影，更增冷韻幽光。他靜谧無聲，脊背挺直，目光正視前方。就象烏雲為閃電所沖破，精靈們的心靈突然輕松起來，他們起初沉默地跟着君主前進，但漸漸地，開始唱起黑森林的戰歌，威武雄壯的戰歌之後，又唱起了輕松的抒情曲，一曲接一曲，象鴿子快樂地展開雙翼，使午夜的冬日山林仿佛百花盛開的仲春，他們心馳神往地歌吟着那些充滿風信子、紫苑花、百裏香、仙客來的色彩和芬芳的景象，一時間，好象已經回到了翠微深碧的山毛榉下，有人輕輕笑出聲來。

再後來，王者也微笑着回過頭，用清澈的歌喉唱起他們熟悉的歌謠。這午夜的行軍，變成了一場喧笑的歌會。

阿塔娜的心從未離開過那個不可思議的王者。她甜甜地笑着，雙眸散發夢幻般的明亮光澤，比月光下的泉水更美麗。陶然于這似水輕婉的時光，她了無睡意，偶爾那王者的目光轉到她臉上，她便更加喜悅。

王者也對她的喜悅抱以了然的微笑。

那一晚，向前向後無盡地延展，每陣風吹，每聲蟲鳴，都引來他們的大笑。瑟蘭迪爾嗅着濕潤的空氣，感覺着自由的歡喜。這一夜，他決定快樂，所以什麽都無須去想，包括那刻在他心底的人兒。

——他永遠的萊格拉斯！

他們穿過風，穿過雲，穿過月和時辰，黎明漸現真容，瑟蘭迪爾下令紮營，稍息幾個時辰後，他們再次啓程。

傍晚來臨時，萊格拉斯王子帶領着黑森林的十名騎士和岡多的一隊士兵出現在他們面前，那時王者正和士兵們一起為一個笑話放聲大笑。

然後，他停住了馬，就象突然間凝結成了冰。

他的雙手之間，已經沒有未受玷污的空間，他的身體，還銘刻着人類的烙印。他呆呆地看着，望着，想着，再也沒有自信容納那片月光入懷。

萊格拉斯癡癡望定那個金發的身影，四面陡然失去了聲息。

暮色悄寂，夕顏煥金，那精靈的面色卻蒼白而冷肅，仿佛自己的出現一下子奪走了他的歡容。

原本，那眸子洋溢着歡快與明朗，但卻凝固在自己現身的一瞬間。

自己沖過去的一剎那，他忘情地張開雙臂，愣愣地、無法置信地迎上了自己的擁抱。

然後急切的聲音呼喚着：“萊格拉斯，萊格拉斯，真的是你嗎？”

緊閉了雙眼，把多日來的擔憂焦急全部傾瀉在他的懷抱內：“Ada啊……我的Ada……Ada……”

他的淚也落在自己的發上、肩頭上、心口上，是那麽的辛酸莫名。

你安然無恙！你真的安然無恙！

什麽都無法去想，只哭得稀裏嘩拉地，抱緊了他的肩膀，感覺到他同樣也在顫抖。

我再也再也不要離開這個懷抱！！！

但還來不及眨眼，當他擡頭尋找父親的眼光時，強勁的力道猛然将他推出了熟悉的懷抱！

他戰抖着，無法相信那雙手會舍棄自己。

無數要說的話堵在心口，無從啓齒，四周的精靈兵也都默默轉開了眼睛，不忍目睹這難言的一幕。

精靈王默默地盯着他，分分秒秒，歲歲年年，仿佛空中之色。這人兒就在面前，卻再難伸手，再難把握。

無數段時間流過了，我記不起自己身在何處，空悠悠的，只剩這分痛苦辛酸伴随着我。

你會是我永遠的幻影嗎？

希林德輕咳一聲，暗嘆着開了口：“殿下，您怎麽會在這裏？”他故意提高音量，驚破了兩人的思量。

光陰停了又停，他們終究還是從迷惘中回神。

瑟蘭迪爾垂下眼睛，該談些什麽，想些什麽，他茫然不知。

幾乎和從前一樣，但什麽都不再相同。他的神經纖維好象節節斷開，連最細小的思緒都不再屬于自己。

隔着寸寸流光，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來，好奇怪的一把聲音，沒人氣的聲音。

“好久不見，我兒！”

然後自己的面部肌肉很奇怪地抽動着，也許是在笑，也許是在哭，反正他分不清，他的每寸骨頭、每個細胞都象是泥雕木塑。

他隐沒在陰暗的暮影裏，什麽也看不清，只除了那人兒眼中的迷惑與受傷。

推開他的自己，卻沒有絲毫勇氣對他吐露心情。

我多麽多麽想溺死在你的懷裏！

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實際上他什麽也沒有說，倒是希林德滔滔不絕地在講述陛下如何英明決策，為了鏟除危害南方河道貿易的佩多家族，私下與敵人中的背叛者結盟，現在他們按照陛下的指揮，已經順利地為黑森林和岡多除掉了這個隐患。他不停地唠叨着陛下的偉大功績。

瑟蘭迪爾苦笑一聲，他第一次知道希林德有瞎掰的天才。

看得出來，希林德連珠炮似的講述方式迷惑住了萊格拉斯。而一幹士兵們也在身後幫腔，甚至有人胡說八道地添枝加葉。

耳聽着這幫精靈越講越離奇，瑟蘭迪爾明白得适可而止，他舉起手，制止了快要露餡的編造，淡淡對萊格拉斯道：“抱歉，我兒，讓你擔心了！只是這件事情必須隐秘。都怪那些大臣輕舉妄動，讓你從伊錫利恩遠來，希望你不要生氣。”

他平靜的神采沒有洩露絲毫的不妥。

萊格拉斯有些驚愕、有些說不出的難過。那一口一個“我兒”更是提醒他自己在兩年前親手斬斷了兩人間的聯系的事實。

父親啊，你和我現在到了如此生疏的地步嗎？

當瑟蘭迪爾介紹堪稱國色的人間女子阿塔娜時，他的心更是直落谷底。

有生以來第一次，他看見父親如此親密地對一個女性微笑，兩人交織的眼光仿佛有深深的默契。而那美豔照人的少女，眼中更有無可懷疑的愛慕依戀。

同樣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他的整顆心都被妒火燒透。

看着那女子親熱地倚在父親臂上，他好想當着所有精靈大叫：

“他是我的！只是我的！我的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