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歸途的天使

第53章

當氣息和心跳平複後，人類親吻着精靈的眼睫，那一度為他而墜的眼淚是他今生最美的收獲。那猶染薄霞的眼皮張開了，淨朗的蔚藍裏倒映着他的臉。

他們相望，似是一對愛侶，又似即将分別的旅人。

人類知道，在精靈堅定如亘古的心空終究印下了自己的影子。

他們相擁着，不管遠方的喊殺聲如何平息，不管天色開始晴明。

時間一秒秒過去，他們此後再不會有這樣的時機。

終于精靈放開了手，安寧地微笑着從他懷裏退出。

那雙沉靜的眼睛說明了一切。

精靈真的累到了極點，倦到了極點，很想在男人的懷裏就此休憩，讓男人的愛安撫、淹沒所有寂寞與痛苦，但那個綠色的影子在他們中間永遠橫之不去。

男人注視着他艱難地穿上衣服，但破天荒地，他沒有幫助他。那不再是他的小精靈了！那是天邊他永遠也摘不到的星辰！

精靈着好衣袍，一步步挪向門邊，男人在他即将拉開門的一瞬間低喚道：“瑟蘭迪爾！”

握着金質把手的那只手凝固了。輕輕地一聲：“嗯？”

男人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問清醒的瑟蘭迪爾：“你愛我嗎？”

良久，沒有回答。

克羅傑裏安心平氣和地說：“請你殺了我吧！”

我愛呀，我發過誓，只要你平安無事，我絕不再活下去！玷污你的我、無法保護你的我，都必須用生命來贖罪！

精靈慢慢回過身，目光中有惋惜、敬佩、感激，還有些難以言喻的迷惘，他緩緩凝視了片刻，然後簡單單答了一聲：“好！”

男人靜靜地笑了：“我現在還有些事要處理，等我忙完了，我就去找你。”

那将是結束了，我的星啊，在你的永恒中請記得我，記得我渺小卑微的生命所能給予你的愛情。

阿納米斯的屍體被投入了鼠窟，一陣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過後，黑壓壓的影子散開，現出白森森的碎骨。精靈王眨也不眨地盯着這場面，從希林德手中接過火把，旁邊的塞利趕緊把一桶油倒進鼠窟，火把在空中滑過一道微彎的弧形，然後熊熊烈火吞沒了那千頭萬頭叫人憎惡的生物。

焦臭味、鼠類的氣味沖擊着嗅覺，瑟蘭迪爾轉過身，示意希林德扶着自己。

希林德憂心忡忡地望着君主，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手，即使是此刻，他也能感受到君主疲憊的身軀中所散發的堅韌，瑟蘭迪爾的背挺立如山毛榉的軀幹，他走得很慢，卻毫不失儀。雖然那只手在顫抖，卻固執地不肯把全身重量倚到他肩上，沉靜的眼瞳直視前方，面上連一絲情感的波動都不可見，他徒勞地想看出陛下內心的端倪，卻只覺得遙不可及。

偶爾那被風撩起的金發拂過他的面前，他敏感地察覺到發端那不同于綠葉清香的氣息，整顆心糾結成團，數不清的思潮鼓動着胸中的痛苦，野獸般地奔騰不息。那個男人再次擁抱了陛下嗎？高貴的陛下竟甘願委身于人類嗎？多年來，一直守護在陛下身邊的他，深深明了惟有綠葉萊格拉斯——他們的王子，才是陛下心目中無可替代的存在，所以從不敢抱有絲毫奢望，但而今，他卻幾乎按捺不了自己的心了。

您從那房間裏走出來，聽完我們的彙報後，只是點了點頭：“除了阿塔娜和格拉斯，其他的人按克羅傑裏安的計劃做吧！”

您到底在想什麽？難道這個男人真的闖進了您的心嗎？

可恨啊，跟在您身邊那麽多個年頭，可我永遠也觸不到您。從您年幼時一起陪伴您成長，看着您為岡多林的那個射手輾轉難安，他死的時候我也站在您身邊，一同傾聽傳來的噩耗，我見證了您的凄苦彷徨，那些夜晚您的憂傷絕望我全知道，您卻未曾吐露過一言半語。當您按照父命迎娶新娘時，惟有我知道您真正的感受，我多麽想把您攬進懷中，可是您那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漠和越來越威嚴的君主風範卻讓我無法向您靠近半步。原以為，生生死死，都只能空抱着一腔心痛、一腔相思，陪您寂寞，陪您痛苦，陪您看時日虛度、歲月寥落，可那個射手又回來了，回到了愛他入骨的您的身邊。

我終于再度看到了那消失已久的燦爛笑容、那純粹而光輝的神采、那銘刻在我童年記憶中的活潑歡躍的您，所以，盡管我什麽都知道，卻什麽也沒有說，盡管你是他的父親，而他是你的兒子，我全心全意地祈求着您的幸福，因為那樣我也就能夠幸福。

但是，您要随那個男人而去嗎？您要棄我于不顧嗎？雖然我從來不是您心中最在意的那一個，可是，連您的子民、您最愛的那片綠葉，都比不上一個凡人的愛嗎？

他們走過林蔭道，戈碧薇花的爬藤沉甸甸地給他們鍍上冰冷的綠意，光線從樹梢悄悄映上瑟蘭迪爾的臉。于是他愈加不可捉摸，象在令人驚訝地變幻着，每時每刻，因不同的光陰和心境化身為虛無缥缈的夢影。希林德感覺自己從未熟悉過他、接近過他，永遠也看不透愛不夠這個琢磨不盡的生物。

一隊精靈士兵已在道旁守候，恭謹地引來馬匹，阿塔娜原本焦急不安地等待着，但精靈王出現時，她的臉仿佛折射出朝陽的光芒，眉稍眼底，歡喜無限。

瑟蘭迪爾報以一笑，騎上了馬，盡管動作有些遲滞，但他還是沒有要希林德扶持。他把鬥篷拉到最低。精靈兵們把他夾在隊伍中，就這樣出了城。城門口，佩多家族剛得勢的那些大老們的屬下并沒有認出精靈王，相反還笑着跟希林德說：“請回報貴王，我們萬分感謝陛下的支持，日後還望黑森林能跟我們一族結盟。”

希林德含笑點頭，施禮而去。

高大的穹頂下，克羅傑裏安緩緩合上格拉斯的眼皮。這個射手連中了兩劍一刀，三處致命的傷勢，就算有精靈的福分，也無法救活死人。射手的眼睛微睜着，表情卻有說不出的愉快，好象一個人在飽餐盛宴後心滿意足的神态。

“你真的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了嗎？” 克羅傑裏安注視着他，靜靜地思考着。“格拉斯，你從來不是這樣的人呢！“

他笑着搖搖頭：“那剎那的永恒，值得你我為之去死！可在別人眼中，我們其實只是瘋子吧！”

他開懷地大笑，這一生，只要追求到了自己要的東西，瘋有何妨？死又何苦？

那勝似朝陽的光華，只要自己感受到了，那麽就算不能擁有，也了無遺憾了！

轉頭迎向瑞彩萬道的旭日，他胸中再度充滿了那日和瑟蘭迪爾并騎走出黑森林時的幸福和激動，生命是如此精彩歡樂，即使他會死去，即使他無法陪伴那人兒永生永世，他也心滿意足了。

正視升湧的朝陽，他哈哈大笑。

請等我，我的星辰，請讓我在你的光輝中走完最後的時辰！

地面微微震抖了一下，地震波和轟鳴聲炸破了空氣。

雄偉的、累積了佩多家族野心、狂妄和欲望的城堡倒坍了！無數受害者血淚與白骨所浸透的沼澤也哀鳴不止！

一些沒有進城的佩多士兵醒悟過來，立即往石路上跑，一路穿過碎石和充滿硫磺味的煙塵，腳下的石路也在倒塌，當他們好不容易地沖到路口時，才發覺陷入了黑森林精靈軍的箭網中，來不及還擊就哀叫着倒下了。

精靈王經過好幾個部下以福分治療，精神好轉了許多，雖沒有親自動手，仍冷靜地指揮戰鬥，當塵埃落定時，精靈王檢查了一下人數，除了有兩個精靈在先前城內的戰鬥中捐軀外，現在無一傷亡。

岡多惡名昭彰的佩多家族就此消失！

在精靈王的心底，再次升起那男人的影子！

阿塔娜則滿懷激動地看着畢生噩夢永遠消逝，撲進了精靈王的懷抱，瘋一般地大聲哭泣，精靈王溫柔地抱緊她，一下接一下地輕拍她的頭。

此時此刻，他們倆無須言語。

阿塔娜安靜下來後，他看了一眼希林德，低聲說：“如果克羅傑裏安來找我，你叫邊界守衛放行。”

希林德怔了怔，刻骨銘心的失落感滲透了全身，但他躬身說：“是！”

他們穿過流風和山嶺，穿過正午和黃昏，當夜色來臨時，瑟蘭迪爾從馬背上醒過來。在他沉睡期間，又有幾個精靈兵為他的傷口貢獻了福分，現今已痊愈了大半，他的身體也不再疲乏。

他游目四顧，月亮冰瑩冷澈的清晖在天際灑落，原野霧霭漸起，四面朦胧幽靜，馬蹄有節奏地敲鳴，路旁的柏樹樹稍搖曳低語，清爽的微風回揚着木葉的幽淡和草籽的香潤，夜空是高曠的深紫藍色，幾點小星，退閃着月光的浸淫，一切似乎毫無改變，除了自己的內心。

他喚住了馬，精靈們一個接一個，也井然有序地頓住了。

他們的王凝神思索着，黃金的長發仿佛日神的聖幕，與月光相映，光芒灼閃，無可比拟，他們懷着敬畏與期待，等候着君王從思路裏回神。

終于，瑟蘭迪爾回過頭，聲音不高也不低：“你們都看見了？”

屏息，靜聲，沒有人敢說話。

他朗聲道：“你們也知道了我所遇到的事？”

一些精靈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幾匹馬微微向前。

月光中，那君主高貴完美，猶如傳說中的梵拉。

他淡淡地苦笑着，拉開自己胸膛的衣服，在那右胸上，鮮明地烙着一個印鑒，阿納米斯親手用燒紅的鐵印烙上去的标記。他緩緩掃視四周，大聲說：“我這樣子，還能作你們的王麽？”

驚呼聲、哭聲立刻響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