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長街上行人混雜,克羅傑裏安飛馬踏過人流,場面登時騷亂不堪。女人的驚叫聲、小孩的啼哭聲、男人們憤怒的大嗓門亂成一片。
克羅傑裏安充耳不聞,電光火石地擲出數枚飛镖。敵人自知潛蹤已洩,黑暗中出現了獵豹般的重重影子。
利箭從屋頂疾射而至,箭羽破空聲撕裂了空氣。死士們更如猛鹫下擊。
瑟蘭迪爾繃緊了身軀,眼睛閃閃發亮,透過面紗仍精芒懾人,戰士的本能使他利落地反手拔出插在克羅傑裏安腰間的短劍,铿锵一聲,劍刃擊落了一支迎面而來的箭矢。
克羅傑裏安長刀就手,清嘯一聲,迎上前去。
瑟蘭迪爾展開劍勢,每一劍都準确地劈中來箭。
死士們蜂擁而上,後方街角的埋伏者也紛紛現身。
克羅傑裏安揮舞長刀,狂瀾般沖撲砍殺,他決不戀戰,每一刀都劈向對手的薄弱處,一擊不中便立即旋轉馬身,且戰且閃。
五個死士封住了他們的去路。一把彎刀斜刺裏殺到,一把長劍從後攻來,一把鐵椎由下方挑刺,一把長矛自左面擊搗,更有一柄鋼槍紮向克羅傑裏安的腰。
生死決于一瞬。
瑟蘭迪爾一低頭,堪堪避過彎刀,短劍向上一挑,直刺那人鎖骨,那人還不及回手防護,冰涼的刃鋒已紮穿他脖子下的柔軟肌膚。
克羅傑裏安的長刀倏然蕩開了鋼槍,砸上了鐵錐,借着馬身的旋轉,避開了長矛,而瑟蘭迪爾也回手架住了敵人的長劍,這間不容發之際,二人配合得天衣無縫。
忽聽一聲馬嘶,克羅傑裏安的長刀雪光回蕩,持矛者的頭飛向空中,爆出一腔血雨,而他另一手擲出的飛镖正中槍手的眉心。瑟蘭迪爾趁着劍勢下削,削去了劍客的手指,那人慘嚎着後退。這一來壓力登時減輕,但另一波強攻又追上來,彎刀也險險削上瑟蘭迪爾的臉,還好精靈躲得夠快,但面紗被截落了一大截,人間罕睹的容顏登時暴露在燈火之下。
衆人立時癡了。
這濁世紅塵殺伐地,頓時變做玉府清嚴,明河掩映,但覺他翠眸流盼,氣宇高朗,亮輝輝如繁星微閃,一瞬間殺意盡消。
克羅傑裏安暗嘆一聲,人算不如天算。他是死也不願讓這幫餓狼看到瑟蘭迪爾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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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借着衆人攻勢一緩之間,勒馬疾退,竟向馬戲團的帳篷沖去,衆人這才如夢初醒,迅速追了上來,但已被他搶了先機。快至帳篷口時,兩名裝成看客的死士當路阻攔,被克羅傑裏安和瑟蘭迪爾刀劍齊出,送上西天。那渾身挂滿鈴铛的小醜吓得抖作一團,呆在當地,被馬身撞飛了去。他們竟一直沖入了帳篷內。
死士們大喜之下,還道他們慌不擇路,急忙趕入。
只聽轟然一聲,巨大的帳篷竟如山崩般傾覆,将一幹人等都壓在厚重的帆布下,待得他們劃破帳篷,推開壓在身上的雜物時,那二人一騎早已從劃開的裂口穿出,揚長而去。
留下一幫灰頭土臉的死士和滿街驚懼交加的平民,以及地上的屍首。
少頃,一只信鴿被送上了天,投入遠方的黑夜。
當白晝再現,兩只獵鷹高旋在雲霄之上,明銳的目光俯瞰着茫茫大地。
夜鳥的唳鳴打破了寂靜。
安墨爾和易容後的克羅傑裏安雙雙操槳,在安都因河的泠泠水聲裏,小舟溯流而上,往南去固然可以靠近埃勒薩王——前游俠阿拉貢,也即黑森林王之子萊格拉斯好友的勢力中心,但同樣也是阿納米斯的地盤,而往上向黑森林方向,卻可以盡可能保護瑟蘭迪爾。這是克羅傑裏安所做的決定。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阿納米斯的心性,既然知道了瑟蘭迪爾的美貌便絕不會罷手,更何況他們兩個從小就不和,阿納米斯對屬于他的東西一向都想搶到手。
他寧願把精靈送回家,永遠忍受相思之苦的煎熬,也絕不能冒險讓精靈處于可能被那人捕獲的危機。
這幾日來他為精靈王易容改扮,欺霜賽雪的肌膚黑如漆炭,還加上了凹凸,看來醜陋無比,那雙尖耳隐藏在高聳的頭巾之下,俨然一個從東方來的商賈,連日來,沒有招致任何人的注目。他們棄陸就水時,也未有人懷疑。
但他明白那個男人必定另有手段。因為他——阿納米斯,是他——克羅傑裏安的同父異母哥哥,一起長大的兩人,盡管關系冷淡,但對彼此的心性都極為了解,對彼此的手段更不抱幻想。
那個男人,和他流着相同的血,同樣輕賤人的生死,對看中的東西,同樣也絕對不會放手。只是那男人執着于權勢,而他放棄了權勢。
現今那男人敢于肆無忌憚地發動攻擊,不用安墨爾講,他也知道那個他從不願尊為父親卻又确實是他的父親的人終于死了,而阿納米斯繼承了佩多家族首領的寶座。
他冷冷一笑。這麽迫不及待要除掉我啊?
非為其他,只為他是嫡子,而阿納米斯不過是衆多小妾生的庶子之一,想來其他的兄弟姐妹都已遭殺害,而他是最後一個。古來人間帝王登基,多半都要腳踏親人的鮮血,佩多家族作為岡多地下勢力之首,踏上寶座自也須沾染血腥。
他不是不明白奪得寶座的好處,盡管族中大老們多次暗示願支持他這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但他還是選擇了流浪天涯、作為一名殺手的道路。他輕賤自己的性命,也輕賤他人的。在他眼裏,任何人的生命都不過是渣滓,在殺戮的那一瞬間,他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和至高無上的快感,他冷血,并以冷血自傲,他尊重自己的刀,但除此之外什麽也不尊重,精靈、人類和半獸人,對他而言都是一樣。
一切都在遇見精靈王的那刻改變。
克羅傑裏安的母親,原本是岡多的名門閨秀,但在戰亂中被迫嫁給她所厭惡的男人,更何況這個男人殺人如麻,是個不折不扣的魔鬼。除了她的兒子,沒有人知道那個男人一靠近,她就恐懼得發抖;那個男人一碰觸她,她就恨不能死去;那個男人壓在她身上時,她就幾乎靈魂離體;每當那個男人開始做那些殘酷的事時,她就欲哭無淚。這個男人對她的愛也好,寵也好,對她來說都不過是一種折磨。暗地裏,她曾無數次地對兒子說:“你絕對不能變成他那樣子。”
但克羅傑裏安還是差一點就變成那樣子,當父親有一次把敵人活生生地喂野狗,母親終于忍受不了而自殺時,他只有十歲,他哭了三天三夜,并且決定從此以後絕不再哭。他做到了,以冷酷無情博得了族中長老的贊賞,也得到了父親的歡心,更引來了弟兄姐妹的争寵和嫉妒,父親正式宣布他為繼承人。如果當時他接受了,也許他就是另一個阿納米斯。但他拒絕了。他始終都記得母親哭泣着的臉和那句話:
“你絕對不能變成他那樣子。”
于是他抛棄一切出走,早已見慣世人醜态的他在流浪生活中看盡了人間百态,越發失去了對生命的敬畏,或者說在一生中從未發現其中的妙蘊,他玩女人,上賭館,大把揮霍,這對于佩多家族的嫡子自然不成問題,可對于一個流浪者可就很麻煩了,結果他就選擇了一項最方便、也最能滿足他對世界的鄙棄的行業——殺手!在殺戮別人的同時,他也越來越麻木,甚至懷疑自己為什麽不幹脆回去接下那個首領之位,為世間染上更多的血腥。
但那樣的心态何時消失的呢?
那個回旋在耳邊清潤琅泠的嗓音,破天荒地讓他懂得了世界是美的,不是通過欲念去感知,也不是通過行動去殺戮或占有,世界本身有其奇妙之處,值得珍惜之處。
從那以後,每當他感覺到美時,便喚起那聲音的記憶。
那聲音的本身已勝于任何天簌,任何音韻。
他第一次明白了音樂的含義,色彩的含義,愛的含義,以及為什麽人要活在世上。
當他隔着人潮遠遠認出那把聲音的主人,他已尋到了畢生的光。
三年前,精靈王離他而去時,他的心也幾乎随之死去。
有一次他準備暗殺一個岡多高官時,看到那人深情地擁抱着情人,他竟然辛酸難忍,幾次想投出飛镖都下不了手,最終黯然而去。
他甚至還大發慈悲救了同為殺手的安墨爾一命。
現在,他不在乎會活多久,哪怕回到黑森林清醒了的瑟蘭迪爾會将他碎屍萬段,他也要讓精靈安全。
佩多家族是什麽都能幹得出來的。
現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月華均勻地灑落,清光朦胧,若不是敵人可能潛伏在側,他必定會喚精靈與他把臂月下,優游林間。
精靈應該睡着了吧!想起那可愛的睡容,他就心生暖意。四下裏靜寂無聲,只有水鳥在鳴叫,黑森林快到了吧!分別在即,他說不上心中的感受。
突然,他昂起頭,血冷了,水鳥為什麽鳴叫?!!
他霍然拔出了腰刀,輕聲對安墨爾說:“快叫醒他!”
瑟蘭迪爾迅速出現在月光下,他們急速地劃着舟,但沒多久,克羅傑裏安就命令道:“停!”
現在逃走已經來不及。
前方黑黝黝的茂林中,幾根老樹遮蔽着河道的拐角,月光一映,更添陰森幽暗,他們停住了,握住武器,嚴陣以待。
暴風雨即将襲來。
安墨爾并不後悔自己的選擇,默默地握着劍,準備着自己的又一場搏鬥,他原本在半年前就該死了,但以殘酷出名的克羅傑裏安卻出人意料地救了他,他從來不欠任何人的人情,現在還回一條命也無所謂。何況站在身邊的這個精靈的确值得任何人去死!
看了一眼精靈那纖細卻筆挺的身姿,即使易過容也掩不住的絕美輪廓,包含着久經沙場的戰士所特有的銳利警覺,安墨爾嘆了口氣。
——你要為他而死,是嗎,克羅傑裏安?
你,被他改變了。
他們默不作聲,黑影深處,幾艘大船順流而下,迅疾無比。
船快來臨時,克羅傑裏安從懷中掏出了一樣東西,用火引點燃了,用力扔了過去。
轟的一聲炸響,一艘船上燃起了烈焰。瑟蘭迪爾箭如雨下,朝着船中人射去。
死亡在河道上灑落,但對方的強弓也射向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