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尋歡與阿飛

第3章

阿飛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奇怪的人。

他不是說那個長相可愛的小孩子，也不是說那對年輕漂亮的夫妻，更不是說那個老拿把破扇子裝神仙的老道——這四個在他眼裏都不算人，是可以被漠視的不可理喻的什麽怪物，他是說那個中年人。

他一直不知道中年人的具體年齡，看他經常捂嘴咳嗽的樣子好像七老八十，看他那雙眼睛又好像只有十八歲，這是雙奇異的眼睛，仿佛春風吹動的柳枝，溫柔而靈活，又仿佛夏日陽光下的海水，充滿了令人愉快的活力。本來阿飛很容易問出具體年齡，但他不想問，他不想跟他說話，哪怕說一個字，是的，不想。

他不僅不想說話，還不想看他。不想看那雙奇異的眼睛，不想看他高大挺拔的身軀，不想看他瘦弱得不堪一握的腰肢，不想看他側躺時與大多數男人都不同的起伏的曲線，不想看他喝酒時順着嘴角淌下的酒水，不想看他咳嗽時佝偻的脊背。

是的，一點都不想。

絕不想。

他沒有爹，他娘死後，他一個人活在這冰天雪地，也将永生永世一個人活，他已經可以預見以後的數十年孤獨人生。

他獨來獨往慣了，并不奢求別人的感情。他娘也是個沉默的女人，以前娘還在的時候，他和娘同住一屋，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他從小到大沒學會怎麽跟人聊天。

娘死了三年，三年來除了隔一段時間去四十裏外的市集買些生活必需品，其餘時間阿飛都是一個人度過，離群索居的生活讓他幾乎忘記了如何跟人相處，直到遇見李尋歡。

哦對了，他雖然不想看他更不想理他，但他還是知道了他叫做李尋歡。

李尋歡，李尋歡……奇怪的人，擁有奇怪的名字，阿飛第一次聽就記住了。

李尋歡仰躺在火炕的炕頭喝酒，将眼角餘光瞥向坐在火炕另一頭削竹片的阿飛，忍不住嘆息。

晨光熹微，淡淡的灰白色陽光在李尋歡高挺的鼻梁上飛舞，在他臉上投下淺淺陰影，整張臉的輪廓顯得更加立體。他喝酒的動作三分優雅，三分滄桑，三分寂寞，混合在一起，便成了成熟男人才能具有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某種特質。像夜裏一輪冷淡的月，像秋冬一汪清淩淩的水，像醇酒，像蜂蜜，更像罂粟花。

李尋歡喝完最後一口酒，晃了晃酒袋，發現酒袋空了，神情立馬變得蕭索，眼裏的疲倦之色更重。那不是身體上的疲倦，而是內心的疲倦，好像他這個人歷經滄桑，人世間再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引起他的興趣一樣。

沒有酒喝，李尋歡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了。

他又一次把頭轉向那個削竹片的小孩子。

也許不應該稱他為小孩子。

即便他才十一歲，也比這世上的很多大人懂得都多，他經歷的痛苦也更多，李尋歡知道他娘去世了，現階段的阿飛處于一生中最艱難的掙紮求活時期，上一世阿飛有那般驚人的劍法，便是在他娘死後，與惡狼搏鬥中練出來的。

十一歲，別的孩子無憂無慮玩耍的年紀，阿飛還不知道明天的飯在哪裏。

如果他今天不獵到獵物，那麽明天就要餓肚子。

那四個怪人說帶自己去見故友阿飛，李尋歡重生後反正也沒什麽事情，便答應了。上一世阿飛說去海外游歷三年回來喝李尋歡和孫小紅的喜酒，結果一年後李尋歡病故，兩人永別。重生一世，李尋歡有點想念阿飛。

李尋歡不知道四人用了什麽迷藥，自己竟然一直昏睡不醒，再醒過來，見到的便是縮小版阿飛。

李尋歡從未想象過有一天自己的好友會變成一個不到自己胸膛高的小孩子。還是個長相明明挺可愛，可是眼神冰冷，永遠不會笑的小孩子。

面對縮小版阿飛，李尋歡不知該用什麽态度來對待他。

最關鍵的是，李尋歡再也不能跟阿飛一起喝酒了，難道他要帶壞小孩嗎？不能喝酒，這才真讓李尋歡悲哀。

“阿飛，”李尋歡開了口，“去給我打瓶酒吧？”

李尋歡是那種天生的少爺，天生便具有使喚人，并讓人心甘情願被使喚的技能。

可惜阿飛不是一般人。

阿飛還沒學會怎麽跟人相處，他甚至更願意和狼相處，畢竟跟狼相處更簡單。

阿飛停下削竹片的動作，擡起頭來，看了看李尋歡。

漫天的陽光在那一剎那彙聚到阿飛一雙眸子裏，讓李尋歡的心猛然跳動一下，他仿佛見到了長大後的阿飛。

那個英俊的，冰冷的，堅硬如花崗石的阿飛。

那一刻李尋歡感到心髒像被什麽擊中，瞬間柔軟起來。

阿飛才那麽小，就要做那麽多事情，就要自己養活自己，他到底吃了多少苦？

自己既然莫名其妙到了這裏，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讓他受苦！

李尋歡站了起來，走向阿飛。

“阿飛，你削竹片是要去打獵嗎？為什麽不用劍？你應該使劍，你會使得好。”

李尋歡來到這，還是第一次說這麽多話。

阿飛聽了這話，低下頭去，右手緊緊捏住削得尖尖的竹片，斜向上，看一眼李尋歡。

阿飛的眼神清澈如水，冷漠如冰，因這清和冷，更顯得純淨無比。

李尋歡的眼神溫和，并且最重要的是，溫暖。

這樣的兩人對視一眼。

李尋歡對阿飛微微一笑，表示友好，剛想說話，卻見阿飛手裏的竹片化作一道白光，“嗖——！”地一下，向自己刺了過來。

沒人能形容出那是怎樣的一劍，李尋歡只覺眼前一花，劍氣森然，區區一個竹片竟發出神兵利器才能發出的逼人劍氣！利刃轉瞬即至，疾若奔雷。

李尋歡快速後退三尺，如飛燕般，輕輕巧巧地向後飛去，落地時，臉不紅，氣不喘。

他毫不費力地躲過阿飛淩厲的一劍。

“為何向我出招？”

李尋歡不解地問。他看出阿飛的劍上有劍氣，無殺氣。

“我想試試。”

阿飛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簡潔，絕不多說一字廢話。

李尋歡明白了，阿飛是想試試這把“劍”，同時也要試試他李尋歡的功夫。

“你對我有敵意？你在生什麽氣？”李尋歡向來是個聰明人，又那麽了解阿飛，立即從阿飛的舉動中看出他情緒不好。

阿飛冷冷道：“如果你家裏忽然來了陌生人，住你家不走，你不會生氣麽？”

李尋歡當然不會，李園那麽大，能容數百人，他生來好交朋友，又心地善良，就算有從不認識的人來借住，他也會答應，不過他能理解阿飛。

對于阿飛來說，自己一行五人實在太奇怪，怎麽看怎麽不像好人。

那四個怪人一來便呼天搶地，大吼來早了來早了，失敗了失敗了，他們把李尋歡往阿飛的房子裏一塞，便什麽都不管，自顧自跑了，李尋歡不知他們是誰，更不知他們為何帶自己去見阿飛，當然還不知他們現在何處。

而李尋歡已不想走了。

既然來了，又發現阿飛此時生存艱難，那麽李尋歡便必須留下來照顧好友。

阿飛在這世上無親無故，孑然一身，李尋歡一想到阿飛一個人過日子，就覺得心擰着勁的疼，他一定要保護阿飛，保護到他不需要保護為止。以前阿飛跟他同樣強大，他把阿飛當生死之交，現在阿飛還小，他有義務照顧他長大。

“那四人是誰？”

阿飛冷冰冰地開了口。

李尋歡驚喜于阿飛主動跟自己說話，可惜這個問題他也不知答案，只好老老實實答道：“不知道。”

“他們為什麽來找我？”

李尋歡想了想，說了一句特別像假話的真話：“不知道。”

“那你為什麽來找我總知道吧？”

“我……”李尋歡頓了頓，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自己死後沒喝孟婆湯所以記得前世，聽那四個怪人說帶自己去見阿飛之後便跟着去了，整個事情太過匪夷所思，“我不知該怎麽說。”

“阿飛，”李尋歡伸手按住阿飛雙肩，這個比以前矮得多的高度，讓李尋歡一時無所适從，“你信我。”

阿飛沒說話，瞥一眼搭在肩上的手。

這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說“信”這個字，在這之前他從未信過任何人，他娘叫他不要相信任何人。

李尋歡悻悻地縮回手。

阿飛把兩片削好的竹片綁在一起，做成捕殺獵物的兵器，他想起剛才李尋歡說“你應該使劍”，鬼使神差般，阿飛用小刀在把手上刻了“淩雲劍”三個字。

這是他第一把有名字的“劍”——兩根綁在一起的竹片。

以前他拿着竹片亂砍，現在他就把它當成一把絕世寶劍。

以前他特別想有一把劍，家裏窮得叮當響，沒錢買，現在他握住竹片覺得自己簡直擁有了全世界。

阿飛沒跟李尋歡告別，今天說的話已比往常多了，他沉默着，提着劍以及娘親留給他的匕首，徑直走出屋子，去後山捕獵。

李尋歡不放心地跟在阿飛身後，跨過門檻時想起一事，身體猛然頓住，不敢再跟。

李尋歡想到上一世阿飛之所以會練成那麽厲害的劍法是由于惡劣的環境，如果這次自己幫他打獵，是否會毀了未來的絕頂劍客？或者自己親自教導他武藝，還可以教他飛刀，以阿飛的才智定然學得會，只是那樣的阿飛，還是阿飛嗎？

李尋歡留下來是為了照顧阿飛，如果因此改變阿飛的人生軌跡，卻非李尋歡所願。畢竟上一世這種“我是為你好”的心态，讓李尋歡親手毀了太多人，他不敢再替任何人做決定，不敢再參與任何人的命運。

他想順其自然，讓阿飛像上一世那樣，在絕境中練就一身本領，最終變成那個天下聞名人人敬仰的飛劍客。

李尋歡縱然再不放心，還是停下了腳步。心裏安慰自己，在我來之前阿飛一個人不也過得挺好？要相信他的捕獵能力。

李尋歡的腳步聲很輕，幾乎沒有聲音，阿飛常年與野獸搏鬥，很容易聽出李尋歡的腳步聲。阿飛知道那人跟着自己出了屋，心裏泛起一絲漣漪，像是冬天喝了一碗熱湯，五髒六腑都暖洋洋，當然臉上還是一派木然。待聽到腳步聲突止，阿飛立即怒氣沖沖轉身，張嘴想問他“你怎麽不跟着我了”，說出口的卻是：

“你跟着我幹什麽！”

連臉上的神情都依然冷冰冰的，沒洩露絲毫內心真實情緒。

李尋歡面對阿飛的質問有些黯然，便是在上一世他也比阿飛年紀大那麽多，一直以來他們之間的相處中李尋歡都是一個長者，他很想替他阿飛擋去前進路上的一切風雨，但是不能，因這風雨是阿飛的財富，是阿飛能夠成為阿飛的全部原因。

他不僅不能給他抵擋風雨，還要假裝自己完全不在意阿飛所受的苦。他在臉上擠出一個有點別扭的笑容：“我是來提醒你，別忘了給我買酒。”

這別扭的笑容看在阿飛眼裏，便帶了幾分近似于“撒嬌”的意味。

“你想喝酒自己去買，我不會給你買的。”阿飛冷着一張臉，提劍而去，再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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