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複而推開門,進去給晉陽掖了掖被角,轉身坐在了書案旁:“你睡吧,我守着你。”
天色漸黑,他沒有點亮燭火,只是重新給自己斟了一杯茶。
“明日随我去梨山。” 他放下茶盞時,淡淡開口。又頓了一下,補上一句:“師兄。”
夜色裏,顧念知眉目清明。
顧念知一夜沒睡。早上晉陽醒來時看見顧念知已經背着行囊在等他,便匆匆洗漱了馬上随顧念知上路。
鎖清歌難得起了早在門口送他們。他牽着馬站在那兒,把缰繩遞給顧念知時,拽着顧念知小聲告誡:“夜十一性子陰晴不定,你說話小心些。”顧念知默然點頭。
鎖清歌起初備了兩匹馬——三味蠱初時不發作便與常人無異,晉陽此時還能蹦能跳,何況各騎一匹還快些。但顧念知在晉陽醒來前牽走一匹,晉陽不知情,權以為鎖清歌擔心自己勞累受不了颠簸,倒是半分疑惑也沒有就被顧念知圈在了懷裏。
顧念知駕馬去了,鎖清歌站在門口望啊望,差點望失了神,還是李小棠起床後過來把他拍醒。
李小棠本來奇怪師傅在這裏看什麽,但鎖清歌先愣了一下:“呀,小棠。”繼而恍然大悟,“你經脈接上啦?”
李小棠轉身就走。
……
一匹馬卻沒有耽誤了顧念知和晉陽的行程。顧念知也生怕累着了晉陽,歇息趕路全憑着晉陽的身體狀況,又為了早日趕到梨山,自己便多擔了兩倍的勞累。
鎖清歌教了顧念知抑制蠱毒的法子,他寸步不離守在晉陽身邊,生怕晉陽再受那些苦楚,心裏雖是擔驚受怕,倒也相安無事了許久。
行至半程,晉陽每日昏睡的時間越來越多,顧念知只得讓晉陽靠在自己懷裏,駕着馬慢悠悠地前行。後來換了馬車,顧念知做起了車夫,只要晉陽身子舒坦,顧念知就不分日夜的趕路。
可漸漸晉陽昏睡時也難受的很,雖蠱毒不至于發作,也往往似被夢魇困住,那眉頭一直皺着舒展不開,整夜整夜的翻來覆去。顧念知不敢叫醒晉陽,便不眠不休地照顧他——晉陽流着冷汗他便迅速擦了,汗水濕透了衣襟他便輕手輕腳幫他換了,晉陽偶爾說胡話,他也只能握着晉陽的手,一直說我在,我在。
而大抵是人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便能看開許多事,心性也如小孩子一般了。晉陽醒時,一個人坐在馬車裏無事,總探出頭來與顧念知講話。他開始喜歡在顧念知駕車時攬過他的脖子,一手執過缰繩随顧念知一起駕車。初時顧念知身子僵硬——晉陽與他頭靠着頭,在與他近在咫尺的地方吐氣氤氲——但很快他便習慣了,自然也習慣了晉陽睡前總叫他一聲,然後抓過他的手輕輕握住:念知,你要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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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他睡時安慰他的那些話,他竟是聽得到的。但顧念知也只是點頭應着,一雙眼不見悲喜。
快到梨山時,晉陽反而睡得越發安穩了,只是睡的太長,鮮少有醒着的時候。更甚者他蠱毒開始發作,顧念知再壓不住,只得快馬加鞭。而最後那兩日,這蠱毒卻似沒了一般,再也不發作了,只是晉陽卻怎麽也醒不了了。
顧念知棄了馬車,抱着晉陽一路疾馳,終于是到了梨山。
……
夜十一的住處很好找。梨山便只這一處院落,院內種了些顧念知只叫得出一半名字的珍稀藥草,環繞着一座小竹屋。
他抱着晉陽跪在竹屋前,只跪了片刻,便有人推開了竹門。
那男子穿了件寬大的白袍,身材颀長,看面容也不過三十四五,只比鎖清歌大了兩三歲。此刻他雙手插在袖口裏,倚着門冷冷地看着顧念知懷裏的晉陽,眼裏多了幾分戲谑。
顧念知躬身:“桃源弟子顧念知,見過夜十一前輩。”
夜十一哼了一聲。
“我師兄晉陽中了三味蠱,除了前輩天下無人可解,故而念知前來叨擾,有冒犯之處還請前輩恕罪。”
夜十一複看了眼晉陽,并不打算答話。他轉身正要關門,顧念知突然伸手頂住了門板。
“家師講,便是銅鎖……銅鎖求你。”
夜十一又開了門,還是倚在門框上:“鎖清歌靠他哥哥的關系建了桃源,卻連千秋一半的本事都沒有學到,”他譏笑道,“如今連自己的弟子也救不了,還想讓我看在他是千秋胞弟的份上,救他的弟子麽?”
顧念知不明所以,不敢接話,他放下晉陽,伏在地上:“求前輩救我師兄。”
夜十一這回是真關了門。顧念知再擡眼只看到一扇竹門關的死死,夜十一的聲音從裏面傳來:“那小子命在旦夕,我救不了,別污了我的藥園。”
顧念知心一沉,忽然起身,自己去推開了竹門。
一只腳邁進屋內的瞬間,有極細小的銀針從低處射來,不留痕跡釘入了顧念知腿內。
“前輩于我下了什麽毒?”
夜十一坐在竹桌邊,不答話。
“前輩不願救我師兄,是因為蠱毒入體太深,連前輩都束手無策了吧?”
夜十一慢悠悠給自己斟了茶,眼也不擡:“嗯,救不了。”
顧念知于是又跪下, 他咬着下唇,看着夜十一雲淡風輕的神色,不知該說什麽,只得安靜跪着。
然而夜十一整整品完了七盞茶,最後一小盞他擡手灑在了地上,埋怨:“鐵觀音需以九十度溫水沖泡,前後過水五道,久放則無味。你耽誤了我的時辰,這八盞其實都是廢了。”
顧念知叩首請罪。夜十一的視線鎖在他身上,好笑:“你平日便是這樣膝下無骨麽?”
顧念知便擡頭,咬着下唇不說話。那雙桃花眼此刻溢滿了急切與悲涼,是夜十一看慣了的絕望與希望混雜的慌亂。
他不再理他,回了房裏,權當顧念知不存在。
又是一夜過去。
第二日夜十一起來時,發現顧念知還跪在那裏,只是晉陽被他挪了進來,倒還沒死,卻和死了沒什麽兩樣。
昔年有人找夜十一求醫,便是不眠不休跪上一月跪死過去的也有,夜十一卻真的是鎖清歌所說的鐵石心腸,絲毫不為所動——他癡迷于歧黃之術,自然造詣極高,但連半個大夫也算不上。不止不醫病救人,他為和鎖千秋比試,甚至曾投毒于河水上游,致使滿城百姓身中劇毒、斷了數月水源。
鎖千秋說他,心如毒蠍。
一語破的。
千秋當時是什麽表情來着?不是厭惡,不是埋怨,而是憐憫。那是想要放棄一個人時,置身事外的憐憫。夜十一斟茶的手一抖。
他終于又看了看晉陽,又認真地看着顧念知。
半晌,他說:“你既然如此緊張于他,若我說要你挖心挖肺與他續命,你可做得?”
顧念知擡頭對上夜十一的視線,眼中卻沒了昨日的慌亂。他抽出佩劍,握着劍身,半分猶豫也沒有便刺入自己的胸膛,複而向下劃去,在自己胸口拉出了一道猙獰的口子。
夜十一飛出茶盞,打落了顧念知的佩劍。
夜十一是妥協給了鎖千秋的一句“心如毒蠍”。
他自是心如蛇蠍,卻最看不得那人對着自己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情,即便……即便那人死了也是一樣。
夜十一把心裏的煩躁換為醫病時的專注,他安頓好了晉陽,細細查看,針灸喂藥,幾個時辰下來,先護得了晉陽性命無礙,而至于解蠱之法,他心中也有了幾分盤算。
出來時,顧念知已經自己處理好了傷口,站在廳堂等候。他胸口還滲着血,面色慘白,卻很平靜,見夜十一走出來,臉上才流露出了幾分焦急與期望。
“他死不了的。”夜十一慢悠悠挪步坐到了竹椅上,“夜十一所醫之人,除了痊愈沒有第二條路。”
顧念知舒口氣,這細小的放松動作卻立馬牽遍了全身,使他倒吸一口冷氣,一時連疼痛的表情也無法管理,想必是痛極了——真真是半分猶豫也沒有,那一刀入體極深,雖是夜十一及時打落佩劍保了他一命,卻也傷及了心肺。
夜十一看他差點嘔出一口鮮血,添了一句:“你若髒了我的屋子無法收拾幹淨,我讓你十個心肺也不夠挖。”
顧念知一口血懸在嗓子裏,生生咽了回去。
夜十一看着顧念知這樣,心底的煩躁卻又回來了——夜十一性子冷漠,故而輕易不受外界幹擾,意志堅定,認準了便不會回頭——是了,和顧念知像極了。
此刻他看着顧念知,也是這般堅定,執着而倔強。但他看不到另一個自己,他知道他們不一樣。
顧念知有晉陽。而他不曾擁有鎖千秋。
對顧念知來說,先有晉陽,而後才是萬千世界;而夜十一心裏,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