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人是朱家的小公子,這事也是顧念知後來才知道的。他有事出谷,聽坊間議論朱家小公子中了劇毒不治而亡,朱老爺悲恸欲絕,自此癱在床上。
原來晉陽沒有醫好朱家小公子。但是自桃源到兆京不眠不休也要七八日,加上朱家來求醫耽誤的時日,等晉陽到時自然早已回天無力。
顧念知想着晉陽近日來确實是藏着心事,雖然極力隐藏,但他看了晉陽十年,總也看不漏晉陽臉上的憂愁。他惦着晉陽,聽到這消息便連夜回了桃源。
這事自然在行程之外,他回去時已是深夜,悄悄入了谷,晉陽不在房裏,他找了一圈,終于在藥房裏看到了晉陽。
晉陽正伏在案上小憩,看案上的雜物該是自他走後便一直呆在這裏。他輕手輕腳走去過,想要為晉陽蓋上外衣,卻發現晉陽竟然眉頭緊鎖,冷汗涔涔。
顧念知心一沉,剛想伸手去拍醒晉陽,那邊卻一口鮮血吐了出來。這一下徹底吓壞了顧念知,他瞬時心跳漏了半拍,意識到晉陽不是小憩,竟像是昏了過去,于是連忙按住晉陽的手腕,那脈象果然極其紊亂,像是有數條活物同時在晉陽體內翻滾,逼得他退無可避。
顧念知發現自己竟不知晉陽是怎麽了,是生了病,還是中了毒。他心跳的極快,千萬種情緒一瞬間湧上來, 驚愕, 自責,擔憂,痛心,不知所措。但也只是一瞬,顧念知馬上清醒。
他抱起晉陽沖出去,踢開了鎖清歌的房門。
鎖清歌是被顧念知摔醒的。他腦袋着地挂在床上,還來不及抱怨頭疼,就先看到了顧念知懷裏的晉陽。晉陽面色慘白不省人事,身上還都是未幹的血跡,這讓鎖清歌頓時醒了,連忙讓顧念知把晉陽放躺在自己床上。
顧念知放下晉陽,只覺得兩手一下子空了,他死死盯着床上那人,心如刀絞。那視線太過強烈,以至鎖清歌嫌他礙事,遣他去門外等候。顧念知于是站在門外,一動不動望着屋內。
他鎮定下來,也想了明白,晉陽必定是中了某種奇毒,且時日不短。這毒使他平日脈象平穩,毒發時卻有如有活物在他體內翻江倒海。
江湖上類似毒性的毒藥着實不少,可饒是脈象再平穩,也俱瞞不過顧念知的眼睛。他只道自己自負于精通制毒解毒之道,以至于這一次,他日日為晉陽探脈,卻一直沒有發覺。
這負罪感讓顧念知如墜冰窟。他手腳冰涼,一時暈眩,竟有些站不穩了。
鎖清歌扶住了他。
“你去給我抓些藥來。”鎖清歌的聲音是少有的低沉,他快速念出一長串的藥名,顧念知聽完最後一個字,話也來不及答便馬上運起輕功走了。
這一折騰完天已大亮。晉陽沒有醒,但脈象已經平穩,神情也不似先前那般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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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念知站在床邊,伸手探了探晉陽的額頭。
“念知。”鎖清歌輕輕喚他。
顧念知回頭時,鎖清歌卻是一愣——他清清楚楚看到顧念知眼裏未曾隐藏的憐惜與疼痛,還有無計可施的荒涼。這是他時隔多久再次從這個孩子眼睛裏看到這麽多情緒,卻讓他莫名心疼,先前醞釀好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默然良久,最後也只是一句——
“念知,我醫不好他。”
鎖清歌是譽滿六國的聖手醫仙,天下人心裏公認的醫術第一,可是現在他說:念知,我醫不好他。
顧念知身子一晃,勉強扶住床沿才沒有倒下去。那一刻鎖清歌幾乎以為面前這個人已經萬念皆灰,心已死了。然而顧念知沒有——下一瞬間顧念知眼中便已恢複了清明,他收起了所有複雜的情緒,包括那些憐惜與悲恸。他知道他不能慌,至少此刻不能慌。于是他直起身子,聲音如往常一般清冷:“是什麽毒?”
鎖清歌又難受了。他看着顧念知長大,知道這孩子永遠比誰都來的鎮定,但他沒想到,越是連晉陽的事,顧念知越是逼得自己冷靜的令人害怕。
“是蠱,三味蠱。”他努力令自己的聲音也同顧念知一樣平穩,“你常年往返于五毒教,該也知道這是以前被逐出了教的某位長老制的蠱。而這蠱別說五毒上下,連那制蠱的長老都解不得。”
“師傅當真也沒法子麽?”
鎖清歌嘴唇發幹,不知如何答話,“……我知道自己解不開的。”
顧念知握拳,沒有說話。
半晌,鎖清歌想到什麽,斟酌着開口:“念知,你要知道,這是晉陽有意隐瞞,我們便是發現不了的。”
的确,以晉陽的醫術,加上這蠱的狠戾,他是很難發現的。可這并沒有讓顧念知的心裏舒服一點,他看着晉陽此刻面色蒼白,忍不住伸手幫他順過額前散發,又扶過他的面頰,伸手輕輕刮了一下那人鼻尖。
鎖清歌輕輕咳了一聲:“所以,我只有一個法子,但也要問過晉陽的意思。”
顧念知眼裏放了光:“只管說,我來做主就好。”他想,不管晉陽為何隐瞞,他都是要拼盡全力醫治他的。畢竟即使對晉陽自身來說,也沒有什麽比好好地活着更為重要了。
鎖清歌卻是靜了很久。他坐在案邊,死死握着椅子的扶手,那十指修長而骨節分明,此刻有些微的顫抖。
“出了桃源向北走,過赤炎邊界,就能到鶴歧山地界。鶴岐山西北有一處矮山喚做梨山,你去梨山找叫做夜十一的男子,他……若是世上還有一人醫術比我高明,便是他了。他該是有辦法的。”鎖清歌遲疑着,“只怕晉陽現在的身子受不了這路途坎坷,未等到梨山便出事了。”
顧念知忽然跪下,對鎖清歌拜了一拜:“謝過師傅。”
他上一次跪鎖清歌,還是十年之前杭城拜師的時候。這十年都未曾再跪,如今這一跪,鎖清歌倒有些受不住了。他又想起梨山那人一向從眼縫裏看人的秉性,心裏的擔憂就多了幾分:“還有,夜十一生性怪僻,又是鐵石心腸,絕不輕易與人醫病。你只說是銅鎖求他,權且一試。”
然而這一試鎖清歌心底卻是連半分把握也沒有,只是他不能說,他不能抹去顧念知這唯一的希望,于是便連這忐忑也不能表現出來分毫,也只能死死抓着座椅扶手,直至骨節泛白。
……
晉陽醒來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他盯着上方瞅了一會兒,發現是在自己房裏。先試着動了動十指,又想起身,卻被候着的顧念知不動聲色按了回去。
晉陽于是對顧念知笑:“念知。”他似乎并不意外看見顧念知。但是顧念知沒有答話,只退了兩步坐在案邊,一動不動。
顧念知心裏的萬千思緒沒有停過。
他一直在權衡利弊,思考對策,但此刻他看着晉陽,懊惱自己學醫不精,也有些埋怨晉陽有意隐瞞毒蠱。但他不曾對晉陽動過氣,故而便是連此時該如何對晉陽生氣也不知道。
晉陽卻像是看透了顧念知的心思,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漸漸隐去了笑容。
“念知,我沒有醫好朱家小公子。”
顧念知呷了一口茶,沒吭聲。
“他死的時候,朱老爺問我,為什麽不早些去?如果我早些去,也許是可以救得了他的。但是,我去晚了。”
顧念知忽然想起十年前的杭城,那個責怪晉陽去晚了的孩子,還有一言不發擋下了所有非難的晉陽。那時他不懂晉陽在想些什麽,這十年來他漸漸懂了,他此刻甚至可以想象的到,朱老爺責怪晉陽時,晉陽該是懷着怎樣悲戚的心情。
“我知道不是我的錯,念知。我知道不是我的錯。”晉陽的聲音淡淡的,像在說着別人的事,“但我本可以救他,我卻不能在那裏。”
“我發現朱家給我下了蠱毒時,我已經出了南平國界了。我那時知道我的蠱毒拖不得,甚至連回桃源也來不及。所以我就地住下開始研究解蠱之法,但是念知,我解毒的本事遠不如你,我在那兒停了一個月,卻什麽進展也沒有,連壓制蠱毒也做不到。”
“我心裏清楚,這一個月過去,便是連你,連師傅,都回天乏術了。那時我才開始思考其他情緒,也責恨,也不甘,但我還是回了桃源。我最後,只是想留在這裏而已。”
顧念知手一抖,茶水溢了一些出來,灑在了衣襟上。他放下茶盞,垂着眼,不知作何表情:“晉陽,你太自私了。”
晉陽勾起嘴角,輕輕笑了。
再無下話,也勿須多言。
只是顧念知帶上門離開時,聽見晉陽躺在床上輕聲說:對不起,念知。
對不起,念知。
顧念知立在門外,咬着下唇,神色複雜。只消片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