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節
膀上。
一片黑暗之中,他聽到耳邊掠過嘶嘶的風聲……樹葉簌簌抖動的聲音……遠方傳來鳥兒的鳴啭……
他深深吸進一口氣。林地特有的木葉清香立即充斥了鼻腔和肺葉,同時吸進來的還有那人身上的味道——原本很好聞的男人香,混合了濃重的血腥氣和汗味。他卻非常喜歡那氣味。
史蒂夫不回頭地說:“你醒了?疼得好點了吧?我給你打了一針嗎啡。”
那說話的聲音不止是從空氣裏傳來,也從緊緊挨碰的肉體裏傳過來,同時傳來的還有胸腔極輕微的震顫。
那讓他感到……微茫的幸福。
雖然斷臂的創口處仍清晰地疼着,每一下震動都令傷處更痛楚,但他仍覺得幸福。
舌頭幹澀地粘在口腔上颚,他費力地舔了舔唇,閉着眼睛,慢慢挪動沉重的頭顱,讓嘴唇越過史蒂夫的衣領,貼在那人汗涔涔的後頸處。那裏還有薄薄一層茸茸的汗毛和碎發,被汗水打濕了。
他微微翹起嘴唇,“啧”。極輕的一聲。那是一個親吻。
史蒂夫“哎”了一聲,一縮頸子,“癢!……你別亂動,老實點。”
但兩個人都各自默默地微笑了。
愛的快樂如此鮮明,即使在極端困苦的境地之中,仍像黑夜裏的星光,閃爍不息。
又走了很久,史蒂夫說,“你不問問要去哪兒?”
過了幾秒他才聽到冬兵低低的聲音,“我不在乎。”原本好聽的聲音因失血而變得嘶啞了。
史蒂夫解釋說,“四個小時之前,我給托尼打電話,他的人工智能管家賈維斯幫我找到了一處木屋。所以我丢掉車子,進入林地。估計再步行四五個小時,就能到達那個地方了。”
冬兵昏昏沉沉地答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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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睡過去,好不好?”
“我不睡。”
“那麽,你跟我說話。”
“……好。你先說。”
“叉骨為什麽叫你Winty?”
他感到冬兵的臉肌在他頸上輕輕滑動,那是在微笑。“你在意這個?”
雖然看不見,但他猜得到冬兵臉上一定是個得意的表情,“你希望我在意?”
“你猜猜看。”
“你經常跟叉骨一起出任務?”
“嗯,他是,除我之外,最能打的。”
“哦。”
史蒂夫感到頸上有溫熱的鼻息掠過,“嗤”地一聲,是冬兵在笑。
他聽到背上的人貼着他的耳朵,用風聲一樣輕的聲音說,“可惜,我不喜歡,黑發。我只喜歡,有藍眼睛的,金發男孩,就像,你這樣的。”
又過了一陣,史蒂夫聽到背後的呼吸逐漸粗重起來。
五毫升嗎啡,藥效大約是四到六小時。那一針嗎啡藥效過去了。
他在一棵樹下站住,把冬兵放下來。傍晚的黝黯光線裏,那張臉慘白得刺目。他憔悴委頓得像一片枯葉。
他咬住下唇藉以忍痛,右手下意識探向左肩頭、想要撫摸痛處,但伸到一半又停住,手掌攥起拳頭。
那裏不再有肢體,只剩一個截面,一個洞……你沒法按揉一個洞。
史蒂夫取出針筒替他注射。又扶起他的頭,喂他喝水。他喝第一口的時候嗆了出來。史蒂夫的手指在他長發裏輕輕揉動,“慢一點。慢一點。”
那頭發被疼出來的汗弄得濕答答,發梢上都是幹涸的血。
喂完水,史蒂夫收起水瓶,“你冷不冷?”
冬兵把眼皮掀起一半,睫毛疲乏地閃了閃,“如果、我說冷,你會,抱着我嗎?”
“會的。”
“嗯,冷。”
史蒂夫唇邊折起一個無聲的微笑,他在他身後坐下,抱起那具殘缺的身子,讓他的後背貼着自己胸口。
冬兵的頭顱沉沉枕着他的肩,就像那天他第一次跟他剖白心意之後一樣。
史蒂夫忍了又忍,最後還是問出一個在心裏盤旋很久的問題,“……在醫院裏,你一定要我偷來嗎啡随身帶着,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在那個時候已經想好要切掉手臂了?”
事到如今,也沒什麽隐瞞的必要。冬兵很幹脆地答道,“是。”
史蒂夫不再說話。他很長時間沒再說話。
冬兵艱難擡起僅餘的右手,去撫摸身後那人的面頰。
史蒂夫揚起手,把那只手壓緊在自己眼睛上。
一只手因失血而冰冷,另一只手也并不暖和。一霎竟大有窮途末路之感。
冬兵感到史蒂夫的長睫毛貼着自己手心,隔一陣便無力地撲扇一下,像一只瀕死的蝴蝶或蛾蟲。
他的手逐漸被溫熱的液體濡濕了。那是眼淚。
他很少叫他的名字,這一次卻叫了出來,“史蒂夫,別這樣,并沒那麽、糟糕。”
史蒂夫咬緊牙齒,海浪一樣的哀傷把怒氣湮沒了。他松開手,把冬兵的手擱回他自己腿上,喃喃道,“現在不談這件事。等你好了,我再好好跟你算賬。”
嗎啡逐漸生效,冬兵的呼吸平順得多了,“喂,告訴你、一件……很好的事。”
“是什麽?”
“我發現,我也不是什麽都不記得。”
“什麽?”
“我記得一點點。就在,我昏過去之前,你的眼淚,落在我臉上的時候。我其實,始終,記得一個,畫面,非常模糊的畫面。我從前,一直以為,是夢。”
“什麽樣的畫面?”
“身邊一片雪白,我漂浮在,半空。忽然有一滴,溫熱的水滴,飄過來,落在臉上。一瞬間,就冷下去了。”
史蒂夫屏住了呼吸,那就是糾纏了他幾十年的噩夢的內容。
“那是屬于巴奇的,記憶,對不對?……那不是,漂浮,是在下墜,是巴奇從那輛,火車上,掉了下去。落下來的,那水滴,是你的,眼淚。”
史蒂夫再次哽咽,說不出話來,勉強開口道,“是的。你記得真清楚。一點不錯。”
冬兵斷斷續續地說道,“我一直希望,時間能回到,七十多年前、巴奇掉下山谷的,那一天。現在,我們總算,可以假裝——假裝那天,你也跟我一起跳了下來,不過,很幸運,你一點也,沒受傷。你在雪地裏,找到了我,找到了失去一條手臂、失去視力、失去記憶的我。然後,你背着我,把我,背回家……”
他說得氣喘籲籲,到後面話音已經只剩氣息。
史蒂夫用濕淋淋的臉頰蹭一蹭他耳朵,“對,我找到你了。我會把你背回家。我會治好你。一切都會好起來……”他的聲音溫柔得成了凄涼,“我會每天替你梳辮子,替你洗澡,跟你做愛,每天早中晚說三次我愛你。”
冬兵閉起眼睛微笑,幽幽嘆出一口氣,“現在,我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沒有眼睛,沒有左手,沒有行動能力。我什麽都,沒有了。可是,我還有你,那就,意味着,我擁有一切,對不對?”
史蒂夫說,“太對了,對得不能再對。”
他俯身下去,吻了那兩片蒼白冰冷的嘴唇。
兩人一個是肉體極度痛苦,一個是精神極度痛苦,這個吻的滋味打了個大折扣,然而極苦之中只要有一絲甜味,也足夠蕩氣回腸的了。
繼續步行數小時之後,史蒂夫終于找到那間木屋。其時已是夜半。冬兵在他背上睡得昏沉。不遠處一口湖泊,在月光下泛着點點銀鱗。
按照賈維斯所說,史蒂夫找到了鑰匙,開門進屋,把門反鎖。
室內有一股長久不通風的悶濕之氣,家具都蒙着白布。他第一件事是找到卧室,把冬兵輕輕放在床上。
生活物品倒都是齊全的。史蒂夫四處查看了一下,在櫥櫃裏找到了一個醫藥箱。
盥洗室裏有木桶,櫃子裏還有毛巾。他打了一桶冷水,回到床邊,打算給那人洗掉渾身血跡,再把傷口清潔了,重新包紮。
他等不及慢慢尋找電閘,只把窗戶打開,讓月光照進來。以他的目力,一點月光的照明就足夠了。
床單上已經蹭上了斑斑殷紅。史蒂夫先擦淨了那臉上頭發上的血,再解開他勉強替他穿上的帽衫,扶起冬兵的身子把衣服抽掉,露出光裸的上身。
那具身體缺掉了一條上肢,乍看上去有點不對稱的怪異,還有點陌生。史蒂夫強迫自己不多去想,輕手輕腳地用濕毛巾擦拭他的身子。
由于疲憊和衰弱,冬兵睡得極深,并未被他弄醒。
等上身擦淨,一桶水都被血染紅了。他去換了一桶水回來,伸手去解那人的牛仔褲。
褲子被血浸透又風幹,有點硬邦邦的。幹了的血變成細碎的粉末,落在白床單上。紐扣和拉鏈已經被凝固的血糊住,拉也拉不開,他只能一點一點把褲子布料從接縫處撕開。
完全撕開的時候,他的手停了下來。
冬兵的內褲不見了。
史蒂夫的心沉了下去。他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