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節
夜晚本身的聲音,帶着一點無意識的哀傷,也像是風聲。
“你又說如果我再堅持下去,會丢掉所有的東西:工作,朋友,積攢了近一百年的聲望……巴奇,你明白嗎?當我一無所有的時候,我還有你,那就意味着我擁有一切。如果沒有你,就算我擁有一切,那也還是一無所有。
“你是這個世界唯一能傷害到我的途徑。天哪,沒有你,我就像被砍成兩半的動物一樣活着!”
“朋友、夥伴、同事、人群……那些不過是路燈,是燭火,是星光,而你,你是那顆叫太陽的恒星。所以你死之後,這人世對我來說簡直就是永不會結束的極夜。而當我發現你還活着,那就像時間忽然進入了不會日落的極晝。
“所以,對我來說,你才是‘所有的東西’。你明白嗎?!”
他喘了口氣,輕聲說,“我愛你,你明白嗎?”
快一百年過去了,他終于對着詹姆斯巴恩斯——不是泛黃的照片、衣冠冢、紀念碑,而是活生生的人——說出了這句話。
世間似乎再沒什麽比這三個詞更簡單,也再也沒什麽能比這更複雜、更艱難。
那句話就像一道有魔力的咒語,會耗費訴說者的元氣。他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那樣又凄涼又甜蜜的暈眩。
說出口的那一刻,猶如鮮血溢滿口腔。
——如果你醒了就要走,那麽趁你睡着,至少讓我把這句話說出來。
他望着冬兵栗色長發間閃爍的燈光,深吸一口氣,繼續喃喃說道:
“你并不是往昔時光的紀念碑。不是用來緬懷亡者的道具。不是的。當我看着你,我想到的并不是巴奇或冬兵,只是你,是我無望地愛了很多年很多年的那個人。
“不管你變成什麽,是變成一座空蕩蕩的衣冠冢,變成紀念碑上镌刻的名字,變成博物館裏的照片,變成歷史書上的條目,還是變成殺手、變成寒冬士兵,甚至變成僵屍、狼人、吸血鬼,變成有八只鋼手的怪物章魚……我都沒辦法不愛你。”
“你是那個我永遠無法割舍的人。超越物理定律,超越理智。不能替代,不可動搖。
“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改變,也不能讓我愛你這件事停止下來——我自己不能,你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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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說到這兒的時候,床上的人動了。
冬兵低低地嘆一口氣,有點艱難地把頭轉到另一邊去。那聲音并非剛從昏睡中掙紮出來那種迷離,而是清醒有意識的。
他醒着。
他是醒着的。
他一直都醒着。
史蒂夫像被打了一悶棍似的跳起身來,咣當一聲帶翻了椅子。
他又窘迫又惶惑,身體僵直地呆站着,就像《聖經》裏瞬間變成鹽柱的人一樣。呼吸停止了,心髒攣縮,胃絞到一起。
繼憤怒之後他再次體驗到一種全新的、陌生的感覺:羞怯。
——我……我剛才都說了些什麽?!……
——我好像說了“我愛你”。是的,我說了“我愛你”。還有……很多亂七八糟的話……天哪……
他在心裏大聲呻吟,像等待宣判的人一樣,怔怔地瞧着冬兵。
冬兵的反應很奇怪,他慢慢轉回頭,撩起眼皮,以虛無的目光審視他,那雙扁杏仁形狀的眼睛,眼皮長長的褶皺像一條精致的鑲邊。他的一根根睫毛之間凝着一小團光,眨眼時,那簇光就閃爍不定。
史蒂夫身子輕輕顫抖。那道目光毫不留情地鑽透他的記憶,透過了遙遠又清晰的渴望,透過了無數個夢境中的幻影。
“你……醒來多久了?”
“足夠久了。”
“我剛才說的那些……你不會生氣,或是厭惡吧?”
冬兵面上并無特別激動的表情,“你是說‘我愛你’那句?”
史蒂夫又在心裏呻吟了一聲,咬緊了兩邊臼齒。
然而讓他震驚的是,冬兵竟淡淡說道,“我早知道了。”
“你……早知道?什麽時候?”
“在博物館看到巴奇和你接受采訪那段影片的時候。你那種下一秒就要融化掉的傻笑,我看一眼就知道了。”
史蒂夫微微張開嘴巴,作聲不得。屋子裏真安靜,安靜得純粹又密實。他聽得見自己的鼻息咻咻,聽得見胸腔裏的血液驚濤拍岸。
愣了好一會兒,他俯身把椅子扶起來,盡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沒那麽尴尬,“你後腦的傷口縫了四針。醫生說大概再過七八個小時,你的肢體就能恢複運動能力,我估計用不了那麽久。也就是說,你再等幾個小時,就可以走了。”
冬兵那略顯灰白的嘴唇抿在一起,令得下巴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凹陷。他臉上表情非陰非晴,難以辨認,好像在沉思,又像是胸中有話,只不願開口傾吐。
隔了好一會兒,他開口了,聲音有些僵硬,“……我也不是一定要走。”
這句話美妙得不像是真的,以至于史蒂夫要定一定神,極力捕捉它在耳中和腦中的回響,來确定自己沒聽錯。
他不由自主地重複說道:“不是一定要走?就是說,你會留下?”
冬兵皺起眉頭,好像急于逃離這個話題,“你把我弄到醫院裏來了?”
史蒂夫:“啊……是一間很不起眼的私人診所。我帶着追蹤我的人在城裏兜了幾圈,然後留了些線索,讓他們以為我要逃出城去。這個診所距離早晨他們攻破的旅店只隔兩條街,他們恐怕不會料到我又兜回這裏……你覺得怎麽樣?你比醫生預料的醒過來的時間早了好幾個小時。手腳能動嗎?”
冬兵像是努力要移動身體,最後放棄了,“不能,脖頸以下都不能動。”
史蒂夫輕聲說,“沒事,不用着急,我們有時間。我們有所有的時間。”
13
“我去給你倒杯水。”說完,史蒂夫起身溜出病房去。
一出門,他立即轉身靠在牆上,後腦抵着牆壁,閉上眼睛。
雙膝仍然隐隐發軟,他深深呼吸了好幾次,攥緊拳頭,再松開,剛才幾分鐘耗費的體力,居然好像比打一百個納粹士兵再加一百個洛基帶來的外星人都大。
他從未跟任何人用剛才那種方式說話,包括幾十年前的巴奇巴恩斯——他還未來得及攢夠勇氣、向巴奇開啓這個隐秘的頻道,巴奇就永遠地離他而去了。
誰能馴服說出的話呢?他幾乎要被羞怯壓垮了!羞澀與膽怯。剛才有一瞬間,他幾乎想要逃跑,想要變成透明的空氣,逸出窗外。
但那同時也有一種奇特的舒暢與痛快,就像孤注一擲的賭徒把手中的底牌亮在桌上,等待對方亮牌。啊,終于說出來了。不管結果怎樣,這番話到底是說出來了。
冬兵到底是什麽時候醒來的?……他過分沉浸在喃喃自語中,連那人呼吸聲的變化都不曾注意到。
那人說:我也不是一定要走。
又說:我早知道了。
史蒂夫不習慣像女人一樣猜測別人的心思和弦外之音,但冬兵的心簡直就像海面漂浮的冰山,說出口的只是水面那一點點,水面下的部分只能靠史蒂夫自己揣摩猜測。
他逼迫自己艱難地思考那話裏面的隐意:
——唉,他早就知道……那件事(“我愛你”)。也許他早就起疑了,在母艦上我丢掉盾牌任他毆打的時候。
——所以他說“別看我,看路”,“別看我,看你手裏的針”。他即使看不見,也知道我在望着他。
——他早就知道。但那天他仍然做出那個選擇(“我跟你走”), 他當然不屑于利用別人幫助他逃亡。按他那種高傲性格,他本來絕對會懷着厭憎的情緒遠遠躲開我、撇清關系,所以他這樣選擇的意思就是……就是……
史蒂夫不由自主地慢慢張開嘴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做出的判斷。
——難道他……其實也希望讓“這件事”發展下去?
——他允許我卸掉他的武器,允許我脫去他的衣服、替他縫合傷口,允許我替他擦身;我要他上床睡、不要在櫃子裏睡,我要他喝牛奶、吃餅幹、服藥……他全都聽從了。
——其實他一直很努力地克服自己的習慣和脾氣,按照我的要求,慢慢改變自己。
冬兵曾重複說了好幾遍:我第一次這樣信任別人……我把我的信任交給你了……
也許,他交出來的不僅僅是信任。
史蒂夫盡力平息情緒,拿着裝滿溫水的紙杯回到病房裏。
冬兵的臉朝着牆壁那一邊,擱在被單上的右手手指正慢慢蜷曲,伸直,再蜷曲,伸直。雖然動作顯得困難遲緩,但已經是很好的開始。
史蒂夫有點驚喜,“啊,你的手指已經能動了。”
冬兵慢慢回頭,将面孔轉向史蒂夫的方向,嘴角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