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可悲可恨
床很小, 他們只能緊緊地擠在一起,周嚴果的手伸在被子外,連同被子一起抱着她。
“你不冷嗎?”貼着他微涼的胸口, 姚思睦想抽出手把被子拉高,剛動了一下, 就被他扣回枕頭上。
“我看不出你冷。”
“這裏離海太近了, ”姚思睦聽着浪濤的喧嚣,就像有人不停在她耳邊咆哮一樣, “又很潮濕,跟泡在浴缸裏一樣。”
“适應不了就回家跟你父母過年。”
姚思睦無力地把臉砸進枕頭, 悶聲說道:“你懂不懂什麽叫聊天?”
他松開手,拉起被子,把她的頭又撈回肩頭了才說:“沒話找話?”
“算了, 睡覺。”
天際剛泛白,姚思睦就被洶湧的浪濤聲吵醒,窗簾不遮光, 她睜着眼睛翻了個身, 睡在裏面的周嚴果手臂伸出被子,把她摟回身邊, 她又不敢動了,在床上躺到天光大亮。
在四肢都僵硬以前, 她拉開周嚴果的手臂起床, 換了衣服走出屋外。
鹹濕的海風迎面吹來, 太陽照着壯觀的斷崖, 有一條路可以通往崖頂,在那裏應該可以看到寬闊無垠的海面。
姚思睦的心裏一動,年幼的周嚴果會不會經常爬到崖頂, 眺望回港的船只,其中也許有出海半月的爺爺。
緊接着她就為自己的猜測感到好笑,那只禽獸的冷酷看起來就是天生的,怎麽可能做這種事?
她決定在他從小生長的環境裏四處走走看看。
芒草掃過大衣的下擺,她走上斜坡的小路,從高處看着那棟被海風侵蝕的小平房,廢棄孤立在芒草之間,一陣風刮過,低矮的芒草間露出一片疏落的樹樁。
姚思睦盯着那些樹樁,四肢僵硬,眉間閃過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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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樹會不會是他砍的?
爺爺出海,年幼的他一個人住在孤伶伶的房子裏,樹影在漆黑的窗外搖晃,所以他一棵一棵地砍斷了那些虛張聲勢的樹?
他不懂得在她害怕時溫柔地陪着她,是不是因為他害怕時,也沒有人溫柔地陪着他?
随即她又想到,在看到她躲在窗簾後面被吓得魂不附體時,他仍是無聲地抱住了她。
想到那個擁抱,她倏地在一叢飄搖的紫色花叢前蹲下身,摸了摸熱起來的臉,伸手折斷野花的長莖。昨晚才跟他變态地瘋了那麽久,竟然還不如一個擁抱讓她臉紅耳熱。
她蹲到腿發麻,面前橫七豎八地攤着被她折斷的花枝。
“姐姐!”
姚思睦仰起臉,一個穿着黑羽絨服的女孩站她身前,看起來十六七歲,讀高中的年紀。
“你要摘花嗎?”女孩說,“前面有一片很漂亮的花,我帶你去摘?”
姚思睦把折斷的花理成一束,握着站起來說:“謝謝,這些花就夠了,你家是這裏的嗎?”
“我家就住前面,”女孩兒說,“我們家有果園和草莓園,你要不要去逛逛?”
原來是攬生意的。姚思睦想想回去那個房子裏也無聊,便說道:“去看看吧。”
她正要往前走,卻發現女孩兒盯着她大衣上的胸針看,“你喜歡?”
“是真的鑽石嗎?”女孩兒問。
“應該是真的。”周嚴果的秘書買的,再怎麽也不至于是廉價的水鑽,她看着女孩兒羨慕的眼神,取下胸針,“給你吧。”
女孩兒眼裏透出欣喜,“給我?”
姚思睦把胸針抛給她,“拿去吧。”不是她自己挑選的東西對她而言都是垃圾。
女孩兒接住胸針,摸着陽光下閃閃發光的鑽石,“謝謝你!”說完不好意思地攥進手心裏,“你是來玩的嗎?住哪裏的啊?我家有住宿,便宜給你住。”
“不用了,我住那兒。”姚思睦轉過身指着崖下的平房。
女孩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臉色閃過一抹怯色,“住那裏?你是跟周嚴果一起的?”
“嗯。”姚思睦察覺到她的古怪,不動聲色地問,“他怎麽了?我剛跟他認識不久,來他長大的地方看看——”
“姐姐,你不怕他嗎?”女孩兒拉着她的手問。
姚思睦低頭,忸怩地踢了踢腳下的草叢,“不怕啊,他有什麽好怕的?我——很喜歡他。”
女孩兒拽緊她,“姐姐,你在這裏要待多久,我帶你在村子裏多轉轉,打聽打聽。”
“打聽什麽?什麽事你告訴我就好了,省得我到處跑,”姚思睦說着,繞到頸後解下項鏈,在陽光裏垂下閃着斑瀾色澤的貝母鏈墜,“這個喜歡嗎?”
女孩兒眼裏閃着驚喜的光,“這個——可以給我看看嗎?”
姚思睦把鏈墜握在掌心裏,“你要是把我當親姐姐,一會兒你帶回家看。”她的嘴角浮起友善的笑容,頰邊的酒窩深深地陷進去,“你不會看着親姐姐往火坑裏跳對不對?”
太陽光明晃晃地照着姚思睦的額頭,再往前走兩步就是樹蔭,她一動沒動。緊握在手裏的花莖被滲出的汗水磨掉了毛茸茸的外皮,她垂着眼皮,聽着女孩兒的喋喋不休。
“……姐姐,我知道他很有錢,但是再有錢,也比命重要……要是他也殺了你怎麽辦……”
野花從松開的手心墜落,她把手揣回大衣口袋,僵硬地背過身,精神恍惚地往前走了幾米,又像夢醒般睜開眼睛,轉身快步走回女孩兒身邊,兇神惡煞地奪回女孩手裏的胸針,“這個不給你了!”
“喂!你怎麽這樣?”
姚思睦充耳不聞,握緊拳頭走得飛快,胸針戳刺着手心,卻像是紮着柔軟的心髒。
她望着崖下的平房,走得越來越快,索性在小路上跑了起來。
藍色的海,金色的芒草,斷崖、破船一一掠過她的眼前,探出的蘆葦不時刷到她的眼皮,不多時,臉上被淚水浸得濕漉漉的,像淋過一場雨。
“我也是聽家裏人講的,他爸爸就不是個好東西,賭鬼,還亂搞女人,不管他跟他媽的死活。他媽活不下去了,帶他去跳海,就是房子前的那片海,那時他六歲……”
“那房子是周老頭住的,死了老婆就沒再結婚的老光棍,一個人住在那裏。那天他正好在海邊,看到周嚴果的媽媽抱着他,脖子快被海水淹了。周老頭拉不回他媽媽,就在浪頭打來之前把他搶了回來……”
“周老頭救了他,但他的親爺爺奶奶卻賣了房子住去福利院,也不管他,周老頭只好養着他,六七十歲的人,還要跟着年輕人出海打漁養活他,村裏人有段時間都忘了他們不是親爺倆……”
“不是親的,就不是親的。我爸這麽說,村裏人都這麽說,他考上最好的大學,也是村裏最有出息的,大家都以為周老頭以後會享他的福……”
“醫生說周老頭的肺只剩下五分之一不到,以後都只能靠呼吸機活着,有個晚上,他狠心地拔了呼吸機,周老頭第二天早上就死了……”
“姐姐,如果周老頭是他的親爺爺,他還會這麽狠毒嗎?”
“他這樣的人,就應該去坐牢,怎麽還能讓他發財?……”
姚思睦在斜坡上停下來,兩手支在肘上,彎腰大口喘氣,她偏頭,透過模糊的視線,看着低矮的平房,抓起大衣抹幹臉上和眼角的淚,耳畔又響起那天夜裏,他在她耳邊的話——
“你恨我,就生個比我更狠毒的孩子,讓我自食其果。”
他賺再多的錢,也不能讓時間回溯到他貧窮的那段時間,不能回到那時,選擇讓爺爺哪怕是備受折磨地維持生命,選擇讓自己成為了一個至誠至孝的好人。
他已經死在那個沒有尊嚴,沒有希望的時期。或許更早,在爺孫相依為命時,每當他看到疲憊蒼老卻不得不出海的爺爺,他也想過無數次,六歲時他就應該被媽媽一起死在海裏。
現在的他有很多的錢,但他還會更加瘋狂地斂財,可直到他死前他才會知道,再多的錢,也填不滿他胸口的空洞。
他的一生,就因為那一次痛苦卻沒有餘地的選擇,變得可悲可恨。
走進院子,她擰開牆角下的水龍頭,捧起水洗了把臉,脫下大衣擦幹臉,又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等風把臉吹幹了才推門進屋。
周嚴果還蜷在單人床上睡着,大概光照太強,他的臉蒙在被子裏,只剩一撮烏黑的頭發露在外面。
她輕輕掀開被子,側身面朝他躺下,望着他沉睡的臉,又想起女孩的話,在心裏默默地反駁:我才不管他是錯了還是對了。喜歡我對我好,他就是對的;不喜歡我對我不好,他才該死。
這麽想着,她又想到他每天早上半夢半醒時才有的溫柔,悄悄把手機放在充電座上,調整角度,按下錄像鍵。
她嘴角彎起一抹笑,指尖點到他的額頭,慢慢地滑到他的鼻梁。
他的手從被子裏伸出來,捉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臂穿過腰下,摟緊她,張嘴含住她的唇。
“幾點了?”他眼睛睜開一條縫問道。
順序有點不對,他以前都是先睜眼問時間,才會親了她繼續睡。
“還早,再睡會兒。”
他啃着她的嘴唇,又移到下巴脖子。
不,不對!怎麽還不睡?姚思睦伸手想去按掉錄像,手剛擡起,就被他抓回來按在枕頭上,他忽然翻了個身壓住她,張開黑亮的眼睛。
“你不睡了?”她心虛地問。
“睡夠了。”他說完,低頭看到她穿着長裙,“出去了?”
“出去随便走走,”他的身體變化太顯著,姚思睦腦子裏轉着念頭,“我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