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這世上最可怕的四個字是,
秦君恩腳下一頓。
她掙開宋瑾修牽住自己的手, 轉身往回跑去,擡手抱住秦老爺子那滿身铠甲。
老人家年歲已大,但身子骨卻仍是硬朗, 寬厚的腰身, 背脊直挺。
抱住孫女時的手臂用了十二萬分的力氣,像是舍不得她走,又像是在趕她走。
厚重的铠甲貼在臉上, 冰冷、僵硬, 還硌的自己周身疼痛,卻也不願松手。
只叫這番哭腫了眼睛, 還惹得長風跟随一路都不敢與她搭話。
直到離開北疆, 天氣逐漸溫和一些,周遭的植物和行人才多了起來。
秦君恩不肯乘坐馬車, 便騎馬走在車隊的最前頭,獨自受着涼風。
長風被人搶了馬,他傷本也還未完全養好,這番倒是剛好, 能與宋瑾修同乘馬車。
孩子自幼生的皮性,但自家王爺偏偏不愛講話,這車內又屬實是悶人的厲害。
長風偷偷拿手撩開車簾, 他擡眼瞧了秦君恩好幾次,最後實在憋不住才問道。
“王爺, 你們吵架了嗎,那姐姐怎麽一從北疆出來就板着張臭臉。”
宋瑾修原是閉目休息,聽了這話,便睜開眼來,“幾日不見, 我們長風,倒是禮貌了不少。”
現下竟是還知道管人叫一聲姐姐。
長風撇嘴,他松開撩起車簾的手指道,“我原是不喜歡她,姑娘家家的一點也不文靜,仗着自己身手好處處欺負于人,長的也不漂亮,嗓門還特別大,天下女子千千萬,我不明白王爺為什麽偏偏看中了她。”
但是這一回來北疆,卻見那姐姐也是真心實意對王爺好。
勇敢、善良,待人真誠,是個好姑娘。
不過這後半句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卻聽見馬車外突起一聲。
“又在說我什麽壞話。”
秦君恩轉頭回來,卻像是掐着點兒的在偷聽。
長風原也無心,後半句是打算要講人好的,結果時機還未到,這姐姐便磨磨蹭蹭到車隊尾部,就在這車窗之外将他抓了個正着。
“沒沒沒,我什麽也沒說。”
長風一驚,他怕秦君恩誤會,便忙伸手将自己的嘴巴捂住。
宋瑾修見狀解圍道,“他說你漂亮。”
秦君恩将臉色沉下,她心情原就不太好,現在聽了長風的話,則是變得更差。
“是,本姑娘難看,你好看,你全家都好看,你長那麽好看也沒見哪家姑娘哭天搶地,要死要活的要嫁給你呢。”
長風被人噎了一句,他原是沒有惡意,哪曉得這秦君恩偏是來的這般湊巧,好死不死就聽見了他那前半句說人不好的壞話。
素來也是被宋瑾修給寵壞了,同樣是個吃不得虧的性子,這時憋的滿臉通紅,長風只恨不得能跳起來和她秦君恩嗆聲道。
“你好看,你好看怎麽沒人哭天搶地,要死要活的來娶你呢?”
秦君恩只将下巴一揚,她道,“怎麽沒人?天下女子千千萬,你家王爺就是哭天搶地的要娶我。”
“你你你,你胡說八道,分明是你非要賴在我們王府不走的,那日在青白山,也是你主動跑來王爺廂房,說喜歡他,要嫁給他。”
話畢,還如同小孩子争寵一般,長風撲過去便将宋瑾修的雙手抱住道。
“王爺,你說對不對,是她非要嫁給你的對不對。”
宋瑾修擡頭去看秦君恩。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夕陽染的天邊一片金黃。
周遭的蘆葦蕩随風飄搖,秦君恩一襲紅衣戎馬裝騎在馬背上,她單手拉着馬繩,下巴高高揚起,臉上盡顯傲氣。
宋瑾修瞧見她,嘴角也帶了幾分笑意,他道。
“是本王哭天搶地,要死要活也要娶她。”
長風聽聞,一臉哭相,只叫鬧着不信,同那三歲小兒一般滾在馬車裏撒起潑來。
秦君恩今日從秦老爺子身邊離開,心下本是難過,這番聽見宋瑾修這般說道,卻也沒忍住笑了起來。
她微微将頭低下,又緩慢擡起來去看那宋瑾修,開口問道。
“王爺現下身體如何?”
宋瑾修點頭道,“還好。”
秦君恩便問他,“能騎馬嗎?”
宋瑾修道,“大抵最多能騎上一個時辰,便就要休息了。”
秦君恩道,“王爺要不要出來和我比賽騎馬?前方十裏處有一間客棧,我們就騎到那處便停下,若是馬兒跑得快,許也要不了一個時辰。”
“好,本王陪你騎。”
關外景色極美,平原一望無際。
蘆葦蕩的高度幾乎能将馬兒腿部完全遮住。
宋瑾修方才坐在馬車裏,一直閉目休養,直到這時候彎腰出來,才明明白白的瞧見這璀璨一片。
落日夕陽,草原天際線,美人美景,美不勝收。
“要挑馬嗎?”秦君恩問,“輸了比賽可是不許找理由的。”
宋瑾修搖頭,他道,“不挑。”
與随行的侍從交換代步工具,宋瑾修翻身騎在馬背上,他擡手拉拉缰繩,便說。
“就這匹好了。”
秦君恩看着他,嘴角帶起一絲笑意,忽而雙腿一夾馬腹,便大喊了一聲,“駕。”
長風坐在馬車裏,他趴在車窗上大喊,“姓秦的,你耍賴。”
宋瑾修倒是不曾言語,只随後跟上前去。
不多時,二人便将身後跟随的車隊遠遠甩下。
馬蹄踏過蘆葦叢中,發出‘踏踏’的聲響。
秦君恩身姿挺拔,一襲紅裝在這蘆葦蕩中倒顯得格外亮眼,滿頭黑發随風飄動,跑去好遠的距離才想起回頭來瞧宋瑾修。
本以為自己搶占了先機,該是把那男人給遠遠甩下了的。
誰曾想一回頭,宋瑾修就在自己身後一米遠的距離不到。
“跑的還挺快。”秦君恩笑道,“過來吧,我不欺負你,咱們同一起跑線開始。”
“你想要什麽?”
這話問來沒頭沒腦。
“”秦君恩像是沒聽清,她偏了偏頭,又問,“你說什麽?”
“你說比賽就該有賭注,但本王不與你比輸贏,你只說你想要什麽?”
“不比賽,那多沒意思。”
“你想騎馬,想射箭,想做什麽都行,想要什麽也都行,你想做的本王願意陪你做,想要的本王也都能給。”
宋瑾修的馬兒緩步往前走去,秦君恩見狀,便也慢慢跟上他。
人群被甩在身後,這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他們兩個
秦君恩問,“王爺何故認定我與你比賽,是想與你讨要些什麽?”
宋瑾修道,“你想賭也好,不想賭也罷,想要的,想做的,盡可開口便是。”
秦君恩深吸一口氣,她突然講,“說實話,我有時候會很害怕。”
宋瑾修問她,“害怕什麽?”
“我怕秦家有一天會從鼎盛到衰敗,我怕再上位的新帝會對朝中元老痛下殺手,我怕王爺雖然如今地位尊貴,但有朝一日也會自推下神壇,我怕如今朝堂重臣,雖承了先帝的情面向着您,可日後為了自保,也都個個相助無能。”
“權利之争向來殘酷,往上走的路不知鋪了多少人的鮮血,所以你的擔心,并非是沒有道理。”
“可是王爺願意做壞人嗎?”秦君恩側過頭去,她看着宋瑾修,“那種作惡一年,可以高枕無憂八十年的壞人。”
宋瑾修聞言難免發笑,他掰着手指頭算起來,“本王今年虛歲二十,若再能高枕無憂八十年,豈非是要活他個一百歲?”
秦君恩也笑了,她又問,“那王爺會害怕嗎?”
宋瑾修答道,“本王從未怕過。”
秦君恩道,“我知王爺是個玲珑剔透之人,做不得惡,也無意與人争權奪勢。”
宋瑾修道,“你如何這般認為?”
秦君恩一時說不上話,想來總也不能與他講。
我自前世而來,再往這人間重走一遭,我自是知曉你前世不争不搶,手握重權也不想朝堂局勢混亂,所以自願放下雙手,就任由宋承治這樣一個小輩出手削了自己的藩王之位。
秦君恩沉默不言,倒是宋瑾修開口解了這個圍。
“世人皆有欲-望,本王也不是天神,普通凡人罷了,怎會一生從未作惡。”
秦君恩好奇,她問,“王爺做過惡事?”
宋瑾修點頭道,“或是不該,但幼時那高家小姐嫌棄本王病痛纏身,本王卻也怨恨過她幾年。”
秦君恩聽來發笑,“這充其量是小家子氣,哪能算什麽惡事。”
“哦?”宋瑾修挑眉,再刻意張口去問她,“那你想做什麽惡事?”
秦君恩擡頭看天。
她看那雲層之後散出來的金色光芒。
“我想做皇後。”
“所以本王,應該要去做個皇帝?”
“王爺想做嗎?”
“本王對皇位,沒什麽太大的興趣。”
宋瑾修騎在馬背上,馬兒慢吞吞的往前走着,他的身子也跟随上下輕晃。
秦君恩聞言,心下卻也有些失落。
但這份情緒才剛剛在心裏冒了個頭,她便又聽聞宋瑾修道。
“但是本王,必須要坐到那個位置。”
秦君恩心下驚奇,便回頭忙問,“為何?”
宋瑾修道,“君恩你,可曾知道這世上最可怕的四個字,是哪四個嗎?”
秦君恩想了想,她道,“痛不欲生?”
宋瑾修搖頭。
秦君恩便又道,“碎屍萬段?”
宋瑾修還是搖頭。
他道,“這世上最可怕的四個字是,無能為力。”
你想做的事情,做不到,想救的人,救不了。
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她們痛苦,看着她們絕望,看着她們被冤枉,被抹黑,看着她們傷心難過卻也無能為力。
秦家出事那日,宋瑾修在家擺起棋盤與自己對弈。
消息報來王府時,那盤棋,他整整下了三日,也未曾下出個輸贏。
後來秦君恩被廢,秦孝恩之妻被诏至後宮與那天下之主行此茍且不倫,而少将則被貶至軍營,做了個人人聽聞也要露出幾分憐憫的笑話。
宋瑾修出手救過他們,但沒能救的下來。
秦君恩說的沒錯,如今朝中跟着先帝下來的老臣雖然都還向着他。
但是帝位更疊,權臣都是一朝換過一朝,哪能代代都将他擺在那個高位。
秦君恩曾經在後宮舉步難行,宋瑾修卻也無能為力,救她不得。
直到後來聽聞那姑娘沒了,舉劍自刎于長樂宮殿外之時。
宋瑾修才後悔自己為何不早些抓住這些從他手中流逝掉的權力。
秦君恩聽過他的話後,便将嘴唇輕抿。
她如何不知道‘無能為力’是怎樣的滋味。
所以今生的宋瑾修道,“沒有權勢,坐不到那個最高的位置,本王又要如何護着自己身邊親近之人。”
畢竟相同的罪,總也不能連犯兩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