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看那月亮又大又圓,像不像你
秦君恩覺得疼。
渾身上下連帶着五髒六腑。
她躺在這處,眉眼間無意皺起一條深深的‘川’字。
人是吊着最後一口氣,虛弱的喘息聲從鼻腔內傳出,呼吸之間帶着輕微的身軀起伏,如此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動作,竟是連皮帶肉扯着筋骨般的鑽心刺痛。
同時伴随而來的是周身乏力,四肢酸疼腫脹,手指握拳,指尖緊繃,關節處無法控制的僵硬和生澀,尤其令人深感不适。
即便身體能夠短暫的感知到有猛烈的疼痛襲來,可她也依舊無法把控自己的意識,甚至連一個睜眼擡手的動作都做不到,只能迷糊着,仰躺着,然後動彈不得。
在此混沌期間,隐約察覺到有一條結實的手臂穿過自己後頸,那溫熱的掌心小心将人上身托起後,再将那濃苦腥臭的藥汁灌入自己口中。
強烈的味覺以及嗅覺沖擊令秦君恩難受至極,她忍着疼開始小心掙紮起來,而後又聽聞一聲驚呼。
“小妹。”
藥汁被灌入腹中大半,可因着實過于惡心了幾分,秦君恩胃裏一反又将這些烏黑黏稠的東西悉數嘔出。
眼前少年一襲雲緞白衣,手指、袖口同那胸前皆數被髒東西給糟蹋了個遍,不過終歸是見人醒了,自也不會嫌棄,只管雙手接住秦君恩纖弱的雙臂驚喜大喊。
“小妹,小妹你終于醒了。”
秦君恩眼底混濁,足足愣了半晌才清明過來,她一怔,再用力将面前男子拽住,不禁破音嘶吼道。
“哥..........哥哥?”
面色蒼白,唇珠幹啞,滿頭黑發順着肩頭傾瀉而下,發絲尾端還仔細系着秦軍戰士們人手一條,用以象征身份的紅發帶。
秦君恩心頭猛痛,鼻尖微酸,她瞪大了雙眼,顫抖着微張開嘴,只癡癡的望着那人,眼下卻泛濫成一片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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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是死了三年的骨肉血親,如今竟又生龍活虎的站到自己面前,任是何人怕也不能坦然面對,方才連一根手指都擡不起來的姑娘,此時此刻眼底蓄滿了水汽,顧不得周身疼痛,只管撲身而來抱住面前之人。
右肩一陣猛疼再有熱流湧出,秦君恩哭喊道,“你還活着,你還活着。”
“說什麽胡話呢?”
重傷十幾日才見醒,體型自是瘦下許多,秦孝恩一把接住這不管不顧沖過來挂在自己身上的小妹,他一手托着人,一手還得去擦她那滿臉眼淚。
“瞧你,剛包好的傷口又給我崩裂了,還不快躺回去,哥哥找大夫來給你換藥。”
“你不能走,不要。”
只像是個不講道理的小孩兒,秦君恩抱住秦孝恩死活不肯松手。
此刻頭疼欲裂,并不能辨明這是又出了什麽差錯,她不想,也不願,只知道此時此刻自己手裏抱住的是哥哥,是親人,哪怕只有這一天,這一秒,就算是個夢,她也再不想松開自己的手。
“怎麽了這是?”
秦孝恩抱着這已然十六歲大的妹妹哭笑不得,反複确認這姑娘腦子沒出事兒,也沒發燒,這才任由她撒嬌胡鬧去。
不過短短三個時辰,秦君恩只管痛哭悲戚,哭聲招惹來了滿屋子大人。
其中有被腰斬的大伯,被車裂的四舅,被活埋的三姨,被缢首的小叔,秦君恩心下難受,只痛恨自己是作了什麽孽才會害得這麽一大家子人個個都不得好死。
尤其是她那麽好的哥哥,那麽威風那麽驕傲的哥哥,如何如何能遭人那般欺辱。
秦君恩整整哭了三天,她醒來就拽着人哭,哭累了再倒頭睡下,如此這般迷迷糊糊,反反複複,只折騰的自己傷口發了炎,一層層潰爛化膿的皮肉再紅腫翻開,也并不懼怕這疼。
在眼睜睜目睹身邊親近之人,一個一個在自己眼前被人殘害至死,信賴到願意托付終身的男人背棄承諾丢開自己的姑娘,比起心尖上那一把一把捅下的刀子,這些小打小鬧的皮外傷又算的了什麽。
傷好之後再大病一場,三姨特地挑了個好時候徒步爬上城外那青白山去求佛,膝蓋摔了兩道口子才拿回來的那只平安符,終是穩穩當當的挂到了秦君恩的脖頸間,牢牢貼在她的心口。
“小姐,小姐,發飾戴好了,你快看看漂亮不漂亮?”
記憶裏被烹煮致死的小丫鬟青果捧着笑臉左右端詳鏡中女人的臉龐,她再動手給秦君恩換了一對長流蘇梅花耳墜。
“三姨說了,今日你我出街,可定是要挑個傾國傾城,千嬌百媚的公子哥回來。”
四年一次的花燈節,若是不出差錯,也正是今日遇着的那個禍害。
家中長輩本是張羅着讓秦君恩出門走走看看,若是運氣好能尋個如意郎君回來,運氣不好也只當是散散心,去去身上的晦氣,權當是養病。
不過秦君恩今日精神不佳,該是說她從醒來之後,狀态就一直十分差勁。
十六歲那年遭敵誘入中了埋伏,右肩插入一柄毒箭,邊關條件太差,為了養傷這才從北疆回了家來。
家中叔伯嬸姨都當這姑娘病還未好的通透,所以有些犯癡症,可只有秦君恩自己知道,她這是又從頭再活了一遍。
到了适婚的年紀,家中長輩對這婚事自是惦念的緊,想起前世被大伯逼婚,自己還能義正言辭的同他争執。
“戰功未立,邊疆未平,我不嫁人,我要去北疆打仗。”
大伯心疼這姑娘沒個依托,便急道,“你能打一輩子戰嗎?一個女娃子天天喊打喊殺的像什麽模樣?”
“女娃咋了,女娃就不能為國立功,為主盡忠嗎?我秦君恩雖是女子但也是一名戰士,戰士的熱血必須灑于戰場,哪有落于床榻之上的,如今北疆未平,南疆正亂,我就沒有成親的道理。”
那些年說過話都是自己今生放過的屁,秦君恩暗自發誓,這一世老娘不活出個名堂來,那都白瞎老天爺給她這一次重生的機會。
于是再也不肖家中長輩催促,秦君恩主動去太姥爺那裏拿了各家皇族公子的名帖,拒了夜裏逛花燈節求豔遇的樂子,只認真在那池塘長亭邊動手翻找。
知曉家中權勢滔天,不說宋承治,秦君恩哪怕去路邊撿個小乞丐回來入贅,這往後的日子也比跟那絕情寡義的狗東西在一起來的舒坦。
想自己如今已年滿十六,就算再能去邊關拖延奮戰兩年,無論如何也定是要被送回來嫁人生子。
管你皇親國戚還是皇子公主,天底下任是誰人也終要得此歸屬,不過左右想着被別人牽制倒還不如自己主動出擊率先挑個好的。
這長相需得要合自己心意,脾氣還需得對自己胃口,心眼不能多,本事不能少,薄情寡義的不要,尖酸刻薄的也不行,一朝得勢就找不着北的、看見姑娘就走不動道的、缺德虧心誰都能上他床的,不行不行不行,這冊子裏的男人分明就都不行。
秦君恩氣的将那本子一合再扔回到石桌上。
青果來回換了好幾壺熱茶,本不想問,可一是這處蚊蟲實在太多,咬的人心煩,二是秦君恩袖口裏藏着的那塊板磚着實過于引人注目,于是她小聲問道。
“小姐在這處等誰呢?”
秦君恩輕笑,“看月亮。”
猜是那男人早有預謀,自己這花燈看與不看也并不會影響他翻人家院牆裏來發sao犯賤的事實,只等着時辰快到了,秦君恩才收回自己仰頭瞧天的目光,她掂着磚頭站到紅牆之下,看那影影綽綽的竹葉殘影以及聽那窸窸窣窣的翻/牆響動。
白衣公子前腳剛剛冒了個頭,還不等看清楚什麽事物,後腳便被從天而來的一塊板磚拍中自己腦門。
只聽‘哐當’一聲悶響,這一板磚拍的那叫一個瓷實。
宋承治揚袖一甩便龇牙咧嘴仰躺着落回地面,摔的是個人仰馬翻,他哼哼唧唧的伸手捂着自己被砸出血跡的額頭,正當擡起頭,便見一女子攀上那牆頭。
姑娘生的是唇紅齒白,眉眼俏麗,滿目英氣,只咬牙切齒的指着頭頂那輪明月問。
“你看那月亮又大又圓,像不像你的狗頭?”
“.............”
宋承治愣住,反應過來牆頭上攀着的這姑娘正是自己今日要尋之人時,這才忙再從地上爬起,他一撩袖口,恭恭敬敬做得個相見禮。
“小生方才在燈會遇見姑娘,驚鴻一瞥,心下悸動,只想同姑娘交個朋友,不知姑娘可否婚配?”
“你倒是挺能耐,這都能在燈會上遇見本姑娘。”
秦君恩啞然失笑。
只想着自己前世深信不疑的天定緣分,就是宋承治爬上自家院牆同她說出來的那句話,那一聲姑娘,後來成為秦君恩多少個輾轉反側,崩潰難眠也依舊堅守的信仰。
那男人的臉,那男人的眼,以及他口口聲聲說着喜歡,說着的愛,甚至連燈會上對自己一見鐘情的橋段,都不過是随口捏造。
秦君恩恨的牙癢,長腿一攀便挂上牆頭,翻身躍下牆頭時聽得青果在身後驚呼了一聲。
“小姐小心些。”
而那宋承治像是不曾想過她會主動出來,只眼底片刻慌張,後退一步,待人穩穩落了地之後又才假意上前一步作勢要接。
“姑娘無礙?”
“你家姑奶奶今天連大門都沒出過,你他娘的還能在燈會上看見我?”
秦君恩并無敘舊之意,她只管彎腰撿起那塊兒被自己砸出去的板磚,而後再揚手朝那混蛋掄去。
宋承治躲避的及時,不過險險避開這飛來橫禍後,剛要轉身卻又被人一腳踹中尾椎骨。
秦君恩這腳底力量可不比那些柔情蜜意的嬌弱姑娘,若非宋承治下盤夠穩,這一腳非得将他踢飛出去不可。
倒是略有聽聞這秦家大小姐自幼生的豪爽蠻橫,可這麽第一面就揍人的舉動還是着實讓人慌亂。
宋承治不好和姑娘計較,再者今日特意而來,目的暫未達成,只好吃了這啞巴虧不與人家姑娘硬鬥,他白白挨了人家甩過來的一耳光,然後再被秦君恩伸腿一攔絆倒在地。
人姑娘往他身上一坐,直扣命門,壓的人動彈不得,這角度是背着光,秦君恩發間珠釵還在月光流影下輕微晃動。
撸起礙事的長袖,只管一拳接一拳的揪着這狗東西怒打,秦君恩連篇髒話的罵着。
“我讓你娘的驚鴻一瞥,我讓你娘的一見傾心,我讓你娘的交個朋友,去你娘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你他娘個虛情假意的狗東西,姑奶奶今天不打死你都對不起你家狗娘把你養的這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