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宋承治,你,不得好死
商知雪又來了,她就跪在長樂宮殿外。
爬了龍床,受盡寵愛,還在前些日子故意溺死了自己養的一只小貓,又杖斃了一名自己宮中的婢女後,這已經是連續第三日跪在這殿門外請求原諒。
秦君恩煩她,恨她,但終是被這深宮之中的勾心鬥角磨平了脾氣,她一眼也不想多看那個女人。
宮中伺候的婢女一批又一批換着來勸。
“娘娘,商美人連跪三日,這身子骨怕是經不住,您還是出去瞧瞧吧。”
“她要跪就讓她跪。”
“娘娘,商美人身懷龍種,她若是在您宮中出了差錯,怕只怕陛下怪罪于您。”
秦君恩手中棋子未落,聽了丫鬟的話便擡眼朝殿外望去,透過殿前錦繡刺金屏障确也瞧見盈盈一身影。
她有些惱了,将手中棋子丢回棋盤內。
丫鬟們紛紛垂下頭來,知曉這姓商的女人近日正當得寵,誰又敢前去招惹。
秦君恩心下憤然,不願為難她人,于是只好自行撩起衣袍起身而去。
數九的皇都城,天氣最是糟糕,寒風淩冽,自己這麽一副南征北戰的身子骨安靜坐下都覺得凍手凍腳,更何況人家小姑娘出生江南,佳人卿卿,身嬌體弱,此刻還背脊挺直的冒着風雪跪立在這殿前。
“裝模作樣也不曉得挑對地方,你來我這處跪着有什麽用?”
姑娘明眸皓齒,眉眼之上皆是是風情,獨獨一個壞毛病就是愛爬男人的床。
秦君恩沒辦法回憶當年秦家遭難,自己在雪地裏跪了三天求那狗男人高擡貴手無果後,終是忍耐不住沖進殿門,再看到自己親手救下的好妹妹同那承諾要與自己一生一世舉案齊眉的如意郎君,見二人毫不避諱卻又赤-身裸-體糾纏在一處時那如遭雷擊的當下。
---小生方才在燈會遇見姑娘,驚鴻一瞥,心下悸動,只想同姑娘交個朋友,不知姑娘可否婚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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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的石磚紅牆,白衣翩翩,頭頂皓月,眼若星辰之人,秦君恩至今仍是記得。
只可惜,她的皇後之位坐不過一年便失了寵,遭了難,全家三百多條人命一個也救不回來,白白捧了軍權給那男人坐穩這浩蕩河山後,便立刻翻臉不認人。
左不對,右不對,處處都是她秦君恩的不對。
而對方,娶她不過是場忍辱負重,此間積怨頗深,傷她心不夠,還想要她的命。
漫漫十年間,欺她兄,辱她嫂,冠的是個通敵賣國之罪,還說感念夫妻情分才留秦君恩賤命至今,偏要生生扒開她的眼讓她看這秦家是如何從鼎盛到衰敗。
要讓她看,要讓她思不能思,救不能救,痛不欲生,無可奈何,只管這般磨滅人的意志,直到那姑娘低下頭再也無法在他面前擡起,宋承治這才心滿意足。
“妾身之命原是由姐姐所救,今雖同陛下兩情相悅,卻終是犯了背棄之罪,妾身感念姐姐之心不可無,今生只想求姐姐原諒,妾身才敢留于陛下身邊盡忠伺候。”
狼心狗肺的東西哭的那叫一個泫然欲泣,秦君恩生平最是讨厭這般虛情假意之人,也不知道當初自己是瞎了哪只狗眼竟會救下她來。
此時心中怒火熊熊,只管顫着手指人罵道,“你這是求我原諒?還是逼我原諒?我今日若是不肯點頭,你又打算跪到何時?挺着這般大的肚子來我宮門前作甚?威脅我?”
“妾身一心求和,姐姐戾氣如何這般的重?”
“我最後再好言好語同你說一個滾字。”一把拽起那女人的衣襟,秦君恩咬牙切齒,“你與那宋承治是對兒什麽狗東西,當我不知道?如今還有臉來裝善男信女,今天這話我不想重複第二遍,你同他要如何都與我無關,別打着你們無辜也無罪的名頭來這處惡心我。”
眼角的淚水還未滑落,仍是挂在睫毛上,商知雪委屈無辜的表情在正對秦君恩的一瞬突變,那女人眼底的狠毒陰險展露無遺,她不争,不怒,只避開身旁宮人淡然一句。
“秦君恩,你大嫂死了。”
商知雪道,“就在昨日,她誕下一名男嬰,然後抱着孩子一塊兒撞的牆,血灑了滿地,鮮紅的血,你們秦家現在除了你,當真是一個也不再剩。”
“.............”手指突然發抖,用力拽緊面前那女人,秦君恩滿目驚恐,她只結巴一句,“怎,怎麽,可能。”
大哥已過世三年,大嫂卻遭那狗東西強行霸占,腹中雖懷有子,可又并非秦家之種。
秦君恩頭腦眩暈,若非是被商知雪反手擒住,她險些順着這大殿長梯摔身而下。
有人常言功高震主,勢必惹人眼紅,遭人拔除,秦家深谙此道,故手握重兵也決心遠離朝堂,生怕沾着不幹不淨的東西禍及全家。
可這道理,那年剛滿十六,天真爛漫的秦君恩卻終是不懂,只在一個情字上栽了跟頭,便賠上所有,輸的一敗塗地。
她原是英姿飒爽的女将軍,六歲從軍,十歲出征,騎馬射箭,翻山潛行,無所不能。
十六歲戰無敵手,刀-槍劍戟,斧钺鈎叉樣樣精通,排兵布陣,行軍作戰更是不在話下,女戰神的名頭打響,就總有幾個心術不正想要拉攏秦家的狗東西費盡心思只為接近。
“秦君恩,你知道你大哥是怎麽死的嗎?那麽威風堂堂的少将啊,被人脫下軍服充作軍/妓供人取樂,你大嫂日日求,夜夜求,不惜委身于他也終究換不回你大哥的命來,可惜了這麽一對兒苦命鴛鴦,這般親眼目睹了心上之人被迫承歡他人,落了個充妓受辱的下場,你說他們的痛,比不比你看見我與陛下在一起時更加難受千百倍。”
“閉嘴............你閉嘴。”
秦君恩奮力掙紮,她抽回自己的手來捂住耳朵,眼前卻天旋地轉的厲害。
“你整日躲在這宮中當做無事發生,你以為這樣就能保住你大嫂的命嗎?你爺爺當初也是這麽想的,他以為犧牲他一個可以保你們全家,然後他死了,你爹死了,你大伯死了,你娘,你三姨,你四舅,全都死了,你大嫂以為能救你哥,他們也死了,你以為你能救你大嫂,現在輪到你,你也該死了。”
秦君恩啞聲喊道,“別說了,你別說了,啊!”
秦君恩知道宋承治恨她,卻偏又不許她死,像是兩人上輩子有什麽殺全家挖祖墳的仇怨,回回逼得人命懸一線又要大動幹戈将她從閻王殿裏拉拽出來,秦君恩本是不懂,可直到後來聽見來往的宮人竊竊私語道。
“這皇後娘娘一家子犯的那罪事,死上千百回都不為過了,聖上怎麽還願意留着她?”
“你有所不知,聖上和娘娘原是青梅竹馬,伉俪情深,當年人家得寵的時候,那商美人還不知道在哪裏玩泥巴呢。”
“這皇後娘娘也是,家中背景勢力那般滔天,又深得聖上寵信,如何想不開非要做那等殺頭掉腦袋的事,可惜咱們聖上一片真心錯付,唉,真是白瞎了這麽好的命格落在那麽個缺德壞女人的身上。”
聽聽,聽聽!
這是非颠倒,黑白不明的說辭,倒是成了人人敬奉的真理。
原來那男人留她一命也不過是為了極盡羞辱之能,冠以自己情深義重之名,讓衆生百姓贊嘆如此帝王,再讓她秦君恩永生永世被釘在那樁恥辱柱上。
本是出生沙場,秦君恩自幼生的傲氣,她何時受過這等窩囊氣,更何況為戰者,戰士上了戰場不死不屈的精神永在。
秦君恩此名本是由秦家第一代元老大将所取,為的是感謝先皇知遇之恩,想她秦家世代深受君恩,自當不負君恩,哪怕如今落魄至此,扶持了這麽個狗皇帝上位,她也絕不能辱沒家風。
于是懷着這樣的志氣,當即擦淚起身,只一個巴掌甩出去,抽的那商知雪腳底不穩順勢跌下長梯,鮮紅的血跡灑的滿地都是。
宋承治,你認你有情有義,對我手下留情,可我偏要逼你親手撕開自己的人皮面具,讓你好生看看你自己是個什麽狗娘養的玩意兒。
左不過一日,商知雪腹中龍種不保,宋承治那一紙诏書不知盼了多少個日夜總算得以宣發。
“秦家有女,心窄善妒,朕本惦念夫妻情分,不予追究通敵賣國之罪,但其非但不思悔改,以至頗有為非作歹之勢,為後十年無所出,妒其姐妹身懷龍種,為保後位不惜謀害人命,德行惡劣,不配為後,故,廢其後位,賜,白绫三尺,毒酒一樽。”
秦君恩不肯跪,她只仰頭看着天,然後在心頭暗嘆一句,皇都城的天氣可真是糟糕啊!
白雪皚皚,蒼茫一片,冷風順着衣領口灌進來,凍的人一陣惡寒。
“娘娘,還請早些上路。”
三尺白绫,一樽毒酒,為後十年,秦君恩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落得這般下場。
想她秦家戍守邊關幾十載,世代忠良,三朝為将,忠肝義膽、為國為民,滿腔柔情壯志拼搏來去,到頭來竟不過是人家手中握住的一顆廢棋。
這宮中失過火,塌過梁,最誇張的時候甚至還入侵過十來個刺客。
不過這些小打小鬧對秦君恩并無任何威脅,宋承治但凡記着這十年夫妻情分都應該知道秦君恩徒手單挑十餘人不在話下。
于是直到這日,商知雪挺着自己圓滾滾的肚皮到冷宮門前時,秦君恩才明白,原來宋承治早就費盡心思想要給她一個名正言順的赴死之說。
回憶起冷宮失火那夜,自己被濃煙嗆醒,本是随手扯了一塊紅布拿水潑濕裹後在身上,熏黑了臉,熏紅了眼睛,燙傷手指卻堅持攀出那堵高牆時的秦君恩,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形容在翻出牆頭的另一側看到宋承治的心情。
早知道那時就該動手掐死他。
秦君恩有一把劍,十年前的宋承治還是個落魄皇子,她出嫁也未擡嫁妝,只一身紅袍铠甲,一條紅帶束發,自己騎着高頭駿馬,意氣風發的抱着長劍來到他身邊,立誓此生不離不棄,那劍正面刻着秦君恩,反面刻着宋承治。
‘噹’的一聲長劍出鞘。
以蘇公公為首的衆太監紛紛受驚後退,秦君恩卻只是笑着,她長臂一揮将劍身架在自己的脖頸之上,左手捏着的是一枚漢白玉佩。
聽聞這是人家過世娘親留下的唯一遺物,秦君恩并不知真假,只是想着這麽個肮髒的玩意兒屬實不配留在自己身上。
長劍揚起,滾燙的熱血灑了滿地,順着劍刃,順着脖頸,染濕了大片大片的衣襟。
眼前發黑的厲害,腳下晃悠兩步終是站立不住,秦君恩雙腿發軟摔倒在地,鮮血順着雪地流出好遠。
臨阖眼前似乎看見有人在朝自己走來,那人穿着黑色的長袍,高冠冕旒,卻再也不是自己滿心歡喜等着的白衣少年。
握着玉佩的手指顫抖着收緊,最後咔噠一聲在掌心斷成再也合不攏的兩盞碎片。
看着離自己越來越近的人,秦君恩半邊臉埋在雪地裏凍的麻木,她艱難的扯起自己的嘴角,對着那不知是真人還是幻象的宋承治說了四個字,“不得好死。”
宋承治,你,不得好死。
---你我既已結為夫妻,便要互幫互助,攜手前行,看到那堵宮牆沒有,有朝一日待我進去,定許你做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朕乃一國之君,處理國家大事豈能懷有私心?你只管做好你的皇後,顧好你的後宮,朝堂之上,還是不要插手為好。
---秦君恩,你既是坐在這個位置,便要承擔起這個責任,做皇帝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有什麽好奇怪的?今日不過納個美人,也值得你流這麽多眼淚?
他終是騙了我,負了我。
那日的動心,那晚的愛意,全是假的。
全是,假的。
這麽多年,宮裏來來去去的女人多不勝數。
他有了權勢地位,有兒有女,再回首那些年的自己,自是不值一提。
甚至宮裏的下人也許都不太會記得那位短命悲苦的皇後娘娘。
有人來,有人走,有人出生,有人死亡,誰又記得秦君恩是誰呢?
史書不過寥寥幾筆,便能道盡一個女人的一生。
‘有女秦氏,為後不賢,當廢。’
宮裏璀璨的煙火再也不是為了祭奠,所有活着的人,活着的事物,都在麻木不仁的恭迎下一位得寵的主人。
他們關門鎖起下一只不會說話的金絲雀,在意的只是自己養鳥的心情,而不是鳥兒本身的快樂。
那瞬間的綻放,湮滅..........
終是一場夢,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