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四十三顆南瓜子
村田把大圖點開, 上面寫着南瓜從入土到抽芽的過程,非常詳細。他當時選了好幾本書,沒想到裏面居然還有一本是專門講南瓜的。
夏紀揉着暴風雨的狗頭, 順口問:“怎麽突然提起樹裏了?她不是已經……去世挺多年了?我記得是十三歲的時候吧?”
“十二。”
村田垂眸,糾正道:“還差兩個月才過十三歲生日。”
“今天去寺廟裏幫忙, 遇到森川了, 他提起來——我本來想揍他, 但是快過年了, 怕老媽罵我, 所以就沒動手。”
夏紀有點意外:“森川家也回來了啊?他家好像自從搬去大阪之後就不怎麽回來了。我記得森川小時候也喜歡跟着你跑,結果你每次都把人家打哭,他爸媽來我們道場裏反應好多次。”
“小時候你還因為這個被罰過不準吃晚飯?”
村田眉頭一皺, 記仇的補充:“還有被打手心呢, 都是那個讨厭鬼害得。他麻煩死了。”
他記憶裏,因為一些原因,家裏人向來對他遷就喜愛。即使是最嚴厲的父親, 也對村田回更加縱容一些。
幼年時為數不多幾次重罰, 大多和森川早苗有關。
有風吹過去, 遠處是灰藍色的雲簇擁着落日。落日餘晖的光将雲層邊緣都染成燦爛的金紅色,這樣燦爛的顏色也映照到大廈側面光溜溜的牆壁上,鋪開近紅的金色。
村田坐在很高很高的樓頂天臺欄杆上,右手是日輪刀, 左手捏着一罐可樂。
忽然肩膀上一沉,他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壓了上來, 于是側過頭, 看見黑發碧瞳的少女倚靠着自己肩膀。
是樹裏啊——
村田腦子裏冒出這樣的念頭, 他自然而然的, 接着剛才沒說完的話繼續往下說:“我去幫你買點藥吧?”
“TCAS,或者MAO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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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和你父母說是跟我出去玩了,然後我們偷偷的去看醫生。我認識産屋敷醫院的一個醫生姐姐,她人很好的。醫藥費可以我先借給你,等你以後工作了再還給我。”
樹裏擡起頭,眼眸裏沒有光芒,眼睑下是厚重明顯的青黑色。她扯了扯嘴角,大概是想要笑的,但是最終沒有笑出來。
最後她拿起自己手上的可樂,輕輕貼到村田臉上:“我的可樂好像沒有冰。”
她手上那罐可樂是溫的。
村田愣了下——他愣神的片刻,樹裏開口:“你去幫我買一罐可樂回來好不好?要加冰的那種。”
他點頭,從欄杆上跳下來,又向樹裏伸出手。樹裏看着村田伸到自己面前的手:“你在怕我跳樓嗎?”
村田:“上面不安全。”
樹裏把手放到村田手心,然後跳下欄杆。她身體不好,跳下來時,踉跄了兩步,然後勉強站穩。
她擡起頭看着村田,忽然自言自語:“理奈,人與人之間的悲歡根本無法相通。”
“他們和我訴說這個世界的美好,但我根本沒辦法理解。所以他們越開導我,我越覺得焦慮和痛苦——所有人都在說美好的事,可為什麽我感覺不到呢?為什麽我沒辦法和其他人一樣笑出聲呢?”
“我知道他們在為我好,想讓我變成正常人。但是他們越努力,越讓我清楚的知道我是不正常的,我是異類。”
村田拉着她離開天臺,語氣自然:“不相通就不相通吧,你只是生病了而已。他們沒有生過病,所以才不能理解你。”
“等你把病治好了,你就可以和大家一樣了。”
樹裏的聲音低低的,從村田後面傳過來:“能治好嗎?”
村田理所當然:“肯定能治好啊,又不是什麽絕症。積極吃藥配合治療的話,肯定會好的。”
樹裏把手從村田掌心掙紮出來。她站在原地,輕輕推了下村田的肩膀:“你去買可樂吧,我在這等你。”
村田點頭:“好哦。”
頓了一下,他又補充:“我很快就會回來了,你不要亂跑啊。”
他下樓,去買可樂。但是那天樓底下的超市冰塊用完了——村田謹記着樹裏要喝冰的,他又去了其他超市。
夏日的暮色似乎比任何一個季節都長,又比任何一個季節都短。周圍的行人都是腳步匆匆的,村田看不清他們的臉,他們就好像漫畫裏畫家忘記了畫臉的路人。
村田攥着一罐冰可樂,往回走。他看見了樓底下圍着一群人,警察在呼喊着什麽,但是他聽不清楚。
他想繞開人群的,太吵太鬧了,萬一把可樂擠掉了怎麽辦?
但是鬼使神差——又或者說是一種早有預感的心理,村田往人群圍住的中心看去。
黑色的頭發浸在血裏,綠色的眼眸也浸在血裏。
漂亮的樹裏變成了一灘血和肉組成的爛泥。
“年紀輕輕的怎麽就想不開跳樓了呢?”
“唉所以說現在的年輕人心理承受力不行啊,随便一點打擊就想着自殺。”
“說不定是鬧出了什麽不得了的醜聞,害怕被家裏人責罰吧?”
“所以說女孩子還是要自愛一點比較好。”
……
死了。
村田從夢裏醒來。不是驚醒的,是夢結束後突然就毫無征兆的醒了。
他躺在床上發呆了一會,睡不着,幹脆爬起來,走到院子裏。院子裏可以看見月亮,牆壁上攀過一片傾瀉如瀑布的紫藤花。
其他人的房間窗戶都是暗的,沒有開燈。
村田走到院子裏之後反而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麽,似乎也沒有特別想要做的事情,幹脆走到紫藤花的秋千架子上坐了下來——他有點想給伏黑惠打電話,但是打開手機後發現時間是淩晨三點。
想了想,村田還是覺得不要打擾伏黑惠睡覺比較好。
秋千架子輕輕晃動,村田手指勾着日輪刀刀柄上垂下來的碧色蜻蜓,有點走神。直到腳邊被毛茸茸的東西蹭了一下,他低頭,看見暴風雨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趴在他腳背上,咬着他的褲腳。
村田彎腰,食指勾了勾小狗肥嘟嘟的下巴:“大晚上不睡覺,到處亂跑,小心掉進水池子裏。”
院子裏确實有一個水池,從外面接進來的活水,大約有半米深,裏面長着深綠色的水草。
暴風雨聽不懂村田的話,搖着尾巴,熱情的舔了舔他的食指。村田搓了搓暴風雨的狗頭,嘆氣:“人要是都像狗一樣就好了。”
小狗歪着頭,不明白向來沒心沒肺的主人為什麽突然嘆氣了,所以‘汪’了一聲,以示疑惑。但是村田沒有再和暴風雨說話,從睡衣口袋裏摸出一把南瓜子,磕巴磕巴。
寒假很快過去,中途村田返校了幾天,随後便是春假。
正常學校的春假一般是兩個月,但是咒高要提前半個月返校。學生群裏大家都很高興,唯獨村田天天發表情包哭,衆人果斷無視了戀家鬼的哀嚎,期待着提前開學,可以暫時離開家裏。
開學前夕,最興奮的還是樂岩寺校長;因為新學期有姐妹校交流賽,他迫不及待的想把村田派出去狠狠揍一頓東京都校了。
“交流賽?那是什麽?”
村田把蓋在臉上的課本拿開,一臉疑惑:“類似于內部選拔賽的那種嗎?”
禪院真依撇了撇嘴,道:“差不多吧。不過我們兩校說是姐妹校,實際上很不對付,每次交流賽下手都不會留情。”
“去年我們東京校就沒有贏,但是今年不一樣了——今時不同往日!”
她似笑非笑看向村田,其他人也不約而同看向村田。村田拿着反掉的書本,油然而生種不妙的預感:“等等……你們什麽眼神?我跟你說,我不對人類拔刀的——”
東堂葵看了看自己砂鍋大的鐵拳,道:“今年東京那邊出了一個特級新生,我對他很感興趣。村田,你一定也很期待和他交手吧?”
“畢竟,連你都沒有被評為特級,那家夥到底有什麽特別之處?”
村田磕着南瓜子,無奈:“不期待啊,這有什麽好期待的?我對和人類交手都不期待的……嘶!真依,輕點輕點,臉!捏得我很痛嗳!”
禪院真依掐着村田的臉,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真希那個吊車尾也在。”
“敢輸掉你就死定了。”
村田:“……”
這群人的勝負欲是不是也太強了?
“不過,關于東京的那個新生,”加茂憲紀摸着下巴,狹長眼眸微閃:“曾經被高層判過死刑呢,好像是發生過特級咒靈傷人事件,所以被高層判定為危險分子。”
“不過後來被五條悟保下來,進入高專讀書了。”
五條悟。
這個名字再度出現,村田總覺得自己已經從太多人嘴裏聽見了這個名字。他疑惑:“五條悟,是個什麽樣的人?”
冰冷的女聲,铿锵有力的從衆人身後傳來:“是人渣!”
所有人一驚,轉頭,發現歌姬老師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了他們後面。見衆人都回頭,歌姬幹咳一聲,道:“村田,你跟我出來一下,有事情要和你說。”
村田:“好哦——”
他腳步輕快的跟着歌姬出了教室,一路到辦公室。
歌姬從辦公室抽屜裏取出一封信,遞給村田:“你老師九十九由基寄來的信,我,校長,還有你,都各自有一封。”
“她希望把你借走,出差去調查埼玉縣八十八橋的咒靈事件。”
“不過校長沒同意,他覺得那就是只很小的咒靈,沒必要出動一個特級一個二級,所以拒絕了。但是他又擔心九十九由基直接來學校把你帶走……”
“我要去。”
村田放下手裏已經讀完的信,重複了一遍:“八十八橋的咒靈事件一開始就是我報告給老師的,沒有走官方的流程是我的問題,現在老師調查到了不對勁的地方,我作為第一個發現的人,一定要去。”
歌姬有點愕然。
她只知道那位任性的特級前段時間突然回國跑去了埼玉縣,但是沒想到那邊的咒靈事件居然是村田最先發現的。他沒有上報給當地的輔助監督?
“但是……”
歌姬眉頭輕皺:“你現在去琦玉的話,後天的交流賽就去不了了。東堂不是說你很期待東京的那位特級新生嗎?”
村田:“……我不是,我沒有。”
見村田堅持,歌姬也就沒有繼續往下說。她思索了片刻,道:“你去琦玉也行,校長那邊我來想辦法。反正你才一年級,今年不參賽的話明年也可以參加。”
話是這麽說,歌姬臉上還是有點遺憾的神色。畢竟她可太想見到村田拔刀時五條悟的表情了。
驚不驚喜意不意外?這麽牛逼的是我學生!
我學生!!
從老師辦公室裏出來,村田将卷着的那封信打開,垂眸,臉上懶洋洋的笑意收斂。這封信上面被下了特殊的禁制,只有村田的咒力才能打開。
和隐神一起去埼玉縣完成委托時,他們曾經意外發現八十八橋有咒靈的氣息;那時候村田閑着也是閑着,就幹脆把那邊的咒靈給祓除了。因為是非常弱小的咒靈,所以他直接跳過了向咒術界寫報告的流程,只在和九十九由基聊天的時候,順口提起過那只弱小咒靈的古怪之處。
誰能想到,半年後九十九由基居然調查出這麽多東西。
當初村田在八十八橋殺死的根本不是咒靈,而是比咒靈更低一階,但是力量形式上更為奇詭的——詛咒。
群體性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