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渡鴉(6) 唯一的幸存者
警車穿過光線昏暗的小路, 最後在“新罘”站前面停了下來。
文熙淳在拉手剎,還不忘翹着蘭花指防止自己剛做的美甲受損。
姚景容:“看來你很快就習慣了,不過明天?出警的話咱們還是分頭行動, 我不想被?人知道有這樣的同事。”
文熙淳翻了個白眼, 懶得和他解釋,翹着蘭花指關上了車門。
新罘車站是305公交的終點站, 因為這輛公交是連接市區與?郊區的長途公交,所以一般前幾站就沒人了,每天?在這個地方穿梭的只有公交司機而已?。
這裏只有一個看起來經?過多年風吹日曬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用的老舊攝像頭,再往後走幾步就是發現?第一名受害者屍體的不知名樹林。
文熙淳走到站牌前仔細端詳着,果?然?如同他所猜測, 站牌上的“新罘”二字均被?人用東西遮蓋過,在“親”和“不”上都沾着少許粘性物質。
文熙淳小心翼翼将這塊粘性物質刮下來放到證物袋,打?算明天?一早送到痕檢科做個詳細鑒定。
借着昏暗的燈光, 兩人在站臺附近來回檢查, 試圖找到受害者或者兇手留下的蛛絲馬跡。
“吱——”一聲怪響,兩人的面前瞬間黑了下來。
一輛公交車停在了站臺前,上面下來一個禿頭司機, 正把着褲腰帶火急火燎往下跑。
“等一下師傅。”文熙淳趕緊喊住他,出示過自己的警員證, “我們是刑偵總局的,有點事向向您打?聽一下。”
司機師傅看起來猴急的不行,雙腳在原地不停踏步:“您有事就快問,我這邊很急。”
“四天?前,也就是二十八號晚上十一點左右, 是哪位司機把公車開到了終點站。”
司機師傅細細回想一番,道:“是我是我, 怎麽了?”
說話間,師傅已?由原地踏步變成?了原地蹦跳。
Advertisement
“當時您的車上還有乘客麽?”
司機點頭似搗蒜:“有有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姑娘,怎麽了?”
文熙淳将疑似受害者劉沁瑄的照片拿給?司機看:“是她麽。”
司機一副地鐵老人看手機的表情?瞅了瞅:“是這個模樣麽?我有點記不清了,當時沒仔細看,好像是這樣的吧。”
“調一下監控吧,我想看看。”
司機師傅連連點頭,手往不遠處的樹林一指,似乎想說什麽。
“對了師傅,這個站臺的監控還在正常運作?麽?”文熙淳又拉住師傅問道。
司機師傅忽然?一臉看開世間的表情?,雙目無神地搖了搖頭:“好像是壞的……”
“那好,麻煩您了,您想解決內急吧?趕緊去吧。”文熙淳自認非常為他人着想。
師傅搖搖頭,眼角仿佛有淚劃過——
他抖了抖雙腿,唇角緩緩勾起一抹微笑:“不用了,我回去換條褲子就行……”
師傅離開後,姚景容也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這時候犯了單純,擡頭問了句:“怎麽了,師傅失禁了麽。”
文熙淳:“是啊,托你的福,人家回去換褲子了。”
“跟我有什麽關系,倒是你,不能等到師傅解決完再問麽。”
“人命關天?,多浪費一秒潛在威脅就更?多一分。”文熙淳還振振有詞的,絲毫沒有給?師傅造成?麻煩的自覺與?愧疚。
姚景容搖搖頭,又看向文熙淳小心翼翼保持的那雙美甲手:“你能不能過來幫着看一下,別只顧你那雙手行麽。”
被?白斥了大紅臉,文熙淳不開心。
倒不是在意?他剛做好的美甲,純粹是這玩意?兒太長不方便,文熙淳生?怕它被?碰掉連同自己的指甲一起揭下來。
兩人蹲在附近,拿手電筒照着測量現?場鞋印長度,從站牌上提取指紋。
但是前不久好像來了幫美化城市的工人,現?場被?破壞的亂七八糟。
但目前可采集的界限清晰的腳印也不是沒有,只是數量龐大,只能通過鞋底花紋和磨損程度來分析腳印主?人的體重職業。
文熙淳正在那專心致志地采集腳印——
“嗡——”的一聲,手機在褲兜裏摩擦着大腿。
文熙淳趕緊停下手中的工作?,小心翼翼地把手塞進褲兜裏在那掏啊掏,奈何美甲太長,掏了半天?愣是沒掏出來。
姚景容看不下去了,幾步移動到他身邊,伸手從他褲兜裏摸出手機,按下接聽鍵後打?開外放。
“頭兒!”電話那頭傳來黃赳急切的聲音。
“說。”
“科室現?在有人沒,沒人的話得麻煩你跑一趟了!派出所接到了第四個語焉不詳只報地址的報警電話,定位就在科達房産的爛尾樓那裏,現?在民警已?經?趕過去了,你也跟着去看看吧。”
文熙淳心道這小子還學會命令上級了。
但眼下不是關心這些小事的時候,畢竟還是那句話,人命關天?,派出所接到電話沒多久,現?在往那趕或許受害者還有一線生?機。
挂上警笛,車子于寂靜的黑夜中疾速劃過。
科達的爛尾樓位于靠近郊區,那裏只有一間看起來經?營不善的小型制衣廠,旁邊高?樓聳立,但無一不只剩個毛坯樓,光禿禿的伫立于濃墨般的黑暗中。
文熙淳車子還沒停穩就一個箭步跳了下去,此時的爛尾樓前停了另外一輛警車,從上面火速下來三四個穿着警服的民警。
“我們接到報警電話,對報案者的手機進行了定位,應該就在這附近,機主?信息是個高?中男生?,在五中就讀。”
制衣廠前面是一條排污水的下水道,下水道直通前面散發着腐臭味的黑河。
“我們先上去找找,你們去制衣廠裏面問問情?況,我現?在馬上通知總局增派人手。”文熙淳說完就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往爛尾樓裏跑去。
“等一下!”姚景容喊住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只口罩遞過去,“如果?兇手沒有走遠,很難說不會看到你的長相。”
後面的內容姚景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眼神看向文熙淳那雙做着美甲的手。
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也清楚,警局的秘密計劃不能洩露,就算知道也要裝不知道。
文熙淳看了他一眼,扯過口罩直奔大樓。
科達房産在投資建設這塊樓盤的時候也曾經?抱着發大財的美夢,但因為地理位置偏僻,再加上政府承諾投建的中央公園遲遲未到位,科達房産将此樓盤價格一降再降,好不容易有人問了,結果?好死不死又傳出鬧鬼傳聞,一路坎坷,最後這樓盤就這麽荒廢在這裏了,科達為了迅速止損只得停止後面的施工進度。
樓內一片狼藉,灰塵堆積了厚厚一層,還有大量建築廢料沒有被?清理,甚至還有不知哪來的生?活垃圾和動物糞便,惡臭熏天?。
姚景容咳嗽一聲,也趕緊掏出口罩戴好。
樓層不低,足有二十一層,雖然?是專業警校出身,但也敵不過這将近七八十米的高?樓,他們一層一層找過去,爬到十幾樓時已?經?有些體力不支。
文熙淳茫然?地望着樓上,搖搖頭:“我覺得我們沒有繼續往上爬的必要了,首先如果?真是高?中男生?遇害,兇手肯定是打?暈将其帶至此地,還要扛着一百多斤的高?中生?往上爬,一般人都很難做到吧。”
“言之有理,但下面樓層我們都找過了,沒見到受害者,那就只能繼續往上找。”
兩人正讨論着,空蕩蕩的樓層裏忽然?傳出一陣奇怪的聲響。
“刺啦——”像是硬物在粗糙的木頭表面劃擦的聲音。
文熙淳瞬間屏住呼吸,仔細聽着聲音來源地。
“救……救命……”微弱的呼救聲從某個角落傳來。
“有活人!”兩人對視一眼,朝着聲音來源地疾步走去。
樓層的角落坐落着堆成?小山的爛木板,随着二人走近,聲音也愈發清晰。
随着爛木板被?逐塊清理開來,濃重的血腥味也順着夜晚刺骨的寒風在空氣中彌漫開。
木板下血肉模糊的一團還在微微顫動。
“堅持住,我們馬上救你出來!”文熙淳加快了手上動作?,下午才斥巨資做的美甲現?在早已?被?刮的看不出原樣。
但這些都不重要,只有眼下這個唯一的幸存者才是能幫助他們快速破案的重要人證。
木板終于被?清理幹淨,幸存者的全貌也終于現?出原樣。
他穿着某中學的校服,皺污一片,雙手被?反綁,雙眼插滿鋼釘,一根鐵絲從腦後穿過勒進雙頰,繼而在嘴巴裏打?了個結。
但學生?看起來好像還尚存生?命跡象,并且能模糊地發出求救信號。
姚景容趕緊蹲下身替受害者檢查傷情?。
文熙淳那邊打?了120,在此之前,算半個內行的姚景容自然?要義不容辭頂上前線。
“叔叔救我……疼……”男生?凄慘慘躺在那裏,嘴巴裏發出含糊不清的話音。
120很快趕到,專業醫護人員為其做了簡單的止血療傷後衆人七手八腳幫忙擡上了救護車。
“瑞美制衣廠那邊怎麽說。”看到匆匆趕來的民警,文熙淳忙上前詢問。
“廠子已?經?下班了,就一個老頭在那值班,不過他提供了一點有用信息。”雖然?是寒冬臘月天?,但民警還是跑出了一頭一腦袋汗。
“他說看到一輛黑色的車子停在這裏,在工廠外面的車站停了會兒,然?後駛向了爛尾樓,半小時前吧,剛剛離開了這裏。”
“車牌號呢,記不記得。”
民警搖搖頭:“只看到末尾是個2,其他的也沒怎麽看清。”
“嗯,不管看到多少,有總比沒有強。”
文熙淳是真的覺得累了,似乎這一天?從早到晚就沒停過腳,腦子裏零零碎碎裝了很多東西,腦袋一度運轉不動。
他踏進警車,疲憊地靠在駕駛座中,眼睛眯成?一道縫,茫然?地望着前車窗外黑漆漆的景象。
姚景容也跟着坐進來,就這麽直勾勾看了他一會兒,接着牽起文熙淳的一只手,笑了:“你的美甲,看來明天?要去重做了。”
文熙淳漠然?縮回手,沒說話。
“不要把自己搞太累,有些雜事完全可以交給?下屬去做,不然?你費這麽大勁升職意?義何在。”
應該這樣麽?文熙淳不知道,只是在現?實世界中,他不過是個和科長沒有眼緣處處受打?壓的小警員罷了,管閑事管多了一旦有一天?松懈下來心裏會發慌。
“你先回去休息,高?中生?的事我會去跟,等他醒了我再通知你。”
文熙淳點點頭,也不再繼續拒絕姚景容的好意?,繼而發動了車子回了警局。
****
翌日一早,文熙淳不等鬧鐘叫便睜開了眼。
雖然?昨晚只睡了四個小時,但現?下命案頻發,他不敢松懈,甚至希望人要是可以一輩子不睡覺就好了。
趕到警局的時候,局裏還沒什麽人,只有幾個值夜班的同事打?着哈欠打?算去後面休息室補個覺。
文熙淳來到檔案室,在警局系統中輸入“黑色、車牌號中含有數字2”這兩項線索,很快,警局系統篩選出将近六萬輛符合該條件的車輛,他又打?電話給?交警隊,請他們一起查詢這五萬輛車子中經?常出現?在郊區地帶的車輛信息,最後數量縮減至八千。
但這依然?是個天?文數字。
只能先等那名受害學生?度過危險期清醒之後再向他打?聽線索。
進了睫毛膠的右眼又開始隐隐作?痛,姚景容千叮咛萬囑咐要他按時使用的滴眼液也被?他忘在了警局。
文熙淳拿起滴眼液看了看說明,剛擰開蓋子——
電話響了。
樓下警務大廳的咨詢臺打?來的。
說疑似被?害者楊瑞凡的父母過來了。
文熙淳嘆了口氣,下了樓。
大廳裏站着瘦骨嶙峋的夫妻倆,他們互相攙扶着,老舊的衣裳與?頭頂斑駁的白發相得益彰,将當代社會底層那種窮苦的形象表現?的淋漓盡致。
文熙淳恍然?大悟。
這個國家的确繁榮昌盛,但像這樣無助貧苦一輩子掙紮在溫飽線上的才是大多數。
夫妻倆站在警務大廳裏不知所措,縮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望向四周。
“是楊瑞凡的父母麽?”文熙淳放輕聲音,生?怕吓到他們。
夫妻倆看看文熙淳,半晌,猶豫着點點頭。
“跟我來吧。”
法醫科的停屍間散發出駭人的寒氣,文熙淳打?開其中一只櫃子,将屍體拉了出來,和其他兩名法醫合力擡到了解剖臺上。
夫妻倆慢慢走上前,看着屍體——
之前了解過疑似被?害者楊瑞凡的家庭狀況:
父母都靠種地為生?,楊瑞凡比較有出息,考上了一所還不錯的大學,畢業後輾轉到徽沅進入一家大型外企,但因為不能接受上級的潛規則所以一怒之下辭職另謀出路,後來進了一家小型傳媒公司,靠着五六千的工資勉強度日。
她知道自己是農村出身,在大城市裏處處遭到排擠,所以在身上紮了無數根刺,努力把自己包裝成?一個頗有知識的精致利己主?義者,她不是鄙視自己的農村出身,只是想在這殘酷冷漠的大城市裏過得好一點,有錯麽?
平心而論,人之常情?。
楊瑞凡的父母一輩子沒走出過農村,他們的眼界和思?想早就被?禁锢在那個狹隘的小山村裏,他不求女兒将來大富大貴,只是希望她能夠在上面的小縣城考個編制安穩度過一生?,也正因如此,見過外面世界的楊瑞凡和父母爆發了劇烈争吵。
父親本就是個不善言辭又嚴厲的男人,似乎從未給?過楊瑞凡一點關心,楊瑞凡受了傷哭着回家,父親沒有心疼地幫他擦藥,只是平靜地找出藥箱教她怎麽擦藥怎麽打?繃帶;楊瑞凡一年級的時候父親就沒有去接送她上放學,任由她一個人翻過一座大山,幾年如一日。
包括在很多村民眼裏,楊瑞凡是個重男輕女的,他不喜歡自己的女兒,只是因為他妻子不能再生?育,才勉強供應這唯一的孩子生?活。
就是這樣的一個父親,在看到楊瑞凡的屍體時,愣了許久,忽然?“噗通”一下跪倒在文熙淳面前,朝着他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直磕的額頭通紅一片。
“警官,求求你,不管讓我們做什麽,付出什麽代價,求求你,一定要找到殺害我閨女的兇手。”
母親早已?在一旁哭得幾乎昏厥,這位不善言辭的父親也只是平靜地做着令人痛心的行動。
不愛女兒麽?
不是的。
因為他知道那個封建的小山村重男輕女思?想多麽固化嚴重,所以他很清楚,有些時候,眼淚不能成?為女孩子的武器,堅強才是最有用的铠甲。
他沒有在女兒受傷時第一時間幫她處理傷口,而是手把手教她怎麽做,因為他知道,人這一輩子一定要獨自度過很漫長的一段時光,沒人能幫;
他任由女兒獨自一人翻過大山去上學,其實每天?都悄悄跟在女兒身後怕她出什麽意?外。
還有很多很多,愛之深責之切,他沒有能力富養女兒,只是想把他會的他知道的竭盡所能教給?女兒,希望她能走得更?遠。
但現?在,還沒有看到女兒榮歸故裏,意?外就先未來一步抵達了——
文熙淳趕緊扶起他,但老父親非常倔強,一直跪在那裏,嘴裏不斷重複着“求求你,一定要找到殺害我女兒的兇手”。
文熙淳心頭亂糟糟的,其實他很不喜歡接見受害者家屬,看到他們因為痛失至親悲怆痛苦的模樣,就會覺得肩上的擔子更?重一分,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也不是聖人,只不過是個同大多數一樣的普通人罷了。
門口閃進一道白色身影,默默來到文熙淳身邊。
文熙淳的模樣實在是有夠疲憊,臉色蒼白如紙,比受害者家屬還難看。
“沒事吧。”詢問聲響起。
文熙淳擡起頭,右眼依然?隐隐作?痛,模糊的視線中透出瑰麗深邃的五官。
這個人,就好像在自己心上裝了竊.聽器,每當自己難堪難受的時候,他總是掐準時間到來。
“來我辦公室吧。”姚景容二話不說拉起文熙淳的手就往外走。
在他眼裏,受害者家屬就是家屬而已?,哪怕是再悲戚的場面他也絲毫不為所動。
他關心的只有一個人,能把這個人照顧好就是他認為的全部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