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囍(15)
“是,對,就是主動投案自首的那個任思禹,麻煩你們把他帶到市局來,有點事想當面問他,好的,謝謝了。”
挂斷電話,文熙淳深吸一口氣,望着派出所傳來的文件,對于任思禹的審訊心中已經有了大概流程。
“嘭嘭”房門響了兩聲。
不等文熙淳回應,大門被人推開。
“我可以進來麽?”門口的男人還作勢敲了敲門,唇角漾着意味深長的笑意。
文熙淳眼也不擡:“你人都在我辦公室裏了,我不讓進有用麽。”
姚景容笑眯眯地走上前,單手撐在辦公桌上:“沒看出來,你脾氣還挺大的。”
文熙淳沒說話,眼睛還牢牢黏在屏幕上。
“這個,剛才碰到于副局,他讓我順便把這份文件拿給你。”
淺黃色的牛皮文件袋被放到文熙淳面前。
拿起一看,在文件袋的右下角有一枚紅色的印章,中間好像是兩個藝術字。
“頌月”
“好像是頌月女高建校七十周年的邀請函。”姚景容瞥了眼,道。
“女高建校七十周年請警察做什麽。”文熙淳不明白。
“好像不僅是警察,社會各界人士都有受邀參加校慶。”
關于頌月女高,大部分人都有所耳聞,是1950年由意大利政府出資建造的一所以培養精英淑女為宗旨的女子高中,基本上從這邊畢業的學生都直接送到了意大利留學,并且意大利為這所學校的學生提供了非常優渥的條件,意大利的永駐證以及與意大利國民享有同樣的社會保障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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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文熙淳不關心,确切說是沒有精力管這些事,他現在只有一個訴求,就是盡快見到任思禹。
下午三點鐘,天空中又隐隐飄起蒙蒙細雨,這種天氣已經讓所有人感到了厭煩。
而就在這種雨霧缥缈中,一個衣着樸素的身影緩緩出現在警局門口,伴随着他走路時一瘸一拐的動作,一只褲腿浸濕的厲害,像是剛從河中淌過來。
透過被雨水沾濕的窗戶,映照出文熙淳冷冽的雙眼。
當那個不良于行的小夥子緩緩走進市局大廳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好奇地打量過去。
大家都想看看,那個曾經風光一時的書記之子現在又會以怎樣的姿态出現在大家視線中。
任思禹低着頭,劉海垂下遮住了臉。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不僅是生理上的障礙,更多的是心中的自卑。
當他看到文熙淳的時候,明顯愣了下,好像覺得對方很眼熟,仔細思忖一番,終于想起來,當時有兩個房産開發商來到崇門村勘察地形,臨走前塞給自己幾百塊錢,其中一個就是眼前坐着的這位警察。
任思禹暗暗嗤笑。
就說呢,一座爛到根兒的村子,怎麽會有人瞎了眼看中那個地方。
“既然你已經投案自首,我們就直接走程序,也免了我的麻煩。”文熙淳轉着鋼筆,擡眼,“交代下你的作案經過。”
任思禹望着桌子上一點不太清楚的水漬,沉默半晌,緩緩擡起頭——
文熙淳看到他的眼睛,非常明亮,不論現在處于什麽境地,眼裏始終是有光的。
接着,他勾起嘴角輕輕笑了下:“三年前,一個女人闖紅燈突然出現在我爸的車前,我爸沒剎住車,給人撞了,造成粉碎性骨折,之後這個女人獅子大開口索賠五十萬,說實話,我爸是個清官,五十萬算是我家全部家當,他半輩子的心血,所以他沒有同意這個女人的敲詐。”
在說這話的時候,任思禹的語氣是輕快的。
“後來這件事被人捅到了網上,一傳十十傳百,傳到最後,成了我爸肇事逃逸、欺壓受害者。我曾經極力解釋過,但是真相是什麽對網民來說根本不重要,他們只是需要一個發洩的途經來平衡工作生活上的壓力。”
“我爸被查,為了我和我媽,他選擇跳樓,但我那時候覺得,一家人,同生共死,想着一起跳了吧,但……墜樓的時候我落到了樓下的晾衣架上,被鈎子勾住了衣服,這才幸免于難,但這條腿,也就這樣了。”
文熙淳擡起頭,透過這孩子清澈的眼眸,似乎在努力讀懂他的內心。
“我覺得是上天不讓我死,想我好好活着,但我沒有參加高考,甚至連高中文憑都沒有,身體又有殘疾,只能靠打一些小工勉強維持生計。”
“再後來,我認識了何盈盈,她是個非常優秀的女孩,像是太陽散發出的一束光,照進了我灰暗的世界裏。”說到這裏,任思禹哽咽了。
“後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她被她那個無良家庭賣給死人配陰婚,但我沒想到,配陰婚的這家人就是當年敲詐勒索我爸,致使我們家家破人亡的混蛋。”
“你說我怎麽可能放棄仇恨?我在他們床底躲了三天,摸清了他們的作息規律,趁他們熟睡後用繩子勒死他們,并且吊上房梁,造成是他們自缢的假象。”
文熙淳點點頭,似乎并不急着戳穿:“那為什麽又選擇投案自首。”
“因為爸媽不在了,盈盈也不在了,所以活着也沒多大意思。”
文熙淳笑笑,一旁的黃赳做好記錄打印出來,将認罪書遞過去。
“好,簽個名吧。”
任思禹幾乎是不假思索的提筆,筆尖剛落到簽字欄上,一只手伸過來按住自己的手。
一擡頭,正對上文熙淳看不透情緒的雙眼。
“如果簽了字,就代表你這一生都是罪犯。”
任思禹哂笑一聲:“說什麽一生,我還有一生麽?”
良久,文熙淳深吸一口氣,從任思禹手中抽回簽字筆:“兩名受害者致死的原因并非機械性窒息,換句話說,他們不是被勒死的,而是由後腦兩公分深的創口致死,而且他們死後嘴巴裏被人塞了兩團頭發,這些你都不知道就敢貿然認罪,你爸活着時,就教會你這個。”
任思禹不着痕跡地低下頭桌底的手捏得死死的。
“你先回去,有事我們會再找你。”
說完這句話,文熙淳起身,沖一旁的黃赳比了個手勢示意他可以收拾收拾下班了。
但任思禹卻坐在那裏紋絲不動,宛若木頭。
文熙淳停下手中的動作,睥睨着他。
他并沒有詢問任思禹為什麽不走,既然他不想走那麽一定有他的理由,而這理由多半是他想趕緊認罪伏法,不想繼續拖下去。
“還不死心麽?”文熙淳冷笑一聲,“那麽需不需要我幫你做一個現場模拟,看看你到底是怎麽憑借這樣的身體将受害者吊上房梁的。”
“既然有人認罪,也能給你們減輕負擔,你們幹脆承了這份意不就好了,為什麽要為難自己還為難別人!”突兀的一聲怒喝,任思禹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來,但因為腿有殘疾,身子踉跄兩下才勉強穩住。
“我要是想早早結案,我能找出一萬個替罪羊,但這樣的意義是什麽,誰做錯事誰就要付出代價,這是規矩。”
扔下一句話,不再探尋任思禹低着的腦袋下到底是什麽樣的表情,他現在是真的覺得餓了,只想找個地方吃飯。
警局對面坐落一排小飯館,随便找了家淮揚菜,打算要幾道小菜犒勞一下自己。
剛坐下,菜單還沒沾手,就聽到後面傳來熟悉的聲音。
“對,這個可以關注一下。”
果然是人倒黴了喝涼水都塞牙,吃個飯都能碰到不想碰到的人。
算了,就當沒看見,吃完趕緊撤。
但有些人,你不去招他他偏要過來招你一手。
“文隊長?好巧,你也吃飯?”
這話說的,就和自己飲朝露食落英神活一樣。
不得已,人家都吱聲了,自己要是再裝聽不見就說不過去了。
文熙淳回過頭,看到後面桌上坐了四五個法醫,手裏各執一份文件,那架勢不像是來吃飯的更像是開會的。
“文隊長,正好我們叫了不少菜,一起吃吧。”其中一個法醫熱情邀約道。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自己再拒絕那就是不識擡舉。
坐到一堆法醫中間,頗有種智商被無情碾壓的錯覺。
而對面的姚景容就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纖長的手指抵住下巴,好似在打量什麽奇行種一樣。
“話說文隊長,你聽說過頌月女高麽。”等待上菜的時間,幾個人開始閑聊起來。
“嗯,聽別人說過那麽一嘴。”
“下個月初他們建校七十周年你收到邀請函了麽。”
“收到了。”
“好奇怪,收到邀請函的不是局長也不是政委,竟然是文隊長和姚科長。”
文熙淳猛然擡眼。
如果這麽說,那實在是奇怪。
“對了,崇門村的案子進展如何,我聽說有來自首的了。”另一名法醫忽然使了個眼色,趕緊轉移話題。
“有是有,但情況存疑,他有生理缺陷,很難完成殺人并吊上房梁這項大工程,而且他似乎并不知道死者的真正死亡方式,以為是被勒死的,所以他可能是有意在替人頂罪。”
“所以下一步你有什麽打算。”
文熙淳想了想:“再去一趟崇門村,把在餘榮修家中發現的疑似兇器的證物拿回來做個血液比對,如果吻合,那基本可以确定嫌疑人了。”
“還要去?那地方可真不好走。”另一名法醫感嘆道。
文熙淳敷衍一笑,沒再回應。
吃飽喝足,幾名法醫互道再見打算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但——
“文隊長,聽說你和姚科長順路,就麻煩你送他一程了。”一名法醫指指已經在椅子上抱臂垂首睡得香的姚景容,“他最近太累了,諒解一下呀。”
不是,道理文熙淳都懂,但誰說他和自己順路了?
幾名法醫提起公文包,互相鞠了一躬:“那明天見。”
說罷,一陣風似的刮出了餐館,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瞅着椅子上睡得死豬一樣的姚景容,看着他就算睡着也保持優雅姿勢,文熙淳再次嚴重懷疑他是裝的。
馱着比自己高比自己重的姚景容,走了幾百米終于走到了停車場,把人往裏一塞,禁不住喘起了粗氣。
怎麽辦,把人帶回家?還是送警局值班室?
算了,雖然不喜歡他是真,但終歸也算不上什麽仇人,還是給帶回家吧,起碼讓他睡得舒服點,日後少和自己拌幾句嘴讓自己多活幾年。
回到家,這次姚景容沒有當場醒來,他睡得很沉,雷打不動。
文熙淳給他找出上次他借住時用的鋪蓋,往地上一鋪,剛把人搬運過來——
又猶豫了。
想起那幾個法醫吃飯時說的“姚科長最近真的很辛苦,基本是給他個枕頭他能就地入睡”。
躊躇半晌,文熙淳擡手把姚景容拉起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拖到了床上,也懶得幫他脫衣服,直接給蓋上被子任由他去。
自己則洗漱好後躺進了不那麽柔軟也不怎麽暖和的地鋪裏去。
在閉上眼睛的前一刻,腦海中忽然莫名其妙蹦出了任思禹的臉,那種看起來是在笑,但眼底卻暈透出一絲厭世與哀愁。
突然開始好奇,他替人頂罪的緣由是什麽。
蛇形的時針繞着表盤轉了一個圈,阒寂的黑夜中只能聽得到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床上的人慢慢睜開了眼,輕輕坐起身,手心捂住心口,感受着炙熱穩健的心跳。
他慢慢下了床,腳尖不小心踢到一處柔軟。
地板上的人睡得正熟,單手墊在腦袋下面,似乎在努力尋求一個舒服的睡姿。
姚景容慢慢俯下身子,蜷縮在一旁,于昏暗的視線中靜靜凝視着他的臉,只有這樣,看到他在身邊,才覺得自己也是完整的。
他伸出一只手,抓住文熙淳的手揣進懷中,輕聲道:“晚安,明早醒來希望還能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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