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囍(4)
“沒關系,是我的義務。”文熙淳笑笑,“不過有件事我很在意。”
女人從口袋裏掏出手絹,輕輕擦拭着小男孩那烏黑的小手:“啊,您說。”
“您的孩子是不是特別喜歡模仿別人說話。”
女人手上的動作猛然頓住,她垂着腦袋,看不到表情,半晌,才輕輕點了下頭:
“這孩子生下來就這樣,治不好,只能這麽養着。”
“那我想知道,他剛才說了一句嫁到我們家是你的福氣,是模仿的誰呢。”
女人的指尖肉眼難見的微微蜷縮了下,似乎是做了長久的內心掙紮後,她緩緩擡起頭,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他經常這樣到處亂跑,至于從誰那學來的,我不知道。”
文熙淳笑笑,從女人慌亂的神情中,他大概也明了,女人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您的普通話說得很不錯呀。”文熙淳笑呵呵地看着她。
女人沖文熙淳微微點了點頭,直接岔開話題:“麻煩您了,我們先回去了。”
望着深一腳淺一腳踽踽獨行于山間小路的兩道身影,文熙淳的笑容慢慢消失于臉際。
這個孩子是沒有自主意識的,他所有的舉動說的所有語句都是在模仿別人,哀愁的哭聲、那句嫁到我們家是你的福氣,結合起來,事情就變得有意思了。
回到警車的時候,小劉已經全無睡意,正瞪着一對大眼睛警惕地四處張望。
文熙淳坐回車裏:“別看了,沒有鬼。”
小劉趕緊貼上來:“是誰家小姑娘在哭,出什麽事了。”
Advertisement
文熙淳打開車窗,将手機舉到半空來回晃着試圖找信號。
“不是小姑娘,是個男孩,而且,我覺得我們把屍體運回警局後還要再來一趟,帶好洗漱用品準備打持久戰。”
****
回到警局後,黃赳第一句話就是:“警局是我家,我愛我的家。”
局長老陳夾着一根長白山,猛嘬一口:“案子進展如何。”
一張兩米長的辦公桌将勢力劃分開來,上座自然是老陳,左邊一趟是刑偵科,右邊一趟是法醫科。
姚景容将屍檢報告推過去:“初步屍檢結果,兩位老人腦幹處各有一道橢圓形深約兩公分的開放性致命傷,兇手有可能使用的是錐子或者鑿子,這兩種兇器在普通人家并不常見,值得注意。”
老陳點點頭,彈彈煙灰:“那兇手把他們的頭皮剝下,還把嘴巴縫起來,是出于什麽目的。”
姚景容擡手,示意老陳往後翻屍檢報告。
“死者的嘴中放了一團頭發,因為沒有發囊,所以暫時沒辦法提取DNA。”
“死亡時間呢。”
“右下腹部出現腐敗綠斑,腐敗血管網初步形成,冬天屍斑聚集較慢,所以估測死亡時間為兩天前,胃部排空容量為百分之七十五左右,數量明顯減少,食物呈糊狀,再結合膀胱充盈度,百分之八十的積液,如果村民沒有說謊,死者吃飯時間是下午六點鐘,那麽他們的死亡時間就是兩天前晚上十點左右。”
老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繼而目光轉向文熙淳:“你們那邊有什麽線索麽,死者的兒子兒媳有消息了沒。”
文熙淳緩緩搖了搖頭:“我們采集了現場腳印,比對過村民,案發現場近兩天至少有三十多個人去過。”
“感情拿着當個旅游景點了。”老陳一拍桌子,眉毛上挑,“這幫閑人就會添麻煩。”
“勘察過現場,屋內沒有打鬥痕跡,物品擺放雜亂,根據村民口供,死者平時就不愛收拾屋子,但是地板磚卻非常幹淨,噴過藍光試劑,發現極少出血點,所以那裏并不是第一案發現場,有可能是兇手殺害死者後将屍體移動到屋內落了血跡,不得已只好清理地面。”
藍光試劑是一種勘察現場的特殊工具,即便血跡被擦去,但噴灑過試劑的地方還是能清楚照出血跡的形狀。
文熙淳說這話的時候內心一直敲着小鼓,雖然分析出這裏并不是第一案發現場,但兇手的線索依然是零。
“陳局,我做屍檢的時候還發現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姚景容将手中另一份文件遞過去。
“女性死者的小腿處裝有骨折鋼板還沒取,對比過鋼板種類是國外進口的,價格在一萬左右,而且,這老兩口生前并沒有醫保,對于他們這種一窮二白的情況來說,似乎并不合理。”
老陳圓眼一瞪,手指點了下桌面:“所以死者生前有過骨折的情況。”
“對,而且是粉碎性骨折,我懷疑她出過車禍。”
“有意思,都窮成內樣了,竟然裝這麽貴的鋼板,後期恢複也是一筆不小的費用,這家人還能娶到媳婦,我怎麽想都覺得自己活得很失敗。”黃赳憤憤不平道。
“行了行了就你話多,下午你們跑一趟距離崇門村比較近的幾個大醫院,看看這鋼板到底是出自哪家醫院。”老陳一擺手,“繼續查小兩口失蹤的事,好了,散會。”
散會之後,一群人嚷嚷着先去吃飯,但文熙淳沒什麽胃口,獨自一人回了辦公室。
他打開電腦,看着信息科傳來的崇門村所有村民的個人信息,挨着翻了一遍。
但奇怪的是,他并沒有找到前幾天晚上在村裏碰到的那個女人的信息。
難道是被人販子拐過去的?
正沉思着,辦公室的門被人猛地推開。
來人也愣了下,猶疑半晌,走過來将手中的文件放到辦公桌上,語氣卻暗含不屑:
“我還以為你去吃飯了,抱歉沒敲門。”
現在文熙淳終于明白黃赳所謂的姚景容是自己老相好到底是什麽意思了。
不是老相好,恐怕是冤家。
“這是屍檢報告,局長讓我給你們也送一份。”姚景容放下文件,卻并沒有要走的意思。
他微垂眼眸看着文熙淳,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他那一雙微微上挑的桃花眼。
半晌,姚景容擡手捂住嘴巴,發出輕輕一聲笑。
文熙淳瞥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氣:“你還有事麽。”
姚景容回答得風輕雲淡:“等你吃飯啊。”
“我沒胃口,你自己去吃吧。”文熙淳手上也不閑着,調出兩名失蹤者的個人信息,逐字看過去。
“怎麽,心情不好。”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是啊,所以你別招我行麽。”文熙淳眼也不擡,自顧忙着手頭上的事。
姚景容聳聳肩,嘴角是似有似無的笑意:“其實我覺得你有句話說得在理。”
文熙淳沒理他。
“一個人能把所學專業學精就已經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姚景容笑起來的樣子着實像只狐貍精,狡黠又有點風情的模樣。
猜不透,他是在安慰自己麽?
姚景容離開後,文熙淳繼續忙着手頭的事,直覺告訴他,崇門村那個語焉不詳且沒有身份的女人一定是知道點什麽。
下午,刑偵科幾人開車前往崇門村山外鎮上的醫院,護士們幫忙翻看了近幾年粉碎性骨折患者腿部安裝鋼板的記錄,但沒有找到與死者體內所裝鋼板品牌吻合的手術。
“我們這邊鎮子經濟狀況不是很好,一般也不會有傷患安裝這麽昂貴的鋼板,不然您去市裏的醫院打聽一下。”
文熙淳沖護士小姐點點頭,轉身往外走。
“真是奇了,還是去市裏大醫院動的手術,我不是瞧不起他們,但這根本不合理。”黃赳撓撓頭發,“他們哪來的錢。”
“崇門村是全國都出了名的貧困村,人均年收入三千塊。”小劉跟着在一邊碎碎念。
文熙淳猛然怔住,腦海裏忽然蹦出一個重要的點。
“他們沒錢,肇事者有錢啊。”
幾人又跑去交警大隊,把三年前至今的所有車禍記錄都扒了出來。
女性死者在兩年前的确出過車禍,事發地點為徽沅市市北區中心大街,肇事車輛是一輛黑色本田轎車,車主是……上一屆市.委書記。
“原來是他啊,這人我知道。”黃赳點點屏幕上肇事車主的信息照片。
但文熙淳不知道,在他生活的世界裏,市.委書記并不是這個人。
“說是當時肇事逃逸,後來網民憤起攻之,給他罵了個狗血淋頭,上邊扛不住壓力出來查他,發現他小姨子以他的名義受賄三千萬,上邊要辦他,後來這書記就帶着妻子兒子從自家樓上跳下去了。”
黃赳啧啧兩聲:“只能說,他純就是個背黑鍋的,這年頭貪個三千萬那還叫錢?一個村長都能貪到幾個億,再說,錢都在他那個敗家小姨子手裏,他可一分錢沒撈着,臨了就開輛幾萬塊的車,哎,挺可惜的。”
小劉跟着點頭:“對,其實他在任的時候徽沅發展的是真不錯,換了個書記後,白瞎。”
文熙淳默默打量着照片上的人,半晌,轉身欲走。
手機響了兩聲,拿起一看,是備注“法醫科姚景容”發來的消息:
“有點新線索,速來研究所。”
警車疾馳于市區大道,二十分鐘後,一個急剎在警局研究所門口停下。
和記憶中的研究所稍有不同,總規模加起來比刑偵總局還大,看來法醫科在這裏确實吃香。
推開解剖室的大門,入眼便是一高挑清瘦的身影。
姚景容就站在窗前,手裏拿着份文件,精致的眼眸透過薄薄的護目鏡被模糊了半分。
文熙淳也不同他多加寒暄,開門見山:“什麽新線索。”
姚景容将報告遞過去:“我們在死者血液中檢查出一種藥物成分,是種抗癌藥,前年上市的橫泰PD-1,一萬九一瓶,只能吃一個月。”
“死者本身患有癌症?”文熙淳問道。
“不,我們做過尿檢,兩人體內均不存在細胞癌變症狀,但體內均含有這種抗癌藥物成分。”
黃赳眉頭擰到一起:“誰閑的沒事會吃這種抗癌藥啊,又不是好東西,是藥三分毒沒聽說過麽。”
文熙淳搖搖頭:“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一萬九一瓶的天價藥,也不知吃了多久,再加上腿部大幾萬的鋼板和手術費,沒有醫保,這家人到底哪來這麽多錢,黃赳你去查一下當年車禍後他們到底獲賠了多少錢。”
“我記得是就賠了醫藥費外加精神損失,也就七萬塊錢。”
“恒泰PD-1的銷售途徑呢,醫院藥房全部查,看看他們購買用途和數量。”文熙淳說着,拿起車鑰匙頭也不回往外走。
“頭兒,你去哪。”黃赳嚎了一嗓子。
“收拾東西,去崇門村。”
****
剛停了一天的雨又開始哩哩啦啦下個沒完。
刑偵總局門口停了輛老舊的別克君越,文熙淳坐在駕駛室,剛點上火——
“啪啪!”車窗被人猛烈敲了兩下。
打開車窗,外面是黃赳焦急的臉:“文隊你打算自己去崇門村不帶我們?”
“嗯。”理由也不給一個,文熙淳的語氣非常敷衍。
不帶下屬只身前往自然有他自己的想法,這次去算是微服私訪,警車也沒開,因為見了警察那些村民自然不肯說實話,想得到所謂的真相,就要有腦袋拴褲腰帶上的覺悟。
“可是那些刁民那德行你也看見了,你自己一個人過去不是沒事找事嘛。”
文熙淳沒有理會車外苦口婆心的黃赳,擡手摸了摸鼻底的假胡子。
“如果嫌這位一直叨叨沒完的小警員煩人,我話少,可以帶我一個麽?”突兀的,車窗外傳來一道極不和諧的聲音。
文熙淳擡眼看過去,正對上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
像是狡黠的狐貍,眼底全是媚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