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李樯很快就會把她看透的◎
勝玉先回了旁舍洗浴, 換了身衣服。
挽着濕發走出來時,勝玉發現廳中有個人。
勝玉立住, 驚訝地看過去。
“你沒走?”
豆兒平靜地看了她一眼:“走哪去, 你又沒叫我走。”
勝玉一陣無言。
“你的身契,就放在抽屜裏。”
她去見胡不峰之前就做好了不會再回來的最壞打算,她以為憑借豆兒在某方面的“技術”,她不在旁舍的這幾日, 豆兒早就找到她該拿的東西, 逃之夭夭了。
因此現在見到豆兒還在這裏, 自然驚訝。
豆兒撇了撇嘴。
“我想過了, 跑出去又能做什麽?還不是被人當牛做馬。至少你也沒欺負過我, 待在你這兒挺好的。”
勝玉沒想到,還能從豆兒口中聽見這樣的話。
她失笑:“嬷嬷教你的規矩哪去了, 能這樣跟主子說話嗎。”
豆兒翻了個白眼,不理她。
勝玉沉吟一會兒, 将自己所有剩下的銀錢拿了出來, 分了一半與豆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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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 這是先前答應你的報酬, 還有這個。”勝玉拿出那張身契遞給她。
“文婆和鄧四的身契,在那晚我就已經留在了木屋裏, 他們此時恐怕已經不知去了哪兒,你如果願意留下來,我當然高興,但也不強求。如你所見,我曾利用了你, 也确實不是什麽嬌貴千金, 你跟着我, 也過不上什麽好日子。”
“你不會的。”豆兒看着她,搖了搖頭,“你有把日子過好的念頭和本事,往後不會差的。”
她言語篤定,仿佛在說一句谶言。
勝玉愣了半晌,被她逗笑了。
“你這哪來的信心。”
她搖搖頭,豆兒這個年紀,正是心氣比天還高的時候,以為自己能贏下整個世界。
但不管怎樣,她還是感謝豆兒這樣看得起她。
勝玉摸了摸豆兒的腦袋,和她并肩出門。
“你已經大好了?不用住在醫館了?”
勝玉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陣子李樯對外都是說她住在醫館,難怪沒有人起疑。
她心裏又一陣妥帖,點點頭:“嗯,不用了。”
勝玉雖已正常下地,正常活動,但在李樯眼中,仿佛還像是紙糊的一樣。
一日三餐,李樯必定要陪着她吃,只要她想出門,不管李樯在做什麽,都會立刻放下手裏的事過來陪她。
勝玉實在是有點承受不住這樣的照顧了。
她忍不住對李樯說:“你不用這樣陪着我的,你忙你的就行了。”
李樯正趴在桌上小憩,日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打在他側臉上,給那張冰雪一般俊俏的臉頰增添了深深淺淺的暖意。
他聽見勝玉說的話,半睜開一只眼看她。
“幹嘛,你又要趕我?”
勝玉心裏輕顫,趕緊低下頭不看他。
李樯耍無賴的樣子其實也很有魅力,尤其是他反問你的時候,你會感覺他像一只匍匐的野獸,擡着爪子在思考,是一掌拍下來,還是再撥弄着逗你玩玩。
危險和美麗并存的野獸。
勝玉回答:“沒有,只是怕打擾你而已。”
不知怎的,李樯似乎看出她的回避和害怕。
像是見了帶血的鮮肉一般,李樯湊得更近,仔細觀察着她。
“不打擾,勝玉,你的事對我來說才是頭等大事,怎麽會打擾。”
以前聽到這種話,勝玉覺得是調侃。
現在再聽到,就多了幾分沉重。
勝玉隐隐想嘆息。
李樯眼睛微眯着,問:“以前這時候,你會罵我的。今天你怎麽不罵我了?”
這……勝玉瞠目結舌地看他。
難道她要天天罵人才行。
李樯忽然篤定地說:“勝玉,你好像對我兇不起來了。”
勝玉氣悶逐漸上升,開始猶豫着要不要拿桌上的茶壺砸他。
李樯又丢下一句重錘。
“你開始喜歡我了嗎?”
勝玉語塞。
說實話,她現在有些分不清自己對李樯的感情,摻雜的東西太多了,感激,歉疚,和永遠也還不清的債。
李樯幫了她一次又一次,在她将要跌入深淵時李樯是拉住她的最後一雙手,面對這樣的李樯,她早已做不到像之前那樣鐵石心腸。
可是勝玉也有些恐慌,她好像在兩個極端之間游走。
她分明知道自己一無所有,卻又被李樯如珠如寶地捧在手心,李樯對她實在太好,好到讓她有些害怕,因為她早已看清自己的命線,她的身邊真的配擁有這麽好的人嗎?
如果她真的沉溺進去,但有一天發現這些全都是假的……
勝玉光是想象,心口便一陣絞痛。
如果真有那麽一天,她寧願跟李樯停留在現在的位置,至少不會變得面目全非。
最終,勝玉搖搖頭。
“沒有。”
李樯并不退縮,繼續直直地盯着她。
“是沒有,還是不敢有?”
勝玉屏住呼吸。
她像是一只被抓住尾巴的松鼠,腦袋埋在最後可供藏身的樹洞裏,明知道身後就是爪子鋒銳的捕獵者,卻掩耳盜鈴地不敢動彈,連呼吸聲都不敢發出來。
李樯本來就火眼金睛。
很快就會把她看透的。
她僵硬地沉默着。
好在捕獵者像是失去了耐心,又或是覺得她裝死的模樣不太可口,等了一會兒後,自顧自地從樹洞門口繞開了。
李樯換了個話題。
“選貢也快要結束了吧。”
勝玉松了一口氣,點點頭。
“到時候我要去宮中述職,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京城?”
勝玉呆怔着,沒有立刻接話。
其實她之前就想過這個問題,在遇到李樯後不久就想過。
李樯終究是要回京城去的,就算他現在是金吾郡的郡守,也定然不會在這個位置上待太久。
她現在已經長大了,也有很多年沒有再見過黃莺姐他們,如果李樯順路的話,能帶她一程,或許能讓她進京見見故人。
她真的很想他們。
黃莺姐應該已經出嫁了吧,燕懷君在做什麽呢?他原先說最大的願望是去河邊柳樹下做一個給人畫像的丹青書生,也不知道他現在做的事情同描畫有沒有關聯。還有淩昭,他性子太皮了,多讀點書也好,現在再見面的話,至少《禮記》能背全了吧。
但是,她又有些害怕。
當年太狼狽,回去的路才會這麽難走。
這大約就是近鄉情怯吧。
勝玉低聲道:“我對京城,哪裏稱得上是‘回’呢?”
李樯捏了捏她的臉頰:“那就當是陪我去,行不行?勝玉,回京城述職一趟,加上來回的時間,少說也得半個月,你要是不在,我真要無聊得撞牆了。”
勝玉忍不住想笑:“哪有那麽可怕。”
“真的有。”李樯一臉心有餘悸,“總之,我最煩京城那一套唧唧歪歪的。你不陪我的話,我……幹脆稱病不去吧。”
勝玉吓了一跳,勸阻道:“這不行。”
哪有剛上任的地方大臣就這樣抗旨不尊,連述職都不去的。
李樯哼哼,滿不在乎的樣子:“有什麽不行?說得出就做得到,勝玉,你自己看你要不要改主意吧。”
倒變成她的事了。
勝玉哭笑不得,想了半晌,終于還是點點頭。
她心結已解,京城不再是不能碰的回憶。
就當是回去探望故人,至于之後會發生什麽,就碰上了再說吧。
李樯高興起來,嬉笑道:“好勝玉,我就知道你乖得很。”
這樣的說話雖然是調笑,但也讓勝玉聽着有些不舒服。
她心裏微梗,但只當李樯是這種性格,也就不再計較。
兩人的日程就這麽定了下來,選貢已近尾聲,竹嶼苑只剩一些掃尾的工作,很快也要清閑下來了。
明經支事的人也要重新調配,分去不同的地方,大家聚在一起不易,勝玉便提出在徹底結束之前,用院裏的公賬慶祝一番,衆人自然是熱烈響應。
竹嶼苑擺宴,成功入選貢品的各方商戶得了消息,自然也要來參加,不少人還帶了豐厚禮品,被勝玉着人攔在門外,人可以進,東西通通不留。
最後每一個進來的人都言笑晏晏,一團和氣,推杯換盞間,的确是有幾分純粹慶祝的樣子。
勝玉站在廊下看一只紙燈籠,旁邊忽然竄過來一個人。
胖胖的,是喬二公子。
喬二少爺憨憨地笑着看勝玉,拱手道:“流西子姑娘,謝謝你啊。”
勝玉尴尬地彎了彎眸,回以一笑。
這傻公子,到現在還沒意識到勝玉是在忽悠他。
恰巧他成功入選,還以為是勝玉幫的忙呢。
喬二性情中大約的确有幾分單純,道完謝又關心道:“流西子姑娘,聽說你當時被居心叵測的游商襲擊了,現在好些了嗎?這些人,真是狼心狗肺,有流西子姑娘照拂,還不知感恩!”
勝玉眨了眨眼,花了些工夫反應過來。
直到現在,她才知道原來當初她病倒的原因被李樯編成了“被行商襲擊”,還是為公事犯險呢……真是高尚。
勝玉尴尬得額上汗滴越來越密集,心裏卻忍不住有些感動。
李樯看着大大咧咧、自由随性的一個人,卻替她将這些事前前後後處理得一點瑕疵也沒有,體貼至極。
喬二跟勝玉說了幾句,端着酒杯要敬她。
勝玉畢竟虧欠他,推辭了幾句推辭不過,也舉杯喝了。
這一開頭可不好,周圍的人漸漸全都湧了上來,圍在勝玉旁邊,要同她敬酒。
勝玉哪裏應付過這種場面,退了兩步很快無處可退,一張張熱情的笑臉擠在她旁邊,拒絕的話還沒開口就被淹沒。
勝玉只好勉強喝了一杯又一杯。
間隙之中,勝玉似乎瞥見遠遠的院門邊站着一個人。
月光皎潔,披在疏朗少年肩頭,乘着酒意和笑鬧的潮聲,好似初見,好似往日重現。
少年将軍朝她抿唇笑着,雙手負在身後,擺明要看好戲的樣子。
“你……”勝玉下意識要同他說話。
但還沒開口,就立刻被下一個敬酒的人給打斷了。
最後勝玉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被婢女攙着進屋時已經頭暈眼花,只勉強洗漱了一番,就倒頭昏睡。
這一覺睡得渾身輕飄飄的,醒來時只覺身邊有一堵牆替她擋着外面的日光,因此睡得格外安心香甜……
等等。
勝玉忽地睜開眼,就看見李樯側身躺在她面前,腦袋枕着手臂,眉眼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