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她好好兒往下活◎
長久的黑暗中。
勝玉終于睜開眼, 長睫掙紮着顫抖開,像一只脆弱的成蝶奇跡般地越過漫長寒冬。
她眼前昏暗, 有些天旋地轉, 似乎是在房間裏沒點燈。
視線轉到右邊,一個人影單手撐腮側着靠在椅背上,用很勉強的姿勢睡着。
勝玉往後退了退,發出的動靜驚擾了他, 李樯睜開眼直起身, 從昏暗中望過來。
“啪嚓”, 簾子被拉開一些。
外面的光透進來一部分, 讓勝玉差不多看清屋裏的陳設。
床頭點着檀香, 物件無一不精致貴重,這……不是她的房間。
勝玉垂下眼睫, 就不再看了。
衣袂晃動的聲音,是李樯靠近了。
手背在她額頭上貼了貼, 嘆息一聲。
“總算不燒了。”
勝玉擁着被子坐在牆角, 低垂着腦袋。
“還想睡嗎?可不能再睡了。”李樯坐到了床邊, 含着笑看她, “你都睡了整兩天了。”
勝玉很慢很慢地反應,開口時聲音嘶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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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這兩天……”
“放心,我可沒一直守着你,我還有事要幹呢。不過,幹完活就來陪你了,誰叫你看起來那麽吓人。”
李樯調侃道。
他接到勝玉時, 勝玉的狀态着實有些可怖。
仔細想想, 他已見過勝玉許多狼狽的時候, 淋着冰雨,渾身裹着污泥,又或是一臉蒼白地出現在柴扉外……
但都不像那一夜,勝玉像一張揉皺了、浸濕了又風幹了的紙,脆得一碰就碎,沉睡的姿态像是折翼墜落的蝴蝶,再也不會醒來。
勝玉唇瓣嗫嚅了兩下。
“對不起。”
頓了一會兒,又說:“謝謝。”
她喉嚨幹澀,唇瓣卻還有幾分潤澤,還有些苦味。
說明這段時間,有人一直在給她喂水喂藥。
這個人是誰,除了李樯不作他想。
李樯溫柔地看着他,目光之中仿佛帶着無盡包容。
“勝玉,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在查傅家當年的事。”
勝玉噤聲,目光死寂地落在被子上。
她醒來發現自己出現在李樯這裏,就已經明白,李樯定然是什麽都知道了。
再沒有隐瞞他的半分可能。
不過現在,勝玉既沒有隐瞞他的必要,也沒有隐瞞他的心力了。
她已經覺得什麽都無所謂。
李樯查清楚了也好,不用她一一交代了。
該怎麽定罪,該怎麽處置,都聽憑他了。
李樯沉吟了一會兒,柔聲說。
“勝玉,其實當年傅家的事情,我知道一點。”
一直沒什麽反應的勝玉聽到這一句,僵硬地擡起脖子看他,像被絲線牽引的木偶。
李樯邊說邊沉吟,像是在斟酌着字句。
“傅家的事确實沒有那麽簡單,當時的罪行是由三家同時判定的,陛下、禦史臺、給事中。驚動三家的案子當屬重案,自開朝至今也沒有幾例,行刑時常常駭人聽聞,沒人敢提當年的事,但我不怕什麽,只是擔心提起這些,又使你傷心。”
勝玉掙動了一下,整個人控制不住地顫抖着,似乎想說些什麽。
李樯靠近了些,手心放在她瘦薄的肩膀上安撫,“我知道,我知道。傅大人和傅夫人的為人,整個京城有目共睹。當年提起傅家,誰人不盛贊?辦會舉宴,若能請到傅家人,那就是莫大的殊榮。哪兩家有了不平之事,請傅家人去出面調和,必能立即說和。這般以德服人的威望,在京城沒有第二家。”
勝玉沉寂下來,淚落如珠,胸腔裏失聲,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舍不得傅家,舍不得父親母親,舍不得所有熟悉的、曾陪伴過她的面孔。
那樣美好的傅家,葬身在污名唾罵的大火裏,她每每想到自己的親人受到那種苦楚,就如燒刀刮骨,全身痛得難忍。
李樯輕輕地在她背上撫摸着。
“可是勝玉,在世上,德行并不等同于罪行。有些時候所謂的罪只是一念之間的選擇,傅家被判有罪,誠然是犯了錯,但是在我心裏,傅家永遠是那個溫暖親切的大宅,是同門學子之中人人都欣羨的傅家。”
勝玉不由自主地揪住他的衣襟,指骨瘦得突兀,如同抓住一根浮木、一條救命的藤蔓。
“……當真?”
李樯握住她的手,點點頭。
勝玉的力道卸了些許。
李樯的話多少讓她得到些許安慰。
父親母親如若在世,大約不會在乎世人的評價。
但是在勝玉心裏,卻絲毫也不願意使父母的畫像蒙塵。
只要有一個人願意同她站在一邊,也足以使她喘息。
“勝玉。”李樯用掌心輕輕替她拭淚,“從現在起,你要好好愛惜自己。你那時能活下來,我不知道有多感激天意……你現在這樣傷害自己,我也同樣受折磨。”
勝玉怔怔地看着他。
很緩慢地說:“那個,胡不峰……”
李樯眼神一冷,滿是厭惡。
“我看到他時,便覺有幾分眼熟,還當他是什麽人,原來只是畜生罷了。當年他借居傅府,不知感恩戴德,還動了歹念,竟敢爬到你院外窺視,被我的侍衛逮住,當場施以懲戒,并拖到傅大人面前去指認。”
“傅大人當即就把他趕出了傅府,未免使你受驚吓,大約沒有對你提過一字半句。哼,誰也沒想到此人賊心不死,竟為了報複,又偷偷潛回傅府,正巧那日傅府大亂,他如入無人之境。”
勝玉的舌頭像是被石頭壓住,說話又緩又沉。
“可是,若非如此,我也活不下來。”
李樯張了張嘴,又閉上。
他有些不敢再開口,生怕刺激了勝玉。
勝玉澀然道:“我可能,确實是個掃把星。整個傅家,偏偏活了我一個。而我活下來的原因,也這麽肮髒……李樯,我曾經确确實實憎恨過天命,為何給我這麽多苦難,可現在我才知道,我連憎恨的權利都沒有,因為我如今能活着,正是苦難給我的禮物。”
李樯抿緊唇,再顧不得什麽,一把摟緊了她。
雙手捆得牢牢的,不許她掙脫。
“我從沒見過什麽掃把星,你要非說你是,那我倒要見識看看你有多厲害,能方到誰。勝玉,我敢打賭,你連一只貓都打不過,就不要假裝自己很厲害,還要說自己是什麽掃把星了。”
勝玉呆住。
李樯……強詞奪理。
但是莫名的,那一陣濃烈的自厭情緒,就這麽被李樯三兩棒子打散了。
“我……”勝玉還要說話,李樯立刻又動作起來,雙手捂住她的耳朵。
“你不許再說了,我不想聽。”李樯嚴肅地說。
勝玉:“……”
那他應該捂自己的耳朵的。
李樯蠻橫道:“你現在什麽都不應該做,就應該好好躺着休息,吃點好的,把這陣子的虧損都補回來。”
勝玉搖搖頭:“我囚禁了胡不峰,還沒有領罪。”
“你這是為民除害,要領什麽罪?”
郡守大人一臉嫌棄,哼的一聲道:“那胡不峰是個欺霸幼女的慣犯,只是原先被他拿金銀擺平,沒鬧出過事罷了。如今既然被抓起來,所犯罪行就幹脆一并查清。如今他已經被關押入獄,受閹刑和杖鞭,與你再無幹系了。”
勝玉張了張嘴,又沉默。
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犯了錯。
可也知道,李樯這明晃晃的偏袒。
簡直像是雙眼都被蒙蔽了一般,就看不見她一點不好,甚至不允許她自己說。
勝玉雖然剛剛還在心如死灰,只想幹脆認罪,了卻所有往事。
但也絕不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個性。
她沉默良久,輕嘆一聲,脖頸彎了彎。
“謝大人明察秋毫。”
李樯彎眸笑了,伸手捏捏她的臉頰。
“這就對了。好好養身體,快些精神起來,可不許再吓唬我了。”
門外被扣響,婢女在外面問能否傳膳。
李樯趕緊站起來,親自拉開門,讓婢女進來給勝玉喂粥。
李樯讓開了位置,勝玉視線中就漸漸看不見他了。
溫熱的粥流進肚子裏,仿佛第二種生機流進了這具身體,将她支撐了起來。
勝玉從一開始勉強吞咽,到大口喝下。
一邊喝粥,淚水一邊再次從已然腫脹的眼眶裏墜落下來,一顆、一顆,如暴烈的雨滴。
婢女面對她的眼淚雖然驚慌,但捏着勺子的手卻不敢抖哪怕一下,只敢垂眸不看。
勝玉喝完了粥,身子驟然平穩下來,腦袋沉得厲害,被扶着躺回被窩裏,昏昏欲睡。
聽着耳邊收拾餐盤的動靜,勝玉下意識轉頭,想再看一下李樯在哪兒。
但還沒找到,就已經克制不住地再次昏睡過去。
後來高燒又反複了兩三日。
再一夜過去,暴雨初晴,勝玉呼吸輕松起來,才終于完全好了。
她推開被子走下地,拉開門板,看着外面洗刷一新的世界。
車水馬龍,人流如織,依舊和平。
她想象的山崩地裂就已經過去——不,更像是沒有到來,剛露了個影子,就被人蠻橫地、不講道理地趕跑。
路過的婢女小厮朝她屈膝問安,笑得很甜。
“姑娘大好啦。”
“謝天謝地,神仙保佑姑娘。”
勝玉一一笑着回禮。
對于旁人來說,原來她只是病了一場。
這麽簡單,這麽平常,誰也沒有把她當成異類。
而她的內裏,已經徹底地拆洗了一通,仿如新生。
她的問題真的得到解決了嗎?
并沒有。
但是現在,她已經學會了很重要的一件事。
她活着,并不是為了非要實現什麽或者得到什麽而活着,這種念頭本身,就是命運誘引她自毀的圈套,她好好兒往下活,就是她對抗命運的最強勁的資本。
作者有話說:
下一章應該就要在一起啦!又欣慰又有點心酸,哎……其實不管跟不跟李樯談這場戀愛,都是勝玉成長的必經之路,其實對我來說現在就已經是最虐的時間段了,以後不論是感情上被背叛,還是文案上的分手,都不會有現在這麽讓人難受了。
李樯:喂?我不是人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