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命運的荒唐之處◎
這一套下來, 勝玉哪能不明白李樯的意思。
他其實已經篤定了此事與她有關,甚至已經猜到她曾仿造過軍令, 他這樣問, 只是一種溫和的審訊罷了。
仿造軍令是重罪,但李樯手中并沒有實質的證據,畢竟她早已經将那塊木牌燒毀,也從未主動聲張過她與府軍有幹系。
只是讓那河渡的人自己去猜罷了。
勝玉定了定神, 平靜地開口:“我不太清楚。雨靈鄉只有一個黑市, 就是南邊的河渡, 我曾去過一次, 豆兒便是從那裏買回來的, 別的就不知道了。”
李樯定眼瞧着她。
勝玉也與他對視,神情雖沒變化, 目光卻不由得露出懇求。
她明白自己這通話一定騙不過李樯,況且李樯故意将軍令解下放在她面前, 就已經是在提示她。
并非是提示她要如實相告。
而是提示她, 他已對其中緣由心知肚明, 所以她無需說出口, 也不能說出口。
沒有證據的事情,只要她不承認, 他就能保得下她。
勝玉不知道自己理解得對不對。
也或許,是她自作多情。
勝玉深吸一口氣,數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地等着。
若是李樯再沉默下去,她便默認自己是猜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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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樯并沒想要包庇她的意思, 而是在要求她如實相告。
那麽她也不再辯駁, 直接認罪, 該罰就罰,該殺就殺。
在她就要忍不下去的時候,李樯撐着腮笑了。
他屈着食指在勝玉鼻梁上蹭了蹭,軟聲道:“沒事兒,就找你問問,畢竟你對雨靈鄉比較熟悉。”
勝玉長睫顫了顫。
她知道,這便是這事要翻篇了的意思。
心緩緩落下之後,繼而湧上來的是一陣空虛和失落。
她知道自己此刻有多狼狽。
幹盡壞事,還被李樯抓到。
簡直就像一只髒兮兮的老鼠。
其實,她從前的幾年就是這麽像老鼠一樣活過來的,雖然不至于大偷大盜,但是偷奸耍滑、看人臉色,她早已做得非常順手了。
到處占點小便宜,才能撿到旁人指頭縫裏漏下的一點錢財,抱回窩裏去妥妥帖帖地收好,謀劃下一個天亮要怎麽過活。
她之前并不以此為恥,或者說,她從來也沒去考慮過這些問題。
只要能活着,孬一點兒又怎麽樣?
可是唯獨在李樯面前,她不願意如此。
尤其是李樯時不時對她說些很熱烈的話,讓她忍不住真有了一種幻覺,仿佛她還跟過去一樣幹淨,還能做回從前那塊無暇軟玉。
但現在,這層幻想被揭開了。
她和李樯的差距分毫畢現地擺在眼前,李樯是手執利劍的執法者,而她是在界限邊緣游走的肮髒鼠輩。
她竟還要這樣的李樯來包庇她。
她真的……令人生厭。
“……勝玉。”李樯喚了她一聲,剛剛刮過她鼻梁的手指移了上來,從她眼下蹭過。
勝玉擡眸看他,見李樯神情有些無奈,混着些許心疼。
勝玉坐在他面前,眼眶慢慢變得紅彤彤的模樣,終究讓李樯忍不住心軟了。
他幹嘛非得吓她呢。
真是改不了的惡趣味。
他鄭重道:“我錯了。勝玉,你什麽都沒做錯,不用怕,好嗎?”
勝玉看着李樯,目光一時無法錯開。她不知道為什麽他還要哄她。
明明她是犯錯的那一個。
他不變得厭惡她,就已經是好事了。
可是他的态度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柔,仿佛她是什麽珠寶,生怕她會受到一點點傷害。
勝玉心裏越發亂了起來。
李樯明亮的目光注視着她,裏面盛滿真摯。
“我沒有別的意思,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我也對你說實話吧,這些日子,我發現你似乎有些奇怪,好幾回找你你都不在,所以好奇而已。”
原來如此。
按李樯的說法,他肯定很早之前就發現不對勁了吧。
只是一直沒有對她說什麽,原來這段時間以來,李樯一直都在容忍她。
勝玉心裏的愧疚越發重了些。
但是她還是沒有辦法對李樯說真話。
她醞釀了許久,再開口:“沒什麽……只是處理一些穎兒姐走後留下的東西罷了。”
李樯點點頭,似是出了一口氣:“那我就放心了。勝玉,你在這裏孤身一人,我真的很擔心你,哪怕只是作為一個朋友,我也想替你分憂。所以,無論你遇到什麽事,都來找我,我一定會幫你解決的,好嗎?”
李樯的眼睛像小狗一樣,濕漉漉的很柔軟,像是下一刻就會蹭上來,黏人又忠誠。
勝玉心弦忍不住一動,但是到最後,她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李樯,謝謝你。但是你不用對我這麽好,我不想欠你太多,我還不起。”
“那有什麽不好還的,我還不好打發嗎?這樣吧,你同我出去玩一次,我替你做一件事,不錯吧?”李樯似乎說得随意,其實,他還在惦記着那場勝玉沒陪他看的焰火晚櫻。
勝玉蹙了蹙眉,隐約覺得不好。
“這種事怎麽能……”作為交易?
她搖搖頭,嘆了口氣,對李樯幾乎是帶着些哄:“我知道你擔心我,不過沒關系的,我會照顧好自己。”
李樯拽着她裙擺上的飄帶把玩,哼唧兩聲,才終于不說什麽了。
“那你明天陪我用午飯。這幾天,你都瘦好多了。”
李樯埋怨地看着她,勝玉被他看得有些手癢,有點想摸下他的腦袋。
“好。”她答應了。
李樯面漆那個滿意,這才放她走了。
軟轎載着勝玉離開的背影消失。
李樯坐在空蕩的屋子裏,指尖下意識地在扶手上慢慢地敲了起來,原本生動的臉色變得面無表情。
一個手下适時進來,單膝跪在他腳邊。
李樯冷漠的嗓音從上至下傳來。
“去查,她到底在做些什麽。”
自此之後,勝玉安靜了好幾日沒有出門。
直到一天夜裏,她終于忍耐不住,披着鬥篷徒步去了雨靈鄉。
到小木屋時,勝玉雙腳上的鞋都已經破了洞。
她叫醒鄧四保護自己,透過小窗,看見被束着手腳倒在裏面的胡不峰。
不能再拖下去了。
時間拖得久了,胡不峰可能會察覺到這場騙局的不對勁,胡不峰的家人或許也會找他。
勝玉咬咬牙,冒險推開了那扇門,慢慢走進去。
胡不峰似乎昏睡着,并未察覺她過來。
勝玉靠得近了,看到胡不峰幾乎遍體鱗傷。
這也是她的罪證。
勝玉心上仿佛長出了荊棘,又焦急,又疼痛。
她猶豫着,要不要解下僞裝,直接以本來身份同胡不峰交涉。
或許她不需要這樣折磨胡不峰,而是可以跟他談判。
在她猶豫時,胡不峰夢中發出一聲痛吟,腿腳縮了縮。
這一挪動,使得原本就已經有些破爛的褲管更加散開來。
借着月光,勝玉看見胡不峰膝蓋下方有一處顯眼的傷疤。
似乎是陳年刀傷,那疤痕的形狀尤為突出,可以看出愈合的過程定然十分艱難,如果不是因為沒有及時用藥,就是因為使刀之人手法毒辣,讓傷口輕易無法愈合。
勝玉不由得凝神細看了一會兒。
這傷疤的形狀,像是有幾分眼熟。
怪事,她怎麽會眼熟胡不峰身上的傷口?
她與胡不峰根本沒有交際的。
……胡不峰與李樯,倒似乎曾有過沖突。
勝玉忍不住屏息,往李樯的方向仔細回憶。
不知過了多久。
勝玉終于想起來,李家就有這種形狀的刀。
刀背上覆了一層鐵片,如同彎鈎,在刀刃傷人時,還能同時挖出敵方的血肉。
李家的當家身邊常年跟着十數侍從,他們就用着這樣的刀。
因刀身形狀特殊,這種刀從不入鞘,無論走到何處都閃着鋒銳寒光。
因此李家在尊享聖寵的同時,也讓其餘世家忍不住膽寒。
看來胡不峰說的,與李樯之間只是“小誤會”,果然全是謊話。
若真只是小誤會,怎會讓李樯身邊的侍從下此重手,甚至刻意留下此種傷疤,如同烙印?
可是當年勝玉竟然對這人與李樯之間的沖突全然不知情。
勝玉在胡不峰身邊待得太久,他終于有所察覺,從昏睡中醒來。
見到面前戴着白紗之人,胡不峰先是猛吓了一跳,接着認了出來,急忙道:“流西子?你沒事?快救我出去!”
勝玉對他毫不理睬,只問:“你為何會來金吾郡?”
她有些擔心,這胡不峰打的究竟是什麽主意,會不會對李樯不利。
胡不峰嘶聲回答:“早知道會這麽倒黴,我哪裏會來!新郡守竟是李家的将軍,還被山匪……流西子,你,你為何身上一點傷都沒有?”
勝玉摘下帷帽,俯視着他。
“胡不峰,你認得我嗎。”
胡不峰第一次見到她的真容,先是疑惑,後又心驚肉跳。
“你,傅、傅……”
勝玉冷聲道:“你既認得我,我有話問你,你答便是,我不會傷你性命。”
胡不峰本就被少糧缺水地關了幾日,又日日遭毒打,早已心境紊亂。
再突然來這麽一遭,霎時崩潰。
他大聲嘶喊,又哭又叫。
“我沒對你做什麽,你為何不肯放過我!當年險些叫李家的小兒斷了我的雙腳,今日又被你逮住……”
胡不峰喊到一半,翻着白眼,幾乎昏厥過去。
勝玉聽得越來越奇怪。
什麽意思?
她從不覺得自己與胡不峰結仇,抓住胡不峰,也只是怕他再逃跑,想從他這裏問出當年的信息。
可是為什麽胡不峰心緒崩潰之時,只字不提傅家血海,反倒像是跟她一個人有仇怨?
李樯又是怎麽回事?
勝玉冷聲喝止:“你說清楚。”
胡不峰大叫了一陣,不知是哭是笑地嚎完,忽然開始痙攣,木屋裏彌漫起刺鼻的尿騷味。
他竟然吓到失禁。
緩過來後,胡不峰不顧自己雙手雙腳還被捆着,奮力掙紮成一個跪姿,給勝玉不斷磕頭。
“我錯了,我是畜生,我不該對幼女下手,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求求你放過我……”
勝玉聽得頭腦嗡嗡作響,心中一片涼意。
鄧四從外面進來,說胡不峰喊得太大聲,恐怕引起外人懷疑,要不要用布條堵住嘴。
勝玉阻止了鄧四,對胡不峰道。
“繼續說。”
胡不峰只以為她是叫自己當面忏悔,立即用更大的力氣,恨不得将頭磕破:“我不該,不該觊觎傅家的小姐,被李少爺瞧見,險些折了雙腿。我不該,不該為了報複,把傅家小姐……把你從府中偷出來,試圖囚禁,我失心瘋,我該死,我豬狗不如,你放了我,我什麽都沒對你做,你還好好的,放了我,求求你求求你……”
勝玉靜靜地站着,定定地看着他磕頭不止。
她終于聽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從前的幾年,勝玉無數次地想過,那個陌生的行商為什麽會獨獨救她一命。
是不是爹爹娘親在生死存亡之際對一個外人遞了信,向他托孤,所以才會把自己帶出來。
她想找到胡不峰,與其說是鐵了心為了複仇,更多的,其實是為了從他口中得知只言片語,再聽一聽五年前父母的叮咛。
她太孤單了,太無助了,一個人走在人世間,唯一支撐她活下去的,是她是傅家存活于世的唯一血脈;是爹娘或許還在人間留下了什麽訊息,她還沒有聽到;是還有一種可能,傅家那一夜或許還有生機,她既然能跑出來,為什麽別的人不能。
她好想回到爹娘的懷抱裏,如果有得選,她那一夜一定選在父親母親身邊,和他們去一樣的地方。
可是現在,她心心念念、苦苦追求的“真相”終于大白。
她活下來,并不是因為什麽囑托,什麽謀略。
真的僅僅只是因為一個偶然。
她當年毫不知情地被觊觎幼女的行商盯上,被偷出去試圖侵犯,卻恰好因此躲過了傅家的劫難。
五年前的傅家,原來真的無人可救。
而她的生機,其實也是衍生于一段更悲慘的命運。
如果不是當天夜裏,傅宅大火,百姓奔逃,每條街巷都有官兵嚴加把守,吓破了胡不峰的膽子,并沒真的對她動手。
她現在會如何?
是不是會成為一個粗俗商人的禁/脔玩物,她的家族毀于一旦,所有人都會以為她也死在了那場大火裏,沒有人會來救她,她将背負着一夜之間失去所有親人的痛苦,度過何其難熬的一生。
勝玉淚流滿面,卻搖晃着笑了出來。
命運的荒唐,就在于它其實從來沒有能夠變得越來越好的解法,它給的悲慘從沒有止境。
從來沒有人承諾過,吃過苦了,就必定能嘗到甜。
苦難的背後常常仍是苦難,只是有些未發生,有些未察覺。
人總幻想着,我已經夠倒黴了,我已經在最低谷了,往後的日子總不會更差的,殊不知,身後還有無盡的深淵,只是人一廂情願地捂着耳朵,閉着眼睛,不願意瞧見。
原來她不是什麽能為傅家複仇的英雄。
她身上也沒有重要的使命,她只是悲慘的一只蝼蟻。
一只蝼蟻,并沒有非要活下去不可的理由。
勝玉慢慢轉身,一步一步離開了木屋。
這裏的動靜太大,周圍的鄰舍已經有所察覺,亮了燭燈,遮遮掩掩地來看。
勝玉什麽也管不了了。
她踉跄走了幾步,眼前一片昏黑,根本看不清方向。
雙腿軟倒,勝玉的意識察覺到自己在跌落,卻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
半途被一個人攏抱住。
硬實的胸膛和冷幽的暗香,很熟悉。
勝玉連擡眸看一眼的力氣都沒有,意識徹底地消失。
月光之下,山林漆黑寂靜。
屋內的胡不峰已經被揍到重新噤了聲,屋外山路上,李樯打橫抱着勝玉,眸底比深山的潭底更黑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