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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似乎是在對她毫無保留地赤誠◎

對方顯然一愣。

特意趕到河渡裏來做生意的人, 不多。

“買什麽人?”

勝玉早有準備,脫口而出。

“兩女一男。女的要一個年紀小的, 不滿十三歲最好。一個年紀大的, 做事麻利,不愛說話最好。男的要打手,力氣大,聽話些。”

勝玉在雨靈鄉摸爬滾打了五年, 她知道雨靈鄉比起別處尚未開化, 做哪條道的都有。

在其它地方, 她沒有把握。

但是在雨靈鄉, 她知道該在什麽地方找什麽樣的人。

對面幾人似是以眼神對着什麽消息, 勝玉屏息等了一會兒。

沒過多久,為首一人哼笑。

“你是哪家的小姐?想要奴婢去集市, 多的很。”

“我的來歷就不方便說了。”勝玉答道,“來這裏買人, 自然是要做一些尋常家仆做不成的事。”

她說話幹脆, 對方也挑挑眉, 似乎不欲再多糾纏。

直言問:“錢帶夠了?”

勝玉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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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确實帶了, 這筆錢數目不小,她之前的計劃是最好先離開這裏再拿錢出來。

但現在對方問起, 恐怕這裏的規矩就是要當場錢貨兩訖。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勝玉不想再多有變故,免得節外生枝。

便點點頭:“帶了。”

遠處似乎寒芒一閃。

勝玉低下頭,提了提險些被踩到泥裏的裙裾。

這一伸手,袖子裏的令牌掉了下來。

哐啷一聲, 正巧正面朝上, 花紋清晰。

勝玉旁邊圍着的幾個男人倉促退了一步。

“你是軍中的人?”

勝玉神色淡然, 将令牌撿起收好,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疑惑問:“這生意能做麽?”

幾人咽了咽口水,為首那人朝下一擺手,遠處的寒光收了回去。

他轉頭道:“去領人。”

勝玉屏着的那口氣徐徐呼了出來。

方才險些被殺人奪財。

好在她多準備了一手。

這令牌自然是假的,她是仿着李樯手裏那塊刻的,糊弄外人應該足夠了。

人很快按勝玉的要求帶了來。

一個小姑娘又瘦又黑,像根被燒焦的蘆葦杆,眼白很大,直愣愣地盯着人。

還有一個婆子,老老實實地站着,雙手合在身前,看起來是懂點規矩的,一徑垂着脖子,勝玉走到她面前,她才“啊、啊”兩聲,竟是個啞的。

再有一個男人,面相比山中的屠戶還兇些,不過缺了半邊耳朵,辨音不大清晰,行止有些木讷。

“就這幾個。”對方的語氣蠻橫,似乎沒有商量的餘地。

不過勝玉也不想再挑來選去,點點頭,付了現銀。

這三個人,小丫頭叫豆兒,婆子姓文,男人叫鄧四。

勝玉把文婆和鄧四則安置在陳穎兒原先住着的草屋。

陳穎兒住得偏僻,周圍鄰舍又都知道她已徹底搬走了,不容易引人注意。

又囑咐鄧四每日午時前到郡中的一個土地廟裏去一趟,若有要他做的事,會在那兒安排。

豆兒則被她帶了回去,只要在旁舍裏登記,便可作為随行奴仆安排住處。

利落做着這些時,勝玉沒有一絲猶豫。

等到事情辦完,卻反而有些飄忽起來。

彼時日頭漸沉,落在護城河上,給蒼白的河水染上一抹刺眼橘色。

勝玉獨自出門,沿岸緩步,一陣陣的恍惚。

有種竭力奔跑過後的疲憊虛軟。

她今日做的這些,其實都已在腦海中将計劃反複過過幾十遍,白天也想,晚上也想,想得幾乎入魔,就像在地上鋪滿的火藥,只差一根引線。

而現在,她已經按照之前所設想的那樣,把這引線點着了。

這之後會燒到什麽境地,最終會有什麽樣的結果,她全然不知。

她布置的網,究竟是否能等來想要的魚,即便是真的抓到了人,得到了想要的線索,她又能怎麽做?

去尋仇嗎,就以她空空兩手,以她一腦袋熱血,向誰去複仇?

勝玉深吸一口氣,阖目有些暈眩。

像是失重,像是沉浮在水中。

心飄向了很遠的地方去,肉.身卻命懸一線,無可憑依。

“辘辘……”

沉重的車輪聲經過。

勝玉回神,下意識側身讓路。

她扭頭看去,是一個身形佝偻的老妪拖着一輛板車,身上綁滿了粗繩,負荷着一整車紅泥磚的重量,因為用力,頭頸低垂得幾乎縮進黢黑的衣襟裏瞧不見,勒在繩子上的手不受控地顫抖,步子艱難往前。

勝玉心頭微震,又一酸,伸手握住板車拉把上的麻繩。

“大娘,幫您推一下。”

板車完全上了小坡,老妪才反應過來,顫巍巍攏着手要道謝。

勝玉連忙退開,擺手說了幾句無礙。

老妪慢慢離去,勝玉目送着。對方一步步地努力,拖着這般沉重的負擔,已經不知走了多少歲月,也不知接下來還要走多遠。

老妪大約從沒想過自己是不是該放下身上的擔子,也從未想過,憑什麽自己要比旁人費力許多。

她們只是身處在這個境地,只有這一條出路有些光亮,就頭也不回地往前。

分明是素不相識,瘦弱得如同枯葉一般的身影,卻像一個沉沉的錨,讓勝玉的心定了下來。

她無需猶豫,也無需後退。

竭盡全力去做就是了,不管會發生什麽,不管日後會遇見什麽,能做到何處是何處。泥人捏出一身血肉,最終又化為一抔黃土,人生只是輪回,又有什麽可害怕的。

勝玉将胸中郁氣徐徐吐出。

從此再不遲疑。

勝玉回到旁舍,豆兒已在屋中候着了。

若主子沒有別的的要求,随行奴仆要值守到子夜才會回住處歇息,翌日要在主子起身前到門口侍候。在旁舍,所有人的一切起居都有安排,一刻也錯不得,奴仆的規矩就更多更嚴苛了。

勝玉方一進門,就對上豆兒那雙眼睛。

眼白很大,顯得目光直愣愣的,盯着人時有股呆氣,更有股寒氣。

她有些不習慣,畢竟身邊奴仆環繞已像是上一輩子的事,而她只一眼便能看出來,豆兒同樣也不适應。

豆兒站在角落的陰影裏,肩膀拘着,身子佝偻,像是渾身爬滿了跳蚤卻要強忍着一般不舒服。

到底還是個孩子呢。

勝玉心中笑了笑,跨步進去,邊随口道:“知道在這兒要做些什麽嗎?”

“服侍主子。”豆兒年紀小,聲音倒不細弱,聽起來沒有嬌柔之氣,小聲地答,“教導嬷嬷教了。”

旁舍有專門的嬷嬷管着奴仆,基本事項大都會叮囑一遍。

不過一般帶來的奴仆都是帶的身邊慣用的,自無需教什麽,嬷嬷不會細說,大約只是同豆兒說了說規矩罷了,具體做些什麽事,如何做得妥當,是不會教的。

但勝玉也無需人服侍照顧。

留着豆兒在身邊,是有別的用處的。

勝玉便沒說什麽,點點頭走去桌邊,端起茶杯飲了一口。

豆兒忽然又出聲道:“方才有個郎君來問,你怎麽不在。”

勝玉一頓。

放下茶杯合上蓋子,才問:“哪位郎君?”

“腦後有山羊髻,穿一身粉色衣裳。”

勝玉抿嘴笑了:“那不是郎君,是郡守身邊的小厮,同你一般年紀,你下回見了他,叫他拂茹就是。”

豆兒低了低頭,顯然是為自己把個仆從認成貴主感到羞赧,她膚色黑,也看不出是不是臉紅。

勝玉又道:“今日得閑,去旁邊轉了會兒罷了。這周圍街巷交纏,還真是分不清頭尾。”

随口一句,似是解釋自己遲歸的原因。

豆兒果然聽了進去,擡頭道:“好分,所有街頭都在東邊,西邊是一條橫街串起來,哪個口子都能走得出來。”

勝玉又瞥了她一眼:“你挺機靈。”

這麽快就把這周邊的路都摸清了。

豆兒目光讷讷的,小聲接了句:“這裏跟我從前住的地方像,所以認得。要是去了別處是不認路的。”

勝玉又笑了笑,沒接話。

桌上擺了許多吃食,竹嶼苑雖職級不高,但向來是待遇最好的幾個支事之一,郡守府分果子糕餅時,都是挑好的往這兒送。

有一盤無憂果紅紅圓圓十分脆甜,看着也引人心喜口舌生津。

它的價格也十分昂貴,莫說尋常人,就是小富之家也只能在待客時拿出來一盤罷了。

但在竹嶼苑的桌上,就像是不值錢的炒米一般堆成一碟,一顆壓着一顆。

勝玉指了指那碟子:“愛吃這個嗎?你嘗嘗。”

豆兒目光在碟子上落了落,停了幾息,又收回去,謹慎地搖搖頭:“奴婢不能吃這樣的好東西。”

勝玉看出她的忌諱,彎了彎眼睛走上前。

“不用怕,我見你第一眼就覺得歡喜,想必是眼緣吧。”

豆兒黑黑的臉上蹦出一絲訝然,過了會兒才應聲:“我跟你……跟主子,哪裏來的緣分。”

勝玉輕輕搖頭:“你以後是要長久留在我身邊的,有些事情或早或晚你總要聽說,我也不瞞你。我不是什麽嬌貴千金,我流落到雨靈鄉時與你年紀相仿,比你還要瘦弱些。你雖然面上有風霜,卻無卑怯,在河渡時,身邊定有父母照看吧?”

聽聞父母二字,豆兒眼圈一紅,躲閃着眼神,嗚咽起來。

“是,我爹娘也過得很苦……”

勝玉定定盯着她,眼神凝着,好半晌才移開,摸了摸她的腦袋安慰:“好孩子,過去的事不想了,往後跟着我好好兒過吧。指使你做事情,你可要機靈些。”

豆兒擦了眼淚,點點頭。

勝玉揉着腰坐了下來:“走這麽一圈還真是累了。等會兒還要看書,外廳窗臺上有盞蠟燈,給我拿來吧。”

豆兒走出去了,勝玉指尖在桌面上輕點着,目光凝在桌子一角。

過了一會兒,門外傳來“啪嗒”碎響。

接着便是一陣騷亂動靜。

勝玉等了一會兒,才走到門口去,探着脖子望了望:“這是怎麽了?”

正在此時,一位有些年紀的嬷嬷揪着豆兒的耳朵,正押着她向勝玉這兒來。

“姑娘。”嬷嬷先行了一禮,“這可是您的丫鬟?”

勝玉滿目憂心,點了點頭:“是,怎麽了,她今日剛來,不知事的,得罪嬷嬷了?”

嬷嬷搖頭:“倒不是,只是她笨手笨腳打碎了外廳的蠟燈,按照規矩是要受罰的,但她是姑娘的仆從,所以老身想着來過問下姑娘。”

豆兒在嬷嬷手下掙紮起來:“不是我!那燈的手把本來就是壞的──”

勝玉見狀忍不住勸道:“是我叫她去拿燈的,不如就記在我賬上,我過幾天賠。”

嬷嬷瞪大了眼:“這怎麽行,姑娘是竹嶼苑的掌事,老身怎敢罰姑娘。但是旁舍也有規矩,若是失了威信……”

嬷嬷壓低了聲音,正要說這回就在衆人面前做個樣子便罷了,卻見勝玉愁染眉梢,屈指掩了掩唇畔:“那,沒有旁的辦法,只好請嬷嬷代我管教幾日。”

嬷嬷一句話卡在喉間,還想再小聲解釋,勝玉已殷殷囑托了她:“請嬷嬷寬和些,不要打罵,她還小呢。”

話說到這裏,嬷嬷也不好再提之前想說不算數的事,只好點點頭:“是,那老身就帶她下去了。”

勝玉一直站在門邊,目送她們走遠。

過了許久才退回來關上門,神色淡去。

不認路,思念父母?

這個豆兒對她說的,沒一句實話。

在她裝得這樣純良卑怯,大約是想放松她的警惕,拿她做跳板,離開河渡後,再借機從她身邊逃走。

每一只養不熟的野貓都是如此,假裝溫和順從,實則弓着脊背時時刻刻準備進攻。

但勝玉并不排斥去撫摸一只呲着牙的野貓,這世上多些聰明人,很好。

況且她專程去河渡挑人,不就是因為需要用這樣的人麽。

只不過在那之前,得修剪修剪小貓的爪子,讓她明白比起流浪,她還有更好的選擇。

勝玉悠悠往裏屋走,經過桌邊時想到什麽,腳步一頓。

走向那盤無憂果,指尖輕輕一推,堆着的果子四散開來,勝玉輕輕點着數了數,搖搖頭低笑出聲。

果然少了一個。

而且偏偏少了最底層的,最不起眼的那一個。

有勝玉的那句話,嬷嬷果然只是象征性關了豆兒兩日,就将她放了出來,讓她回主子身邊侍候。

勝玉正忙得不可開交,看見豆兒過來,也只是目光略停,沒有旁的表示。

她知道豆兒的目光正像針一樣落在自己背上,裏面滿是懷疑和警惕,顯然在思索那盞蠟燈的事情究竟與她有沒有幹系。

但勝玉只是勾唇笑笑,不置一詞,當作沒看見。

豆兒懂得懷疑她,正說明豆兒确實如她所想的那般聰明。

她是故意讓豆兒被嬷嬷抓住,好叫豆兒明白這府裏規矩多,到處都是眼睛,短期內熄了逃走的心思,也是故意讓豆兒懷疑她。

就像放在老鼠窩前的一碟香油,把小老鼠的注意力全部引去,就不用擔心它會從別的地方挖出洞來。

勝玉不打算跟豆兒以親密主仆的關系相處,但對于自己身邊多出來的任何人,她都必須要掌握所有的主動權。

什麽時候該讓豆兒對她不滿,什麽時候要讓豆兒親近她……都得由她來決定。

這樣忙碌的時候,竹嶼苑還來了個惹不起的客人。

看見李樯從門口走進來,勝玉的目光就頓住,停在他身上。

李樯大搖大擺地過來,翹起嘴角:“你好像不歡迎我。”

勝玉也扯了扯唇,沒有否認:“原來你知道。”

“當然了,你在用眼睛罵我。”李樯皺了皺鼻子,“好兇。”

現在看他裝相,勝玉已經不會再心軟了,這可不是什麽惹人憐愛的小狗,而是只心懷不軌的豺狼。

但看他裝模作樣,又确實有幾分好笑,勝玉想了想也沒再驅趕他,畢竟這偌大的郡守府哪一塊不是他的地盤,他來便來了,她也沒立場阻止。

勝玉收回目光,不再搭理他,轉頭做自己的事。

李樯自顧自地悠然自在,像個手癢的孩子,拿起勝玉放在桌上的文書左看看,右看看,時不時地點評。

“你這樣整理,要到什麽時候去。不如劃張表把所有類別記錄下來,依次往後添人名。”

勝玉擡頭瞥了一眼,想了一想,點點頭:“确實不錯。你安排就是。”

受到認可,李樯挑了挑眉,美滋滋地轉頭抓了個人過來教導一番,故意說得字正腔圓,好叫勝玉聽見,再誇他一誇。

最後雖然沒受到額外的褒獎,李樯也還是眉目雀躍,臉上都光亮了不少。

只不過這一偏頭,卻叫李樯發現了奇怪之處。

他皺着眉,又回頭看了好幾眼。

遠處的牆根下,一個黑黑瘦瘦的婢女一直盯着這邊,更準确地說,是在盯着勝玉,一對眼白十分晃眼,令人碜得慌,莫名心生不悅。

李樯湊到勝玉耳邊,低聲道:“你怎麽弄來這麽一個蠢仆?”

豆兒被李樯發現是遲早的事,勝玉早有準備。

淡聲道:“我無人可使,昨日去雨靈鄉買了個小丫頭,忘了提前同你報備。”

“報備倒不必——”李樯遲疑了一瞬,接着道,“但這人看着并不堪用,不大順從,我看還是去了好。”

勝玉聽得想笑。

豆兒雖然聰慧,能裝作老實呆木,但畢竟年幼沒有城府,裝不出忠心耿耿的模樣,叫李樯這火眼金睛一下便看了出來。

勝玉道:“不順從說明心思活絡,這不是挺好。”

李樯還是覺得不妥,皺眉:“身邊服侍的人,怎能容忍她有旁的心思。”

勝玉搖搖頭:“這殪崋世上,除了王侯身負天子血脈,其餘人誰又生來高貴、活該被人服侍,我與她素不相識,她憑何對我忠心?人只有一雙眼睛,都會盯着自己最想要的東西,這是天性,比起旁的僞裝乖順的人,我寧願要豆兒。”

勝玉邊說着話,邊忙手頭的事,等專心忙完這一陣再擡頭,才察覺面前已經安靜了許久。

李樯正托腮,正目光深深地看着她。

那雙潋滟的桃花眼裏,專注時仿佛天地萬物都消失,只在暖意融融的深潭裏映着她一個人的倒影。

勝玉耳根後騰的一熱,她不自覺抓了抓散落的發絲掩了掩,拿起桌上鎮紙抵在李樯肩上把他推遠。

“別靠這麽近。”

這點力道對李樯來說當然不值一提,但他還是十分配合地退開,露出委屈的表情。

一邊懶洋洋道:“喂,我可是在說人壞話呢,不得小聲點嗎。”

勝玉無言。

每次他來,周圍服侍的人都自覺退開老遠,別說是說人壞話,只要他不大聲喊叫,否則根本沒人能聽見他們在說什麽,哪裏需要這樣額頭碰額頭地小聲說話。

她想開口駁斥,卻聽李樯探詢地問。

“勝玉,你在害怕什麽?竹嶼苑的下人都任你驅使,誰敢對你不忠?”

勝玉抿抿唇,低着頭,從李樯的角度看過去柔軟的臉頰肉有些嘟起,難得透出幾分稚氣。

“我才沒害怕。”

李樯默默笑而不語,沒再去戳穿她。

連身邊的婢女都要小心翼翼地反複考量,還說她不害怕。

簡直就是一只警惕得耳朵都貼着腦袋的兔子。

原先李樯時常為勝玉的這份警惕難接近感到惱火,現在看她對任何人都是如此,又真情實感地覺得有些憐惜了。

很想捉着這只受驚炸毛兔子的尾巴提起來揉一頓,把她的毛都給揉順才好。

李樯喊了她一聲。

“勝玉。”

勝玉擡眸看他。

李樯一手托腮,表情笑盈盈的,因他生得俊朗,所以更顯得玩世不恭,但他的目光卻很寧靜,像溪底的沉石,透徹堅定。

“無論遇到什麽事情,你放手去做就是,做成什麽樣都沒關系,有我呢。”

勝玉喉頭輕輕滾動,眼睫輕眨。

有我在。

這種話她已經許久沒聽過了,今天才發覺,就算這只是一句口頭空話,至少聽起來是舒心好聽的。

勝玉搖搖頭,似是無奈,輕輕笑了笑。

這一笑,立即把李樯激得興奮起來了。

若是這世上真有神明在照看着世人,定會憐惜地告訴勝玉,她在此之前都做得很對,李樯這樣的人,是不能給他任何一點好臉色看的。

即便勝玉并非成心要沖着李樯笑,但只要讓他看見了,他就如休憩之中的豺狼見了帶血的生肉,立即雙眼發紅,心癢難耐。

他又忍不住了,無論如何想跟勝玉更親近一些。

現在這樣,還遠遠不夠。

李樯緊緊盯着勝玉,真想直接伸手握住她的下颌,把那抹叢中雛菊一般的笑容拉到眼前細看。笑得這樣漂亮,被他看見了,就該是他的,他要刻記在瞳孔裏,再狠狠地吻上去,沿着笑弧用力舔一遍,嘗嘗到底有多甜。

他竭力克制,喉結滾動,腦海中翻滾的種種暴行最終壓抑下去,伸長手臂湊近勝玉,擺出一張人畜無害的臉,眼巴巴地瞅着勝玉:“我今天可是有正事要跟你說。”

他這麽嚴肅,勝玉也不由得鄭重了些,擡起頭看他:“你說。”

李樯抿着唇角,甜甜一笑:“聽說河堤邊的野櫻開得很漂亮,你得陪我去看看。”

“……”

這就是所謂的正事?

勝玉深吸一口氣,偏他還招搖着那張桃花一般豔麗的俊臉,笑得理直氣壯。

勝玉拒絕:“不行,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不做了。”李樯蠻橫。

“那怎麽行。”勝玉只當他是又在耍孩子脾氣。

李樯咬了咬唇角。

“那我等你,你下了值再去看。”

“那便天黑了。”

“天黑也能看!”

勝玉不做聲了。

她有些茫然,不知道為什麽李樯今日突然又這麽執拗。

明明這些日子已經好了許多。

除了有時候嘴巴讨嫌,李樯也沒再有別的什麽過分舉動。

勝玉本來想着就這樣冷下去,等過一陣子,李樯對她不感興趣了,兩人自然又變回朋友。

但現在李樯又突然沒來由地急燥起來。

勝玉垂下眼,是個拒絕防禦的姿勢。

“我不去。你自己去看吧。”

李樯皺了皺鼻子,放柔嗓音。

“是我不好,我剛才聲音大了些。你別氣我,那一路野櫻當真漂亮,我想讓你高興高興。你鮮少來郡中,不看美景反倒整日忙碌,浪費大好時光豈不可惜。”

他百轉千回地勸,勝玉差一點點就心動了。

好在還差了一點。

勝玉始終不點頭,李樯費盡口舌都沒用,幹脆站了起來。

自顧自地點頭道:“那就這麽說定了,我在河堤邊等你。”

李樯說完就走,顯然是不容分辯。

勝玉張了張嘴,卻只對上他飛快消失的背影:“……我不會去的。”

也不知道他聽到沒有。

勝玉嘆了口氣,怔怔出了會兒神,就收攏心思接着做自己的事。

李樯自己耍了賴,左想右想還是不放心,叫來竹嶼苑的雜使管事。

“酉時一到,就立刻把人趕出去,一個不許留,把門都鎖了,聽到沒有?”

勝玉既然說要忙着幹活所以不理他,他就叫她沒法兒積極。她無處可去,總得來找他了吧。

那管事誠惶誠恐地點頭,哪敢有失,一連點頭應了好幾遍,直到把李樯送走了,還在獨自嘀嘀咕咕,低聲重複,免得忘記了這尊大佛的囑咐。

“落鎖,落鎖……嗐,竹嶼苑多久沒用過鎖了?都收哪兒去了……”

勝玉對這些一概不知。

她急着找一本典籍,午飯過後就沒歇息,一頭紮進了藏書閣。

沉進了那些卷宗裏,根本不知外面天色是白是黑。

到了酉時,管事拎着起鏽的銅鎖過來鎖門。

到處張望一圈,将還逗留在裏邊兒的人全都趕出去,零零星星也沒剩幾個人。

看着園子差不多空了,到處都靜悄悄的。管事還多留了個心眼,對着一個旁舍裏的侍女問:“主事呢?”

侍女搖搖頭:“姑娘平日裏都不叫我們跟着,用過午飯就回去歇息。今日并未在旁舍見到姑娘,之後就不知道了。”

到底是主子,他們自然不會過問。

管事琢磨着也是這個理兒,叫上那侍女一道繞着園子找了一圈,确實是找不見人,才把每一道門仔仔細細落了鎖。

郡守大人的命令是竹嶼苑裏不能留人,至于這些人去了哪兒,就跟他們沒幹系喽。

勝玉直到發現書頁變得模糊,須得要到窗邊借着光才能把字跡看清晰時,才意識到時辰不早了。

她捧着書猶豫了會兒。

在藏書閣裏待了這麽久,固然是因為被書中所述內容吸引,但勝玉明白,自己更多的還是為了躲避李樯,所以刻意支開仆從,獨自圖個清靜。

他邀她去看櫻樹,她不能去。

踏青賞景本是雅事,但李樯別有心思,她不想回應,就只好回避。

哪怕是用一些看起來很笨的法子。

只是,勝玉發覺自己莫名地有些遺憾惆悵。

一旦眼睛離開了書卷,心思也飄飄蕩蕩地不知飛到了哪兒去。

似是失落,也似是遺憾。

間隙裏總是時不時地回想起,在雨靈鄉時,花月宴上,她跟李樯有說有笑,并肩而行,絲毫不似現在這般煩憂。

要是她當真能裝作李樯沒說過那些話就好了……

勝玉想着想着,悚然一驚。

沒抱書卷的那只手連忙拍拍自己的臉頰,好叫自己清醒一些。

她定然是餓了,人在餓肚子的時候,本來就愛胡思亂想。

時間也不早了,如果李樯要去看櫻樹,這會兒定然已經去了。

畢竟,再晚可就什麽也看不見了。

勝玉自覺捱夠了時辰,不會再出去撞上李樯,才從藏書閣裏走出來。

一路拾級而下,只有自己的腳步回聲,園子裏空空蕩蕩,竟是一個人也沒有了。

當值的人不在了倒還好說,可怎麽灑掃的婆子也沒見一個?

勝玉覺得有些奇怪,腳步加快了些。

走向門口時,突然察覺不對勁,一直走到近前,看得清楚了,才終于确定大事不好。

門竟然鎖上了。

她趕緊換了個方向去別處,結果發現竹嶼苑四道門全都堵得嚴嚴實實。

這……

平日裏竹嶼苑不見鎖門,怎麽偏偏今日勤快。

勝玉揉了揉額角,頗覺頭疼。

碌碌轉了好幾圈,也根本找不到出路。

勝玉朝着大道上喊了幾聲,也無人應答。

今日像是說好的一般,全消失了。

勝玉整個呆住,愣愣地望着面前的高牆。

忍不住,拿目光比了比牆頭。

要不……爬出去?

勝玉咽了咽喉嚨,還真往前走了幾步。

走到牆根底下,才發現自己想多了。

她小時候的确很會爬牆爬樹,可如今手腳不如幼時靈活不說,這堵高牆也不是那時貪玩到處爬的牆頭可以比拟的。

若真不自量力去爬了,丢臉是小事,恐怕要摔斷腿。

勝玉又原地轉了兩圈,又荒唐又好笑。

怎麽就這麽倒黴。

“咻——嘭!”

遠處,一枚焰火升空綻放。

吵吵鬧鬧的驚訝人聲,模模糊糊地從遠處傳來。

那焰火照亮的位置,似乎正是堤岸邊。

既然有光,那倒也不用擔心李樯會因為等她而錯過晚櫻了。

襯着璀璨焰火,說不定櫻樹粉花會看起來更美。

勝玉回到藏書閣的臺階上,靠着廊柱坐下。

雙手捧着面頰靜靜地看着天邊的焰火出神。

真的很漂亮。

藏書閣地勢高,能看到一點蜿蜒流過的河面。

映着岸邊燈火,護城河也似乎變得多情了些。

今天究竟是什麽日子,哪一家那麽大的手筆,不僅有焰火,還在向來入夜就黑黢黢的河邊點滿了燈。

……等等。

河堤邊不尋常的美景,和竹嶼苑莫名其妙落的鎖。

有這麽巧的事嗎?

勝玉回過神來,把前後想了一遍,大約猜到關聯,眉心隐隐抽搐。

李樯想要讓她去看櫻樹,就弄出了這麽大陣仗。

又是鎖園子,又是夜裏點燈放焰火。

……她卻反而因此被關在這裏。

勝玉是當真氣笑了。

李樯是傻子吧。

夜風吹過,涼意透身。

勝玉摟緊自己的手臂,靠在廊柱上,仰頭看着焰火。

那樣絢爛的光芒,哪怕只是倒映在河面上,也顯得溫暖明亮。

若是能在櫻樹下親眼見到,大約會被美得失語。

李樯真的準備了很多。

他似乎一直都不太擅長說真心話,不管是少年時的沉默寡言,還是如今像是戴着面具一般的溫和。

總是讓人捉摸不透,也總讓人有種無法真實地靠近的距離感。

可是他做的事,卻似乎是在對她毫無保留地赤誠。

他現在,恐怕還在焰火下等她。

等不到她,該要生氣了吧。

就像之前每一次被她拒絕的時候,他會沉着眼,耷拉着眉毛,一臉的不高興,仿佛在說,他這麽好,憑什麽不喜歡他。

勝玉想象着李樯的神色,無奈地笑笑。

她困在出不去的竹嶼苑,仰頭看焰火,在心中百無聊賴地猜測着,櫻樹下,游人會有多麽歡欣雀躍。

可惜她猜得不對。

河堤邊不僅沒有熱鬧,還死寂一片。

精兵衛隊分列開來牢牢把守着,誰也進不去。

那數百盞精心挂在枝杈間的燈籠輕輕搖晃着,暖光交織,映着如雲粉瀑,美不勝收,可落在大道正中那男人的臉上時,再暖的光也要被凍得打個寒顫。

這繁盛到極致的美景被他一人獨占,他臉色卻冷得很難看。

李樯今晚推了別的所有事,一直在這兒等。

他當然知道勝玉并沒有答應他會來,他只是在賭勝玉會為他心軟。

可惜她當真不來。

晚櫻轉瞬即逝,珍如昙花,她說不看就可以狠心不看。

他精心打扮半個時辰才出門,她也不屑一顧。

火樹銀花自夜空四散,拽着拖尾悠悠墜落,重新歸于寂靜,暗光流散的世界正中依然是男人獨自立着。

靜默着站了半晌,李樯終于轉動腳尖,一言不發地邁步離開。

一旁的蔣喜德連忙跟上。

空中還彌散着硫磺的氣味,是盛大荼蘼綻放過的痕跡,亦是虛妄不甘的灰燼。

蔣喜德悄悄擡眼,看一眼前邊兒主子戾氣叢生的背影,心驚膽戰,實在忍不住,無聲地嘆息一回。

太可惜,這樣好看的焰火,勝玉姑娘怎麽就沒看見。

作者有話說:

勝玉:救命,有笨蛋啊。

慶祝我們在這章相見,評論區塞小紅包=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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