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再多罵我幾句◎
開始選貢的消息一經傳出去,郡守府門前立刻門庭若市,來來往往的人絡繹不絕。
明經支事中除勝玉外共十二人,勝玉把他們分成幾組。
一組二人專門負責對送貢品之人分門別類登記造冊,将所獻樣品詳細登記;二組四人本就是選品行家,便交由他們初選,逐人逐件評分,并注明加分減分原因;三組兩人統算分數,每日禀報成果;四組四人資歷深厚,對往來的商家行當了若指掌,每日聽取評分結果再共同研讨,有争議之處再交勝玉定奪。
這般安排尚算合理。
但勝玉無官無銜,又是個用化名的年輕女子,唯恐旁人不信服壓不住事。為了彌補這般空缺,勝玉只能時時刻刻自個兒多想多做。只要能親力親為的事,便全都自己處理了,不落他人閑話。
而且,勝玉還懷着另一個心思。
幼時把她從傅家帶走的那個行商,她不知姓名籍貫身份,只知長相,于是但凡有人到訪,她一定要到場細看,親自辨認。
這樣下來,只要在竹嶼苑待着的時候,勝玉竟沒有一刻是閑着的。
每日下值後,勝玉還要悄悄出去一趟,每次要花去一兩個時辰,做了什麽也沒人知曉。
連着過了三日,勝玉沒能看到那行商的影子,連一絲消息也沒有聽到。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不要緊,選貢的規矩一貫如此,前幾日都是豪紳、大賈名流占主場,游商散戶還需再看看風頭,還要再等上幾日,也是正常的。
但心中難免不安定。
會不會她根本就猜錯了?
那行商會不會只是路過?或許他早就離開了金吾郡,根本不會再來了。那麽,她做的這一切也都是徒勞,往後再也沒有能找到他的法子。也許,那一日在集市上她沒能抓住他,就已經永遠錯失了挖出當年真相的機會。
而就算他真的如她所想來到了竹嶼苑,她又要怎麽從他口中逼問出想要知道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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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僅僅只有腦海中的一個主意,卻根本沒有能力布置實現,就像一個兩手空空的士兵踏上了戰場。
不敢回頭,又每一步都是惶惑,偏還不能被人看出端倪。
傅家的案子是皇帝親辦,傅氏滅族之後,所有人都緘口不言,再不提起那樁舊事。
如今勝玉說什麽當年真相,其實是她自己心存的一個妄想罷了,對于旁人而言,皇帝的金口玉言還不算真相,那什麽才算?想要推翻,無異于忤逆皇權。
因此,在她的這份癡念上,勝玉是真正一個能求助的人都沒有,只能靠她自己,或許,還要靠老天賞的一點點運氣。
正出神,一行腳步走到她面前。
勝玉怔然擡頭,撞上李樯低垂的視線。
李樯肯定也忙得很,這幾日以來,勝玉沒再和他碰過面。
現在見了,勝玉心中第一個冒出來的念頭竟是,倒黴。
一整天忙得腳不沾地,好不容易發一會兒呆就被他抓住。
勝玉趕緊站起來,朝他行禮。
低着頭的時候,感覺炙熱的視線落在自己脖頸上,勝玉再擡眸,卻只看見和她守着一段距離的李樯,面色不冷不熱。
李樯的目光在她身上落了一會兒,幽幽移開。
身後的侍從搭話道:“大人是來查看選貢的進度如何。”
勝玉點點頭,伸手朝內殿招了招。
“今日的研讨正要開始,大人若有閑暇可以坐鎮聽聽。”
李樯不言不語,步子卻已經往勝玉指的方向走了過去。
身後綴了一串的人連忙跟上。
勝玉反倒落在最後,抿了抿唇。
她若只是李樯的一個尋常下屬,或許也挺好的。
內殿裏陳設十分簡單,只擺了一張長桌,兩側分別布兩張椅子,是面對面讨論用。上端擺一張椅子,是勝玉坐的。
既然李樯來了,勝玉正要把原來的位置讓給李樯,着人在下端再加一張椅子,她換去下首,侍從卻接了李樯一個眼風,搬了一張椅子端端正正地放在勝玉那張椅子的邊上,齊肩而坐。
李樯率先坐了下來,輕撩流金雁紋的蔽膝,脊背自然挺直,與椅背離着一寸,微微昂首。
“開始吧。”
郡守都已這樣說,其餘人自然趕緊落座,瞬間坐得整整齊齊。
勝玉糾結了一下,也沒多耽擱,握着筆和簿子坐好。
坐下後,還是忍不住不動聲色地把椅子往旁邊扯了扯。
但即便如此,李樯長腿支着,占地頗多,低眼看下去,還是仿佛一不留神就會撞到她的膝頭。
勝玉收回目光,直起脖頸。
三組的人清了清嗓子,誦讀今日的評分細項,以及優劣等級。
簿子上對這些已經都有記載,勝玉聽着聽着忍不住有些走神。
李樯比她稍坐得靠前,從勝玉的角度,餘光很容易就落在李樯的側臉上。
他似乎對這般模式很有興趣,聽得很認真,時不時凝神思索,習慣性地摸着下颌,修長手指漸漸游移到嘴唇上,漫不經心地輕輕觸碰。
很好摸嗎?
他之前誇耀過,他的嘴唇很軟……
勝玉忽地回了神,緊緊閉上眼睛,再睜開,恢複清明。
此時兆偉正提出異議。
“江州陵氏乃享譽多年的布莊,禦下曾幾次到江州都提及過陵氏,京城女子乃至宮妃都喜愛陵氏所産布料,可謂是禦前紅人,評分卻只占個二等,是否有失偏頗,私以為,改為一等為好。”
他提出疑議時,便有侍從将相應的樣品呈上來讓勝玉細察。
這布藝雖然工整精細,但的确太過規矩無甚新意,給它評個二等不算虧待。
但畢竟是呈上禦前的貢品,除了考慮貢品本身的優劣,也要考慮皇家的喜愛,因此兆偉所提也有幾分道理。
勝玉又翻着簿子細察。
發現陵氏的妻子佟氏乃臨安出身,與兆偉是為同鄉,勝玉便頓了頓。
偏私同鄉,倒也不是什麽大事,只要言之有理,意見亦可采納。
但……
勝玉蹙眉看着簿子上記載的陵氏詳細來歷,搖了搖頭。
“陵氏去歲新修成洛神莊。不可提級。”
兆偉聞言眉毛倒豎,不服道。
“姑娘或許沒聽說過,不了解。洛神莊飽受美譽,其園林造詣堪稱一絕,陵氏向往之,在自家莊園中能複刻洛神莊,正是其身份與財力的象征,我也親自去看過,與畫卷中的原版洛神莊乃同出一轍,巧奪天工,有何不妥?”
這是直言勝玉沒見識了。
勝玉也沒動怒,只看着他道:“修建園林絕非易事。洛神莊原身在鯉洲,那裏本就多秀麗山水,借着天然山水石雕才有了仙氣逼人的洛神莊。而江州平地開闊,無山無水無石,想要複刻洛神莊只能全部人工打造,所耗甚巨,絕非商賈之家能輕易拿下。”
“既然兆大人親自看過,新洛神莊确有其事,那麽證明陵氏所言非虛。以陵氏的資産而論,這個新修的洛神莊大約已掏空了他所有家底,或許還欠了外債。但生産、運送、售賣,哪一樣不需要錢?短期內還不顯病竈,但凡拖得久了,或訂額突然激增,陵氏布莊只能停擺。”
“我們若将陵氏布料作為一等貢品呈上去,宮中貴人見了心喜助其廣開銷路,最後卻收不到布品,這罪責不是你我擔當,而是看金吾郡守擔不擔得起。”
勝玉越往後說,兆偉面色越是青白難看,漸有羞慚之意。
勝玉說完後才想起來,她口中的金吾郡守就坐在她旁邊,便不由得轉臉看去,以目光征詢。
李樯不知何時正托腮看着她,專心致志,一雙桃花美目潋滟波光,眸色深深。
勝玉噤聲,不自覺地看進他眼底去。
睫毛真長。
沉默了少傾,李樯才出聲。
嗓音輕輕的,帶着懶散笑意。
“聽你的。”
這到底是認同還是縱容。
勝玉有些不滿,但不能與他争執。
收回目光耳根微熱,無聲清了清嗓子,又低頭看簿子。
“下一議。”
此後的研讨卻不大平靜。
倒不是因為出現了什麽難以解決的争論,而是因為李樯開始不安分起來,在桌子底下時不時踢踢勝玉的腳。
勝玉警覺躲開,他又不依不饒地追上來。
踢得也不重,就是輕輕地撞一下,蹭一下,貼在一起,勝玉覺得自己像是在桌子底下養了一只黏人的貓。
她被貼得渾身都不對勁,繞開他,趁着沒人注意扭頭瞪他一眼。
他倒坐得端端正正,不愧是習武之人,腳快要追着別人伸到了天邊去,上半身還紋絲不動,正正經經地坐着,時不時迎上旁人的目光,回以一絲淺笑,激勵得桌上讨論氣氛越發熱烈。
勝玉無語。
他再貼過來的時候,勝玉就沒再留情,擡起腳狠狠地踩了一下。
這一下李樯倒是忍住了沒出聲,可勝玉膝蓋擡得太高,沒留神在桌沿上撞了一下,撞出“砰咚”的動靜。
另外四人紛紛望過來。
勝玉沉靜地低着頭,一頁一頁地翻看簿子,時而用手指點着文字細讀,十分認真。
郡守大人依然泰然自若,亦無異常。
靜了一瞬的桌上,四人疑惑地互望一眼,又重新熱鬧讨論起來。
好不容易捱到結束。
勝玉迅速收起東西想先走,膝蓋上卻一重。
勝玉瞳孔震了震,整張臉不受控制地開始泛紅,卻根本不敢低頭看。
李樯……仗着他身高腿長,居然把一條腿架到了她腿上來壓着。
“主事?”
一人朝勝玉打招呼。
勝玉扯了個笑容:“我還不走。你先去吧,我這邊還有事。”
那人也讨好地笑了下,又沖李樯行了一禮,才收着東西走了。
李樯聽見勝玉說“我還不走”時就把腿放了下去。
等到殿中人都散盡了,連侍奉的下人也被遣退,勝玉才目不斜視地開口。
“你想做什麽。”
三天不見,果然他并沒學會知禮,還越來越瘋了。
勝玉是真的好奇,旌州邊關到底教了他些什麽。
“今日好不容易得空,就想來見見你,你卻這麽冷淡。”李樯幹脆完全扭過身來,直直地面向勝玉,盯着她說。
勝玉抿了抿唇。
“我早已跟你說過了,我對你只會有這個态度,你不要有別的念想。”
“是嗎?沒關系,我現在覺得這樣也不錯。”李樯一雙桃花眼亮晶晶的,舌尖舔了舔似是回味,“你方才嚴肅着兇人的樣子也好看極了,說不定你再多罵我幾句,我會喜歡上這種感覺。”
勝玉被他氣得雙眸圓睜。
“你!”真的毫無羞恥,虧他方才在外人面前還一副光風霁月的模樣。
“你真能裝模作樣。”
“多謝,你也不賴。”李樯雙眸愉悅地眯了眯。
雖然早知這人寧願輸陣也不會輸嘴,但這一回勝玉是真的喉頭微哽,承認自己或許說不過他。
畢竟她方才确實也“裝”了不少。
勝玉寒着臉踢開他的腳,抱着簿子起身,快步往門外走。
李樯沒再追上去,雙臂伸展靠在椅背上,雙眸還在笑眯眯地彎着,只是那目光深深地裹着人纖細的背影,像是即刻便能拽人沉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