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他似乎解開了什麽枷鎖◎
郡守府邸古樸巍峨,比起清新雅致的綠園大了數倍,伺候的人穿梭來去,顯然也翻了幾番。
勝玉下了馬車,平了平心緒,随那僮生進門。
府裏的下人看着個個都很老練,步子匆匆,迎面見了她這個生人,也只是多看了一眼,就趕緊低下頭去接着走自己的路。
勝玉被帶去了最裏邊兒的一進院子,已有十數個人統一穿着青綠長衫,頭上束着淺藍頭巾,正在忙上忙下,搬着一箱箱的東西。
僮生道:“這便是竹嶼苑,這些人都任姑娘差遣。”
他話音方落,院子裏的人都拱起手來,朝勝玉行了一禮,顯然早知她要來,并不意外。
勝玉抿了抿唇。
來的路上她還懷疑過,這是不是李樯耍弄的什麽把戲,捏個借口把她叫過來,不知要做什麽……
或許又生氣了,要拿她出氣?畢竟她駁了李樯的面子。
也或許是別的。
勝玉不敢再想,幹脆水來土掩。
結果來了這裏,才發現并不像她想的那般,勝玉為自己的胡亂猜測羞愧了一剎。
便收攏心神,對他們微微颔首道:“沒事,你們接着忙。”
人帶到了,僮生便就告退。
勝玉踱步看了一圈,見這十數個人整理的不僅是往年貢品名錄,還有一些古籍經典,看來這處院子劃出來以後還有別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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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玉找了幾個人問了問具體。
原來他們都是郡守府雇請的,有的原本是在寺廟裏修補佛經,有的是原先就被郡守府聘作匠人,如今全部編作明經事支,由勝玉管轄。
勝玉點了點頭。
又問了食宿之類。
對方答說,明經事支與其它事支一樣,所有人都安排在郡守府外的旁舍。每人定屋,食肆送一日三餐,亦有仆婦灑掃,統一起居,若逢休沐則無約束,去哪裏都可以。
這倒是與湘竹院的安排一致了,只是處理事務的地方換成了郡守府而已。
勝玉心中疑慮更加消散不少。
不論她與李樯有什麽糾葛,眼下選貢之事的确是她最重要的事。
這既是她應諾了李樯的責任,亦是她要抓住那個行商的關鍵之處,絲毫馬虎不得。
她朝一直替她解惑的人一笑:“多謝你,怎麽稱呼?”
對方口吃了一下,支支吾吾正要回答,目光忽然看向勝玉身後,彎腰行禮。
“姑娘您來啦。”
身後傳來喜氣洋洋的聲音。
勝玉回頭,正見李樯的高挑身影,身邊跟着見過幾面的蔣管事。
李樯身穿鴉青色暗金繡紋襕衫,外罩一件水煙灰輕紗鲛衣,烏發以淺紫玉簪高束,手裏捏了柄折扇,俊秀風骨立于濁世,風度翩翩。
幾日不見,他似乎越發俊美,如同仔細梳理了羽毛的金翅鳥,閃閃奪目,連輕過來的視線都越發銳利了幾分。
勝玉也躬身,合手行了一禮。
“郡守大人。”
又回蔣喜德的話:“是,有勞蔣管事照顧。”
蔣喜德臉上的笑容快要把眼睛堆沒了,樂呵呵道:“姑娘說的哪裏話。在郡中可還習慣嗎?行李帶齊了沒有,若缺什麽,吩咐老奴去備齊就是。”
勝玉忙致謝推辭。
她與旁人說着話,李樯不知何時走到了她旁邊。
一雙潋滟的桃花眸別有深意地看着她,挑起嘴角,低聲道:“勝玉姑娘安好,這回見你,你怎麽客氣了許多。”
勝玉心裏一跳。
不知李樯究竟是在暗諷什麽,許是還在記仇她上回吼他,也或許是在記恨她無禮的拒絕。
但不論是什麽,周圍還有十幾號人,顯然不便在此讨論。
勝玉又對着他行了一禮,面不改色道:“郡守大人說笑了,民女對大人一直崇敬萬分。”
李樯眯了眯眸子,不輕不重地冷哼一聲,轉了個方向,閑閑倚着桌案,擋在勝玉面前。
正攔着勝玉的出路,勝玉若想離開,就要從他身邊擦身而過才行。
勝玉估量了一下,沉氣不動。
她不動,李樯也不動。
悠然地轉動目光四處看看,監工一般。
郡守本人在這裏盯着,底下做事的人顯然很快變得不自在。
偶爾有書失手滑落在地上,都會引起一陣驚呼,接着便是一片戰戰兢兢的死寂。
勝玉無聲嘆了一下。
只好低聲道:“大人事務繁忙,定然還有別處要去吧?”
李樯又輕輕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有是有……可是我腳疼。”
李樯的聲音壓得低,只有勝玉聽得清。
而因為被刻意壓低,原本清冽明朗的嗓音似乎多了一份甜膩,撒嬌似的往勝玉耳朵裏鑽。
勝玉面上依舊揚着笑,裝作驚訝:“似乎是輕傷,這麽多天了,還在痛嗎?”
“傷筋動骨一百天,我雖未傷筋骨,痛個十來天不過分吧。”
勝玉耳尖抖了抖,牙根微緊。
是撒嬌嗎,威脅才對吧。
“……不如大人去旁邊休息,民女恰好有些事情需單獨禀報大人。”
她先選擇了妥協。
李樯挑了挑眉,翹着嘴角,終于挪開了尊步,朝僻靜處走去。
勝玉看他行動完全沒有不便的樣子,就知道他全是胡說八道。
湖邊一塊巨石天然而成一張石桌,上面已擺了兩杯熱茶,李樯先坐下,像模像樣地哎呀幾聲,揉了揉腳踝。
勝玉在旁邊,屏了屏氣開口。
“別裝了。”
李樯被戳破,頓了頓瞥眼看向她,神色有些冷。
“勝玉,你要毀約?別忘了你答應我的。”
她答應過什麽?
勝玉回想了一下,想起來那要對他“好”的一二三四條。
勝玉眼睫眨了眨,随即平靜道:“并非我毀約,而是那已經不能作數了。”
“為何?”
“原先我把你當作好友相處,如今既然已經知曉你的心思,就不應該同你走近。至于原先說過的話,自然都只能作廢了。”
李樯一陣沉寂。
勝玉等了半晌才擡眸,就見李樯正一言不發,惡狠狠地盯着她。
李樯在心裏惱恨已極。
只做朋友,她溫聲軟語,說聲傾慕,她恨不得把他扔到十八裏開外去,這是什麽道理?
他棋錯一着,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害得他自己吃勝玉的冷臉。
早知真心君子這套無用,他便也幹脆做個無賴。
“呵,我心悅于你,你就要疏遠我。我就這般令你嫌棄難忍?”
“連我都嫌棄,勝玉,你看男人的眼光真是有難了。”
“你看,我體格很好,手臂很硬,一把就能把你摟起來,還能轉圈,轉多少圈都沒問題。你不喜歡強壯的?我長得也算漂亮,嘴唇很軟,你可以嘗……”
“閉嘴!”
勝玉氣得渾身輕顫,她聽出了李樯言語中的惡意,她分不清李樯說這些話,有幾分是故意氣她,又有幾分是認真的。
她只覺得可怕,以及羞窘,又為自己竟然因此羞窘而感到更加可怕。
她不認為自己對李樯有過心動,但李樯說的一言一語,的确能挑動她最敏感的心緒。
李樯變得安靜,看着她,過了一會兒,那有些兇狠的表情漸漸轉成閑适的笑容,輕描淡寫道。
“生氣了?我道歉。你好像很緊張。你放心,我不是流氓,不會真的對你怎麽樣。但是你既然要嫌惡我,最好說清楚我到底是哪裏招你讨厭,否則我也會覺得很冤枉的。”
他這樣說,顯然是帶着自嘲,讓勝玉越發分不清他話中的虛實。
李樯神色淡淡,起身要從勝玉旁邊擦過,雙手卻緊握成拳。
他經過的一瞬,勝玉終于還是沒忍住,抓着他手臂留了他一下。
“我不是嫌惡。”勝玉頓了頓,“但是你不要再有什麽愛慕的心思,我擔不起。”
“勝玉。”李樯驚訝地看她,“你以為人心是木頭做的嗎?想讓它有什麽,它就有什麽,不許它有什麽就沒有?當然,你不喜歡我,我也不會強迫你,你就當做不知道吧。”
“……”
勝玉茫然。
當做不知道嗎,已經知道的事情,怎麽能當做不知道呢?
李樯已經走了,沒有再為難她,背影依舊與往日沒有不同,颀長清朗,矜貴桀骜,絲毫看不出他方才還在不要臉地說些撩撥人的話。
但勝玉總覺得他似乎解開了什麽枷鎖,就如同摘下了一層面具,露出些許本性。
雖然勝玉認為自己并不了解李樯,但這種火舌一般席卷而來的攻擊性,似乎才真正屬于他。
勝玉深吸一口氣,低頭看着眼前的石子路。
她能怎麽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