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還好她現在身邊有……◎
一個不小心将真心所想洩之于口,但話音剛落,勝玉就瞬間後悔。
她一個飯都快要吃不上的農女,還如此挑剔,實在是不知好歹。
在旁人眼中她大約狂妄得像個笑話,好似猴子撈月。
勝玉撚緊衣角,垂着眼睫,正待找補。
李樯卻先開了口:“有道理。”
勝玉眼睫揚起,朝他看去。
李樯神情認真,隐有了悟之色,好似醍醐灌頂:“勝玉,你說得對,你的眼光萬裏挑一,自然值得最好的,等我找到真的頂頂好的東西再送給你!”
勝玉“啊”了一聲,困窘地輕輕咬唇,面色微紅。
她值得最好的……自己說出這種虛妄之言已覺後悔,聽旁人附和則更是羞恥。
勝玉扭過身,深吸一口氣,用涼風冷卻燒熱的面頰:“不要胡說,罰你的已經夠了,不要再送。”
她的聲音被夜風吹散,本就柔軟的嗓音更加輕了幾分,好似吹過河面的蓿草,漣漪淺淺,情意怯怯。
李樯耳尖微動,敏銳地察覺出勝玉身上的些許變化。
他低頭細看,果然在勝玉雪白的耳垂後發現一點粉色。李樯僅自己可聞地低低哼笑一聲,探過身去湊在勝玉耳邊說話,站姿也略微調整,籠罩着勝玉的視線,越發顯得高大英武。
“是麽,我怎麽不覺得?”李樯慢慢說着,嗓音低沉柔和,似是被撥弄的琴弦。
一邊不動聲色地盯視着勝玉,如鷹逮兔子,捕捉着她的任何一絲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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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兵打仗,最快意之時便是乘勝追擊。
勝玉好不容易有兩分動搖,李樯怎麽可能放過,恨不得像孔雀一般,在她面前全方位炫耀自己的魅力。
李樯壓抑着心中的興奮在這兒開屏,這樣的姿勢,保持了好一會兒。
直到勝玉擡頭看他,目光之中,似乎有幾分吞吐難言。
“你……”
李樯眸色更亮,低低應了一聲:“嗯?”
“你沒地方站了嗎?能不能過去一點,我這兒很擠。”勝玉後腰都已經壓上回廊的石欄杆了,他不知為何越靠越近,擠得她沒地方站,實在忍不住小聲抱怨。
李樯:“……”
他臉上那種柔和深情的誘惑表情瞬間消失殆盡,長腿麻木地朝側邊邁開一步,咚的踩出聲響。
牙根再度咬緊,仿佛恨不能一口咬碎一塊榆木。
方才還以為她眼光高妙,現在又覺得她分明像個睜眼瞎,不解風情。
他真的是扮美給石頭看。
李大公子越想越氣,混着挫敗感和羞恥,還有一絲說不清的委屈。
難道在她眼中,他真的這麽容易被忽視?
李樯摸了摸鼻子,擡眸找了一圈借口,生硬道:“有糖水鋪子,我去看看。”
話音剛落便消失。
勝玉這時才有幾分後知後覺。
他剛剛是不是又生氣了?
勝玉乖順地站在原地等他回來,目光看着挂在檐角的燈籠發呆。
除了旌州之事,她對李樯全部的了解便來自于少年時的記憶。
在傅家當千金小姐的那些回憶,對勝玉來說已經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情,埋在心底深處,輕易不會想起。
她腦海中好似有一座高牆,将過往之事、過往之人牢牢圈在其中,平時不碰,就仿佛它們跟自己沒有關系,也仿佛它們從未消失,從未褪色。
而若要回想李樯,則免不了要觸碰那些記憶,高牆搖搖欲墜,灑下簌簌灰塵。
時光的灰塵有些嗆鼻,卻又帶着讓人難以抵抗的獨特芳香。
當年京中聚集了一幫望族,玩在一起的各個都是世家子弟,名頭閃閃發亮,哪個人不耀眼,哪一個不貴重。
而李樯在這樣一群人之中仍然奪目,他是京城李家的命根,他母親是當年美豔冠絕天下的綠琥公主,父親是太後母族中最俊朗的小公子,兩人雖然差着輩,但年齡相仿青梅竹馬,經歷波折後成就一對佳偶,至今仍是佳話。
父母仙逝後,李樯在叔父手下撫養長大,他叔父李伯雍又與皇帝有姻親,乃是皇帝的嫡親舅舅,皇帝尊他為太師,讓他做唯一一個能坐着上朝的權臣。李樯與皇帝是親上加親,但凡進宮,比皇子的待遇有過之而無不及。
六歲時他上金銮殿,被皇帝抱在膝上聽朝臣奏本,在殿上與朝臣有問有答,皇帝欣喜至極,盛贊李樯是神童轉世,“衆皇子難比其髌”,竟将自己所有兒子都貶低在李樯的腳下。
這樣一個金尊玉貴的公子,喜怒難以捉摸也很尋常,好在他如今看起來性情寬和,應當也不會太計較她。
勝玉聳聳肩,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李樯在生什麽氣,只好下了如此定論。
花月宴已過半,場中的熱鬧直達頂峰。
身後吵吵嚷嚷,勝玉一開始并沒在意。
直到在其中隐約聽見自己的名字,還間雜着難聽叫罵,才猛然一凜,脊背緊縮發寒,下意識地飛快移了一步。
“砰!”一根長凳砸塌了方才勝玉身後的攤位。
長長的釘子呲出來,若非勝玉及時躲開,那長釘已經戳進勝玉的腦門。
勝玉立即轉背對着來人,是郭老太。
郭老太一腳踩在花凳上,面容暗紅,像是已經吃醉了酒,腳邊到處是歪倒的酒罐。
她指着勝玉罵:“背後長眼的賤人,妖!妖怪!往死裏打!”
她身邊跟着幾個強壯家丁,其中有幾個勝玉有些面熟,像是朱府的人,勝玉盯住一個賊眉鼠眼的灰衣男子,更确定被綁那日她正是被這人在肚腹上踹了幾腳,至今仍是青紫,一碰就疼。
幾個家丁抄起木棍長板,周圍街上是烏泱泱的人,卻靜如鹌鹑一般,無一人上前阻止。
勝玉飛快往人家攤位後面躲,邊大喊:“郭老太!你要當街打殺人,眼中還有王法?”
“王法?”郭老太冷笑,砸碎幾個酒罐,歪歪倒倒往前幾步,“賤蹄子,你有點手段能廢了婚書,可是想吓唬我?差得遠!管你攀上了衙門哪個雜種,壞了老娘的生意,你就該死!”
家丁沖上前,勝玉四處躲藏勉強避過棍棒,心中悚然。
她沒想到郭老太如此無法無天,若她真是孤身一人,便從第一日被郭老太盯上開始,就已經成了人家碗中鐵板釘釘的肉,根本沒有逃脫的可能。
還好她現在身邊有……
有誰?
勝玉頓了頓,無言地凝視心底浮現的那個名字。
“啊!”
一聲凄厲慘叫傳來,外面追逐的腳步也停了下來,勝玉悄悄從攤位後面探頭。
李樯攔在她前面,一身紅袍如翩飛楓葉,獵獵墜落,一個家丁捧着手腕跪在地上□□,不遠處是脫落的木棍。
“你們方才說,誰該死?”他問着這話時,手中還端着豆花,穩得風平浪靜,一點兒也沒外撒。
旁邊的家丁回過神來,喝叫沖上去,李樯單手把他牢牢擒住,直接“啪嚓”一聲折斷成臂骨,擡腿在肋間重重一踢,那人倒在地上,立刻便有進氣沒出氣。
李樯一手端着豆花,踩了踩那人的臉,用腳尖撥弄着看了看,嗤笑一聲:“是誰呀?是你,還是——”
李樯目光擡起,直直盯向另一頭呆若木雞的郭老太。
郭老太的酒意已經被吓得清醒,面色灰白僵硬,往後撤了幾步,慌忙就要逃跑,腳步絆在了滾動的酒罐上,摔倒壓碎一地陶片。
李樯一步步走過去,擡起腳對準郭老太的三庭五眼就要碾下去……
“李樯!”勝玉從小攤後鑽了出來。
李樯微微歪頭,回眸瞧着她。
勝玉拉住他的手臂,叮囑道:“莫過火。”
李樯目光依然看着她,仿佛什麽都聽她的,長腿穩穩地收了回來。
轉頭對四下道:“帶下去。”
人群之中鑽出幾個侍衛模樣的人,捆豬猡一般幾下捆住郭老太和幾個家丁,捂住嘴拖走了。
這暗地裏處置,是死是活,就不好說了。
勝玉心知肚明,卻沒再阻止。
今日郭老太朝她發難,并非真的只是吃醉了酒,而是心中篤定她攀不上什麽真正的權貴,但又唯恐她有朝一日真得了機緣,因此才借着酒瘋報複,要置她于死地以絕後患。
郭老太這等蠢人尚且知道斬草除根,她又豈會不懂。
原本勝玉并未想着找郭朱二人尋仇,但他們主動撞上來,勝玉不可能手軟。
雖然,又是借了李樯的手做這等事。
這已經是她第二回 借李樯的光。
再回想先前種種,才真正了悟她牽扯進郭老太的圈套裏,有多麽險象環生。
她食不果腹漂泊無依,以為自己已經是最最下等人,卻原來還能更差,有人在人間造煉獄,以窮肉困骨為爐火。
若不是遇到李樯,她已經填了那爐竈。
勝玉怔怔出神,面前遞過來一碗豆花。
豆花溫潤白嫩,上面撒着一層砂糖,還未完全融化。
“吃嗎?很甜。”李樯低頭問她,黑眸純淨,全然沒有一絲施恩後的驕矜與高高在上,只全神貫注關心她想不想要這碗豆花。
勝玉伸手,指腹碰到溫暖的碗邊,霎時回到了另一重人間。
她接過來,手指觸到了李樯的手心。
勝玉也不知自己那瞬在想什麽,沒有立即收回,還忍不住多停留了一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