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不願将就◎
翌日一大早,勝玉便去找了王婆領自己的工錢。
也沒忘了找那個花苞髻姑娘,要上她答應的那半份。
對方忿忿不平盯着勝玉,似乎給得很不甘心,勝玉裝眼瞎,就當沒看見,硬是等着她把錢數出來。
總共三兩銀子,勝玉牢牢揣在身上,沿着河谷往下走。
她平日掙來的錢只夠吃飯,這回掙的這三兩,總算能買得起像樣的藥。
勝玉敲開陳穎兒的門,把錢塞給她。
陳穎兒往常接她的東西時從不推诿,仿佛理所應當,這次卻沒有立刻伸手。
她擡起雙眼,那雙過于素淡的眼睛從亂發後死死盯着勝玉,有些涼飕飕的。
“三兩銀子?真是個好價錢。”
不知為何,語調中似是帶着嘲諷。
難得見她關心,勝玉很是積極地同她說了昨日的好差事。
“不僅工價高,還訛來一兩,真是好運。”勝玉美滋滋。
陳穎兒不接話,只是看了她半晌,神色晦澀難懂。
勝玉眨了眨眼,握在身後的雙手擺了擺。
“對了,昨天我見到的那個人,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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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雨中勝玉見到一個素裙身影,看姿勢是望着她這邊,有七分像是陳穎兒。但是勝玉又想不明白,陳穎兒為何要伫立在雨中。
陳穎兒臉色剎那間徹底冷了下來,劈手從勝玉手裏拿過銀子,又是“砰”的一聲把門在勝玉臉前拍上。
這邊的動靜引起了左鄰右舍的注意。
一個大娘挎着籃子出來勸,手指對着勝玉點來點去,又對着那扇緊閉的門扉指指戳戳:“丫頭啊,你還給不識好歹的病痨鬼送錢,被病痨鬼拖累做什麽,她一身死氣,要把你也拖進黃土裏——”
勝玉沒等她說完,涼涼地笑了一聲,蹲下身在地上撿了幾個石塊砸過去,砸得對方尖叫竄走。
再過一日便是花月宴。
花月宴極熱鬧,每個人都呼朋引伴。
吵鬧的聲響幾乎要順着山路嚷進寂靜的小山村,勝玉在天将黑未黑時慢慢從無光的山路裏走出來,走進汪洋燈火中。
這是花月宴最盛大之時。
她在雨靈鄉待了好幾年,但從沒參與過這種節宴,也從未想過自己還有主動走進這番熱鬧的時候。
往常都是越吵鬧的時節她越是避開,縮在被子裏也還是被孤獨的潮水淹沒,今天那種潮水卻似乎自覺避開了她,淹不到她的足踝。
大約是因為她有要去見的人。
勝玉朝着跟李樯約定的地方走,身邊經過的每一個人都滿面帶笑,她漸漸發現自己心中也有隐隐的期待。
——期待能跟她們一樣真心地輕松地笑起來。
路還有好長一段,勝玉步伐逐漸快了起來,趕得有些心急。
卻突然半道上被人攔住。
“勝玉!”李樯喊她。
瓊瓊燭火之下,少年将軍緋衣白衫眉目如星,晔兮如華,正低頭瞧她,五色皆是明動的欣悅,皎若明月舒其光。
勝玉短暫地愣了一下,便問:“你怎麽在這兒?”明明說好在客棧前等她。
周圍人潮擁擠,李樯似是聽不清晰,半彎下腰将耳朵遞過來:“什麽?”
勝玉只好将手心攏在自己嘴邊,更大聲地說了一遍。
李樯轉眸看她,彎起一個笑弧,笑容明朗俊美:“我來找你!我等不及,所以一路尋過來。”
勝玉無聲注視着他,腦海中的思緒卻有些不受控制地飛到遠處,胡思亂想着。
……他的睫毛好長,很近才能看出來其實有些卷翹,顯出幾分稚氣。
見她不說話,李樯還以為她不高興,也沒多想,下意識拉起她的手搖晃,讨好地說:“別怪我了,同一段路兩個人一起走更快,不是麽。”
咚咚聲響将勝玉驚得回神,身畔背着鑼鼓的一行人大搖大擺擠過,打着喜慶的樂曲,勝玉張口呼吸了一下,悄悄按住自己的心口,方才她還以為那聲響是從自己胸口傳出的。
李樯拉着她收得更攏,兩人靠得更近了些:“這裏太擠,我們去別處。”
勝玉點點頭。
李樯把勝玉護在自己身前,幾乎是半摟着把人帶出去。
勝玉藏在他衣襟裏看路,分明看見不少姑娘經過時,含羞帶怯的目光都流連在李樯身上。
一直到小橋邊,才總算清靜了些許。
月色映在河面,荷葉底下石蛙咕咕叫了兩聲,勝玉從李樯懷裏挪出來,不動聲色地把手也分開。
“從前不覺得雨靈鄉有這麽多人。”勝玉呼了口氣,感嘆,“今日算是長了見識了。”
李樯聞言,忍不住輕笑逗弄:“你在雨靈鄉,見過哪些人……”
說到一半,李樯不知想起什麽,忽然自顧自地臉色一沉,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呵,比如朗中?鄉紳?”
勝玉一噎,赧然惱怒道:“說什麽呢。”
什麽朗中鄉紳,被騙是很不光彩的事,顯得她很不機靈,勝玉當然不願意反複提起。
李樯獨自無聲哼哼一會兒,低頭見勝玉面色不像先前那樣高興,便又改口:“對不住,我胡說的。你想買些什麽,吃的玩的,罰李公子付賬。”
他自稱李公子,差點把勝玉逗得發笑,往年在京城,旁人便常常用小公子稱呼纨绔子弟,當年他們這一班輩最風流的幾個人物裏,李樯可是打頭的,公子之名最襯他不過。
如今李樯當然不是纨绔,但這般自稱像是回到了更少年時,這周圍的街景也不是一年熱鬧一次的雨靈鄉,而是日夜長歌的繁華盛京。
勝玉似有所感,燭火如流螢在她眸中逸散,她轉過身,雙手背在身後,踢着步子慢慢往前走:“那就,謝過李大公子……”
李樯在身後注視着她,神色似乎有亮光閃過。
如今的勝玉處處提防,膽小慎微,有時甚至局促得令人氣悶,是不會待他這麽自在的,又怎會随意接受饋贈。
但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傅勝玉,莫說有人主動讓她吃請,她怕是會懶得帶銀子,在大街上逮着誰順眼便掏空誰的荷包,哪怕極盡嬌蠻,也還是會有人争着搶着付賬。
在他眼前的這個勝玉,被褫奪姓氏,仿佛已經跟從前那個傅勝玉沒了關系,若是旁人見了,定要嘆息失望。
可是,難道傅勝玉真的會在她身上完完全全消失麽?
自然不可能。無非,要花些心思慢慢挖掘,慢慢找出來罷了。
李樯笑意漸深,被暖暖燭光耀過,仿佛翹起的唇角盛了一汪沁甜花蜜。
長攤如流水,見頭不見尾。
比起貨架上的玩意,勝玉似乎更喜歡彌漫其間的濃濃煙火氣,好似每個人都能在這種情景裏用幾枚零碎銅錢換來衷心的快樂。
勝玉能瞧上的東西不多,一直走到街尾,李樯手上也不過只多了一只紙燈籠,燈籠上繪着店家手描的兔子,頗有童趣,一碗濃稠的八寶熱粥,還有一個寶珑球,布料色彩秾麗,裏面包着顆珠子來回滾動,發出咚咚嗒的聲響,是嬰孩枕邊最愛的哄睡玩具。
李大公子的荷包根本沒癟下去幾分,很不滿意,撚着反複打量。
“不成,你怎麽這麽不會挑,我得再給你買點好東西。”
勝玉正晃着腿吃粥,聞言噗地笑出聲,虛心請教:“什麽好東西?”
“自然是最貴的。”李樯說得理直氣壯,伸頸看向前方。
前邊兒是一個竟寶臺,臺下熱鬧非凡,不少小姐聚在那兒,身邊陪着父兄親眷,正眼巴巴地望着臺上的東西。
唰的一聲,幕布揭開,是一匹嶄新的布料,尋常不料自然不金貴,但竟寶臺上的這一匹,紋理細密,質地上等,其色澤更是見所未見,令人耳目一新。
臺上人繪聲繪色地誇耀這匹布料,其實不用他多宣傳,臺下的看客早已躁動起來,嘩聲一片,吵嚷聲幾乎翻了個倍。
花月宴每年最大的看頭便是競寶,而年年都不缺席的便是女子的首飾胭脂,雨靈鄉雖不富庶,但競寶臺上的東西一定是數一數二的,在整個金吾郡都是珍品,更傳說曾流出過貢品。
能拍下競寶臺上衣料首飾的女子,在接下來一整年裏都會成為雨靈鄉乃至整個金吾郡閨中少女豔羨的對象,更不用說名氣大增,引人追随。
更何況,這匹布料的色澤實在讓人移不開目光,竟是從未有人能染出的金色,而且還散發着淡淡幽香,仿佛有花魂寄居其上,幾乎每個親眼見到她的女子,都忍不住立刻想象自己穿上它的模樣。
李樯昂首向前,就要氣勢洶洶去一擲千金,用銀票砸下這匹布。
勝玉笑着拉住他的手臂,把他攔下。
“你可饒了我吧,我不要這個。”
李樯目光落在她主動握住自己的手指上,佯怒:“怎麽,難道我不配送你最好的衣裙?”
“若真是最好的也就罷了……”勝玉猶豫了一瞬,笑着繼而道,“可這不過是贗品罷了。古有花名郁金,但它并非指某一種花,而是番紅花花心的其中一株。約一萬五千朵番紅花中才能摘出一把郁金,可以染布。這一匹布便是仿造此法才顯得光鮮亮麗,但它用的并非真正的郁金,而是姜黃,染出的布雖然一時之間顏色幾乎與郁金一模一樣,但香氣虛缈,不耐日曬,不久便會褪色。”
勝玉一手托腮,看着前方擁擠的人群搖搖頭:“花大價錢去将就,實在是愚蠢做法。我不願将就,若不能拿到最好的,便幹脆什麽都不要,無論對待何事都是如此。”
作者有話說:
勝玉:贗品我不要。
我:聽見了嗎狗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