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李樯對她來說很危險◎
那晚回去之後勝玉躺在床上臉熱了許久。
好不容易冷卻下來,又一會兒便燒了。
她頭一回沒有按時入睡,輾轉反側了幾回,用月光下涼涼的床板去貼自己沸熱的面頰。
她在犯什麽病,在李樯手上停頓的那幾瞬,簡直是毫無道理。
再進一步就是牽、握。
好在她并沒有再進一步的心思,及時收了回來。
只能在心中盼望,李樯身為男子不拘小節,并沒有在意她的逾矩,或許只會以為是她不經意之下的擦碰。
他會發現嗎?
那時燭光都沉默着,兩人都沒說話,目光都落在她的手指上……
勝玉把腦袋鑽進了枕頭底下去,身子一動不動攤在床板上,裝死。
她為何要對李樯做這種事?
近似于一個女子對男子的挑逗,誇張一點說,和抛媚眼,獻芳心,也差不離了。
她那時真的是鬼上身、昏了頭了罷。
李樯生來便有輕輕一睐便使人呼吸停滞的能力,他是人皇的心尖,亦是天神的瑰寶,簇擁者如海,愛慕者大約更多,無窮魅力吸引着身邊的每一個人。
但即便如此,勝玉很清楚,她不會對李樯有什麽超出尋常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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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她是勝玉。
無家無姓的勝玉。
靠着一碗酸粥活下來,床下塞着破衫當軟墊,費盡力氣才能将一身舊衣裙洗得幹淨,維持着旁人眼中的體面。
李樯還長在仙氣缭繞的瑤池,她則已經變成了路邊人人可踩的野草,永遠不可能跟李樯比肩。
這般大人物對勝玉來說是很危險的,比那鄉紳更甚。
所以在雨靈鄉初見李樯時,她只有畏懼,和小心翼翼的試探,如今雖然李樯熱情接近,她放松些許,但也絲毫沒有那等暧昧心思。
那她今晚為何……
或許是當下已臻極致的恐慌和感激湧上來,擾亂了她的心智,讓她忍不住想離李樯更近一些。
以後切不能如此。
勝玉在心中對自己再三警告,才終于疲憊睡去。
翌日早起,勝玉已經與往日無異。
她專心致志在屋中抄書,沒了雜事吵擾,速度比以往還要快些。
過了尤為清靜的兩天,勝玉也沒察覺出來有什麽不對,帶上抄好的書去給書鋪掌櫃交貨,順便看看能不能接點別的生意。
新修繕好的院子題名“綠園”,與主子的名一點兒也不沾邊,顯見不會久住。
不過此時園子裏風清氣雅,很是舒适,還頗得主子歡心。
李樯坐在雕花木格窗邊,窗上嵌着琉璃,晨光灑落下來籠在李樯的白衫上,鋪着淡淡柔光。
他睜着眼盯視窗角,目光卻有些缥缈,唇邊噙着一抹壞笑。
左手心朝上平攤着,不斷收攏五指握成拳,又攤開,再收攏。
重複着,仿佛還能感受到勝玉留下的觸覺。
她那時定是故意的。
故意搭着他的手,像一場隐秘的依偎。
她是不是還偷偷按他手心了?
不太确定。
李樯又收着五指回憶感受了一番,可惜她的動作輕柔,實在不好分辨。
無果,李樯只得收回手,哼哼低笑兩聲。
誰說勝玉是榆木,她分明有好手段,小小一個動作,勾得他思索了兩個晨昏。
但終歸李樯是得意高興的,原先提防着不肯進洞的兔子,現在卻已學會了主動蹭他的手心,這種美妙滋味只有獵人才懂得品嘗,每一絲甜意都是兔子最後主動鑽進陷阱的鋪墊。
李樯當晚不動聲色,轉頭卻刻意冷了勝玉兩天,沒去找她,今日實在是有些忍不住了。
想到此處,李樯皺着眉,又使人去催了一遍。
過了不久,總算有一個盤子呈了上來。
盤中是一塊玉牌,角落裏刻着郡守府邸的徽印,其餘空白,是李樯特意給勝玉定做的銘牌。
有了這個銘牌,勝玉将來不僅可以随意進出郡守府邸、他名下的所有住宅,她的身份更是不言而明。
——是他李樯的人。
雖然此時還最多只能稱得上是屬下,但日後可不一定。
給屬下送銘牌,總算得上是正當理由。
他堂堂正正去見她,她會不會嬌嬌怯怯,躲閃羞赧?
想着那般畫面,應當也很有意思。
李樯喉頭輕滾,催馬跑得更快。
疾馳來到勝玉門前,李樯面對的卻是一把生鏽門鎖。
這門鎖對李樯而言實在是不堪一擊,但此時卻又是一句強硬得不能更分明的拒絕。
他下馬來環繞一圈确定屋中無人,不由瞠目,胸中鼓噪的興奮被澆熄了大半。
甚至懷疑勝玉是不是故意的。
就像他故意冷着勝玉一般,勝玉今日叫他興致勃勃撲個空門,是不是故意拿捏他?
但這般猜測實在無理,勝玉從哪裏得知他今日要來尋她。
因此李樯兀自氣了一會兒,咬咬後槽牙,還是不願意就這樣回去。
李樯沒去壞那門鎖,只伸手一攀,翻進石頭圍牆裏,幹脆坐在院子裏等勝玉。
勝玉的小破屋雖然地處偏僻,但偶爾也會有人拾柴經過。
且都是附近的熟人,見到勝玉門前有一匹漂亮大馬,都好奇地探頭來看,結果就看見院中支着長腿坐在凳子上、翹起三只凳腳打搖搖的陌生男人。
男人一身華服,通身貴氣,眉目如畫好似天神降世,這等貴人,他們這小山旮沓裏聽也沒聽說過。
發現有人窺視,李樯便眉頭一皺,抄起馬鞭甩過去。
馬鞭啪的一聲響在籬笆上,沒打到人,卻能将人吓得屁滾尿流,趕得遠遠的。
若不是顧忌着勝玉就住在此處,這些人或許可能是勝玉的左鄰右舍,李樯的馬鞭絕不會這樣留情。
只是時不時總有人來,來人必要看他,李樯終究煩了,撿過院中火竈邊的蒲扇蓋在自己臉上,悶悶仰頸打盹。
這些人惹起的惱火統統被李樯算在了勝玉賬上,想着等勝玉回了,必要她好好償還。
遠在集市上的勝玉并不知道有人等她,她交了貨,又在書市的角落裏站了好半天,盯着每個進來的人瞧,看能不能接到一兩個代寫書信的活。
她出行習慣蒙着面巾,本就纖瘦,這下更不起眼,直到晌午勝玉也還是一單也沒接到。
忽然,勝玉的目光定在人群中經過的一個人身上。
那人穿戴低調,但只有懂行的人才看得出十分富貴,坐在牛車上和同行之人闊談,言笑晏晏,年紀大約在四十歲左右,下半張臉蓄着胡須,身形偏瘦小。
勝玉死死盯着他,越是看他,渾身越是如篩糠一般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像是看了很久,但其實也沒有過多久。
牛車穿過兩三個鋪子的時間,勝玉便已經确定,這人她認得。
雖然只打過短暫的交道,但她絕不會忘。
勝玉沒發覺自己已經屏息得快要斷氣,直到不受控地重重倒吸一口氣,才換過氣來,拔腿朝那人坐的牛車猛追。
她只在一個晚上和這人說過話。
天寶五十九年,夏二十四的深夜。
勝玉死了也不會忘的日子。
這人是個行商,早年便與外邦做生意,常常入京城販貨。當初勝玉有一個堂哥,在傅家借住,堂哥從這人手上買到一件奇珍異寶,喜歡至極,又加之與這行商很談得來,沒過多久便與他稱兄道弟,進而邀他進府同住。
傅勝玉只知家中多了這麽一個人,別的不知,某天晚上睡得好好的,忽然被抱起來,睜眼一看卻是家中暫住的行商。
她揉着睡眼找嬷嬷,還沒找到便被抱上肩膀,托着她出門去。
傅勝玉有些害怕,府中太靜了,靜得離奇,她下意識想哭但壓住了,故作勇敢地睜大眼睛,看着經過的每一條路,一邊問那人,要做什麽去。
那人卻什麽也不說,只呼哧急喘,捂着她的嘴一路狂奔。
跑到城郊一處宅院裏,這人端來羊乳果幹,滿臉堆笑地哄她吃。
傅勝玉終于壓抑不住哭聲了,一邊撲打他一邊喊着要爹娘,門外一直有吵鬧聲,這人也像是很不安的模樣,時不時盯着門外,任她捶打着。直到天蒙蒙亮,城中喧嘩驚叫起來,行商忍不住打開門,傅勝玉趁機偷跑出去。
她踩着小小的繡花鞋,順着驚呼大叫的人群一路走,滿臉都是茫然,走到菜市時,在人群的縫隙裏看到一地血污,和數十具無頭屍身,傅勝玉很慢很慢地眨眼,又順着眼熟的路往傅府走,在飄得越來越近的黑灰之中,傅勝玉看見原來是自己家的位置,已成一片火海。
周圍有人不斷地喊叫,說話。
她才終于明白過來,她的家沒了。
菜市口上那一地血是她親人的血,那數十屍身是她的爹娘,兄姐,她所有的血脈親人。
整個傅家,只有她活了下來。
勝玉一邊拼命推開人群追逐,一邊忍不住地作嘔。
不只是因為跑得太急,還是因為那焦黑的惡臭的記憶。
在傅家遭難之前,一切都風平浪靜。
若是有任何一點征兆音信,爹爹都一定會為全家性命籌謀,定不會讓全家上下就這樣慘死。
唯獨她被這行商從府中偷偷抱出來,不曾卷入那場禍事。
可為何偏偏就在傅家出事的前夕,仿佛早有預料一般?
後來兵荒馬亂,傅勝玉再也找不到這行商的蹤跡,他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似的,直到今日在這集市上偶遇。
他定然是知道什麽內情。傅家的所謂謀逆,貪贓,勝玉從沒信過——
這行商手上,或許就有能證明傅家清白的證據,有傅家當年慘遭橫禍的線索。
勝玉嗓子幹痛,自己也聽不見自己是否已經喊出聲來,只覺一陣陣血腥氣上湧。
她拼命地推開眼前出現的所有人,目光死死盯在那牛車上。但穿過了擁擠人群到了寬闊土路上後,牛車立即跑得快起來,好不容易拉近些的距離輕松甩開,很快便消失了蹤影。
勝玉又往前茫然地跑了幾步,狼狽跪倒在地上,竭力喘息。
額上大顆大顆的汗珠滾下來,潤濕了她的眼睫,使她嘴角苦鹹難當,砸在滿是灰塵的泥土上。
又不知過了多久。
勝玉回到小草屋時,日頭已經沉得只剩餘燼。
她手指無力,試了好幾次,才打開門鎖。
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門內的李樯已擺好架勢瞧着她,容色中跳躍着生動的埋怨和驕矜。
門外的勝玉目光木然,滿臉灰塵,盡是沉沉死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