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當年的小公子驕矜漂亮◎
只要能活着,不管昨日經歷了什麽苦難,晚上好好睡一覺,第二天起來勝玉就已渾不放在心上。
每天睜眼就只剩一個念頭,掙銅板。
勝玉醒來便爬起來抄書,饅頭拿在左手,時不時咬一口,雖然已經小心翼翼,但翻動書頁時,還是沾了些墨跡上去。
勝玉看一眼,面不改色地把蹭黑了的那一塊吃掉。
她愛潔,不過書墨本身就不髒,更何況,能吃到肚子裏的東西一丁點也不能浪費。
抄了幾頁紙,屋外一直時不時有吵鬧的腳步聲經過,似乎有人急匆匆地下山,勝玉擡起脖子甩甩手腕,瞥見幾個孩子舞着木棍跑過去,便起身出門喊住他們。
勝玉拉過來一個,低聲問:“今日鎮上有什麽事?”
那個小男孩兒虎頭虎腦,玩得正瘋,被勝玉捉住不樂意,拿起木棍作勢要拍她,恐吓:“幹嘛,不知道!”
勝玉不理睬,接着問:“沈牛兒她們為什麽都下山去了,去做什麽?”
這下男孩聽懂了,嘟囔道:“做工呗,你咋不去?王婆還在村口招人,半天就有二兩銀子。”
二兩銀子,比她一個月抄書掙的還多。
勝玉塞給他一塊糖餅,拉上門快步下山。
村口果然聚了許多人,勝玉趁機混進人群裏,王婆在前頭挑挑揀揀。
“你個好吃懶做鬼也敢來,滾滾滾。”一個滿頭亂發的漢子被擠了出來。
“哦唷,這個不行,這個手腳不幹淨的,出去出去。”一個青色布裙的姑娘也被推在了路邊,哭鬧起來,她就只偷拿了那一回,賭咒發誓絕不再犯,卻沒人理她,一點情面也沒有通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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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這果然是個大生意,勝玉心裏更安定了些,排到她的時候,勝玉心裏咚咚跳個不停,不過王婆只上下掃了她兩眼,就放她過去。
勝玉忍不住欣喜雀躍,好似已經看到二兩銀子飛到了自己手裏。
她左右看了看,悄聲問旁邊同樣入選的一個姑娘:“姐姐,這是做什麽去?”
“你不知道?”那姑娘嗓門大,一開口把勝玉吓了一跳,生怕被王婆發現她渾水摸魚,把她趕走。
好在沒有,那姑娘繼續說:“鎮上的大鼈新辦了個宅子明個兒就要住,喊人去灑掃。”
大鼈是雨靈鄉的土話,指有錢人,或當官的。這活通常是肥差,若不是那院子太大又要得急,不得不挑選這許多人,也輪不到他們去。
勝玉點了點頭,等人到齊了,就跟着隊伍走。
一路上王婆都在訓話,叫他們老實勤懇,該掃幹淨的不能留一粒灰塵,否則就不要想拿工錢。大多數人都縮着脖子老實答應,畢竟在他們眼中,半天工就能掙這麽多,幾乎是筆天降的橫財,沒人敢不尊敬。
到了地方,王婆給每個人都發了塊牌子,等收工驗賬,就憑這個兌錢。
勝玉繞着這個宅子打量了一圈,位置很好,地盤也大,視野很不錯,屋後連着山水,一片片的針葉林簇擁着山巒,山頂處有些凹陷,像一個天然的大香爐,雲絮則像是飄起的香煙,很适宜造景建園林。
不過這些都不是勝玉該想的,她很快收回目光低下頭,握緊掃帚仔細地灑掃。
每個人都分了一塊地方,各負其責。這處宅子荒廢已久,地磚縫隙裏長滿了雜草,勝玉正蹲在地上拔草,有人在她肩上拍了拍。
“你能不能,和我換一個地方啊。”勝玉扭頭,就見一個紮着花苞髻的女子站在她身後,沖她笑得很和善。
為何要換?勝玉疑惑。
院外響起人聲。
腳步聲漸近,一群人簇擁着一個月白長衫的貴公子進來,那公子身形疏朗,眉眼驚鴻,唇邊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神情倦懶,好似悠哉睥睨人間的仙鶴降世。
勝玉收回目光,怔了一息。
原來這裏是李樯買的宅子。
再看那花苞髻姑娘通紅的面頰,勝玉便悟了。
眼看着那群人目不斜視地經過、走遠,最終消失在院內,花苞髻急了:“哎呀,快跟我換!”
勝玉搖搖頭:“不換。”
“你!”許是少被拒絕,花苞髻跺了跺腳,又勉強耐着性子哄,“我那兒的活輕便多了,給你占便宜,你不要?你跟我換,我那份工錢給你一半。”
“那好。”勝玉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
花苞髻本只是随口一說,沒想到她真的這麽快就同意,不由得反倒有些遲疑起來,甚至在心裏悄悄衡量,是進去在那貴公子面前露個臉劃算,還是這半份工錢劃算。
不過勝玉不容她反悔,快步走出了院外,爬上梯子去修葺房頂。
這份活果然輕松許多,樹蔭下還有涼風徐徐吹來,不用頂着日頭出汗。
烏金漸沉,也不知怎的,驗收的人遲遲不來。這邊離其它地方都遠,聽不到消息,跟勝玉一起的大哥便說:“我去問問怎麽個回事,你在這兒等着,發錢的人要是來了,記得有我的一份!”
勝玉拉了拉包着臉的布巾,點點頭。
等大哥走了,就真的只剩勝玉一人,她雖然也等得有些焦躁,但是不敢亂走,生怕領不到錢。
便在瓦牆上坐着乘涼,牆邊榆樹開了一樹□□花,幾只白蝶悠悠飛來,勝玉伸出指尖去接,白蝶繞着她的指尖一圈,停了會兒後又飛走。
牆下響起腳步聲,似乎有人靠近。
勝玉雖是背對着,卻心有所感,收回手越發拘謹地坐在原處不動,拉緊自己臉上的布巾。
那腳步聲本要經過,卻在将将離開時停了停。
然後退回來,又走到牆邊,不知是不是錯覺,仿佛有兩道目光落在勝玉背上。
勝玉屏息,在心裏許願讓他快走,他倒是走了,只不過是穿過月門,繞到了牆的另一側,往勝玉的正臉那一面走。
勝玉踩在青瓦上的鞋尖悄悄抵了抵,不動聲色地轉動自己身體,想要換一個方向坐。
“傅勝玉!”底下響起叫她名字的聲音。
勝玉閉了閉眼,放棄轉動方向的動作,無奈解下面巾,看向站在牆邊的李樯。
李樯一手負在身後,另一手指了指她,氣笑:“你,躲着我?”
“沒有。”勝玉吶吶解釋。
她也說不上是刻意躲着李樯,但她原本就欠着李樯人情,昨日分別時似乎還惹得對方有些不悅,今日她就上門來賺李樯的銀子……這事兒怎麽想都有些尴尬,便幹脆不與李樯打照面最好。
但是被李樯當場捉住,也是沒辦法的事。
李樯看到她手邊木桶和刷板,就明白她怎麽會在這裏,也沒說別的,朝她招了招手:“下來。”
勝玉看着他,慢吞吞往牆邊梯子的方向挪。
李樯就站在梯子底下,還一手向她伸着,像是呼喚,也像是伸手要來接住她。
勝玉不知怎的,突地想起另一個畫面,原來這并非是她與李樯第一次在牆頭牆邊相望。
當年她與李樯的交集也不算深,除了在學堂中見面,傅勝玉便只偶爾在夫子布置下和李樯有過幾次私下的相處,又或許在各家世叔世伯的宴會上跟李樯碰到過幾次。
有一回傅勝玉在一個堂姐家裏玩,不知怎麽的說起同窗之中有個李樯,家裏跟堂姐家離得不遠。
那堂姐也認得李樯,而且好像頗為欣賞,說着說着就要去看他。
傅勝玉有些懵,告訴堂姐,現在學堂還沒開學,沒有人在,誰也看不到。
堂姐用指頭戳她額頭,說她蠢笨,學堂沒開,那便偷偷去李樯家裏找他。
傅勝玉才懶得走,不要去,可堂姐一把沒收了她正玩着的絲竹葫蘆,非要拉着她一塊兒去。
兩個小姑娘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到了李家府邸不走正門,偏偏扒着一扇矮牆,矮牆上開了一方小窗,透過小窗剛好能看見李樯的院子。
李樯正在裏面練劍,那會兒正是大冬天,小小少年褪了外裳只着薄衫,在雪地裏舞動,身形如修竹,叫傅勝玉看着都冷得發抖。
練劍沒什麽意思,勝玉看了一會兒就不肯看了,裹緊自己茸茸的小毛領拉着堂姐要走。
堂姐卻看得津津有味,不僅不肯走,還說李樯輕易不會見生人,要聳着傅勝玉爬到牆頭去,偷偷把李樯叫出來說說話,并特意叮囑傅勝玉小心些,別驚動了李府的大人。
爬牆對傅勝玉來說輕輕松松、小菜一碟,又實在拗不過堂姐纏她,便翻了個白眼三兩下就爬了上去。
她趴在牆頭露出半個腦袋,悄聲喊李樯。李樯回過頭來看見她,眼睛唰的瞪圓了,直往後踉跄了兩步,像是看見石頭上突然長了花一般,吓了一跳。
傅勝玉來不及安撫他,歪了歪腦袋,朝他招手叫他出來玩。李樯看起來整個人都僵硬着,反應卻很快,立刻點點頭,外裳也不套,直接大步走了出來。
走出門外,傅勝玉才看清楚他面頰燙紅,正直直盯着她,傅勝玉心裏簡直有些可憐他,這一看就是凍病了,畢竟這麽冷的天還要練劍。
傅勝玉在家養得嬌,怕冷得很,把人叫出來,也沒別的廢話,就指了指堂姐:“楠姐姐找你。”
說完,李樯的面色好像倏然就黑了下來,雙眸跟這冰天雪地一樣冷。
傅勝玉不明白,也沒管那麽多,急急忙忙地丢下兩人,轉身跑回堂姐家裏,抱着手爐吃糖看話本,在屋檐下窩着不知多逍遙。
結果過了沒多久,堂姐也回來了,還一直在哭,進了屋子就摔了各種擺飾,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傅勝玉聽了好半天才明白,是李樯把堂姐趕回來的,好像還說了些很刻薄的話。
勝玉悄悄在心裏嘆了一口氣。
當年的小公子驕矜漂亮,性情冷漠生人勿近,如今卻變得這般熱情随和……讓勝玉多少覺得有些不真實。
作者有話說:
小傅勝玉:玉玉我啊,氣死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