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在她面前如一個尋常少年◎
上梯容易下梯難,勝玉拿眼睛比了比牆與木梯的距離,疑心自己最後幾步會走不穩。
便瞅了瞅李樯,垂眸道:“你讓開些,或許會砸到你。”
李樯挑了挑眉,果然讓開一步,勝玉這才轉背過來,扶着木梯兩邊,小心翼翼爬下。
剛挪了兩階,梯子底部被什麽東西一撞,立即搖搖晃晃起來打着轉,只剩一只木腳杵在地上支撐。勝玉扒着長梯試圖穩住,最後還是摔了下去,她咬牙忍着尖叫,卻是摔進了一個寬闊堅實的懷抱裏。
勝玉沒像自己想的那麽重,不是“砸”到李樯身上,李樯單手便輕松托着她的模樣,倒更像是她是一只毽球,輕飄飄地落在他臂彎上。
李樯身上的氣息醇厚深沉,溫潤的淺香下藏着深不可測的冷冽鋒銳,勝玉一只手撐在他肩膀上,掌下肌肉搏動,幾乎有按不住的錯覺。
勝玉忙站穩退開一步,以手撫平自己的衣衫。
腳下“喵”的一聲,一只灰褐貍花叢她腳邊蹭過去,或許正是撞歪木梯的罪魁禍首。
勝玉定了定神,想好說辭,擡頭正要說話。
嘴還沒張開,手腕被人一把捉了過去,放在眼前細看。
李樯皺着眉,黑湛湛的桃花眸仔細審視着勝玉手心細小的傷口,目光在每一處上都停留了好一會兒,看了好半晌才開口,帶着不滿:“你看你,弄成這樣。”
勝玉微噎,她要為此對李樯道歉不成?
李樯拉着她,往院內走。勝玉下意識回頭,像是要找人。
李樯頭也不回,便猜到她動作,說道:“等會兒有客來,府裏只留伺候的,其餘人都叫回去了。”
勝玉暗忖,難怪方才等了那麽久,也等不見人來驗收,原來是都走了,落了她這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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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玉被李樯拉着,一路穿過石子小徑,踏上臺階,進了主屋,兩人都沒再提方才勝玉跌進他懷裏的那事。
李樯讓她坐在一扇屏風後,叫下人送傷藥過來。
藥剛端上來,院外便來了人。
李樯揭開藥瓶的手頓了頓,把藥瓶放在桌上,微微俯身對勝玉說:“你先在這兒上藥,我出去見客。”
那氣息就在勝玉的耳邊,勝玉點點頭,沒有敢轉動脖頸,只餘光瞥見李樯的衣擺從桌邊擦過離開。
勝玉舒了口氣。
屏風外很快響起說話聲,勝玉盯着藥瓶發了會兒愣,終于還是擡起指尖,摸上瓷質潤澤的瓶身。
她是要自己撿柴燒飯的人,手上這點小劃痕實在不值一提,更別說上藥。
這藥不僅能加快愈合,更有潤肌美顏的效果,随便挖一指甲蓋,都不止二兩銀子,比勝玉金貴得多。
但她若是不塗,只怕李樯不會肯,方才李樯簡直是有要親自替她上藥的架勢。
勝玉垂着眼睫,趴在桌上攤開手掌,努力找着傷處,慢慢将藥塗上去。
隔着一扇屏風,恭維谄媚之聲不斷傳來,随之而來的還有一陣異香,勝玉皺了皺鼻頭,繼續仔細上藥。
李樯不怎麽開口,只偶爾“嗯、哦”兩聲,聽起來也心不在焉,毫無誠懇可言。
而對方卻絲毫也不在意,絕不讓話冷下來,邊說邊谄笑,溢美之詞滔滔不絕,幾乎說滿了兩柱香,才總算是差不多夠了,終于起身告別。
等人走了,勝玉從屏風後出來,看見地上堆滿了箱子,大約是方才那人送來的見面禮。
李樯微微皺眉坐在主位上,兩條長腿随意支着,霸道恣肆,不悅的神色似虎豹被沾髒了皮毛。
李樯身邊站了個人,正束手跟李樯說話:“主子,這小小府尹哪來的面子?芝麻大小的官,竟也敢直接找上門來,看似獻媚讨好,實則是否包藏禍心還未可知,耽誤主子這些時辰……”
說着,那人見到勝玉的身影,驚怔之後立刻止住話頭,似是根本沒想到此處還會有旁人在。
李樯順着他動作,目光亦落在勝玉身上,接着道:“我如今也不過只是個郡守罷了,此人背後又有高人指點,要進這個門檻并非難事。”
見主子當着這陌生女子的面并不避忌,那人才接着道:“主子只是暫任郡守,以主子的身份,怎可能長久委屈于此,更不是人人都可攀附的。更何況,若是主子的行程誰都可打探,往後府上豈不漏成篩子一般?此人背後究竟是何人,作何居心,必須查個明白。”
李樯已站起身,朝勝玉走過來,邊道:“還能是誰?北平王,宮中的十二皇子,或南寧府,總不過就是這麽幾個……藥塗好了?我看看。”
最後一句是對勝玉說的。
勝玉攤開手,配合地在他眼前攤開。
不過也就一瞬,在李樯似乎想要握着細看時,勝玉就唰的把手收回來,脫口道:“南寧府。”
李樯怔了怔,疑惑看着勝玉。
勝玉轉頭,站在椅子旁邊的那個下屬也看着她,一臉懷疑。
勝玉對李樯解釋道:“我并非胡說,來人身上帶着麝香檀,你方才說的三處裏,只有海南有這種香,因此我猜他是與南寧府有來往。”
勝玉沒說的是,麝香檀與煎香聞着類似,她卻能篤定是前者。
梁朝的香料珍貴,配香燃香都是一件雅事,達官貴人、天子近臣都常常用香,民間富戶也愛靠點香來攀附風雅。
不過梁朝的香料大多靠番邦進獻,而香料的品類多達幾百種,産地更是紛雜,流傳範圍又狹小,因此懂香識香之人寥寥無幾。
傅家當年富可敵國,勝玉幼時在家中什麽好東西沒見過,玩也玩膩了,她又天生記性好,各色香料逃不過她的鼻子,一嗅便知。
不過,她熟悉的這些奢靡之物現在對她來說一絲用處也沒有,既換不來一個肉包,也保不了她一夜安寝,這大約就是幼年不知事、只懂玩樂的報應,裝了一腦袋風花雪月,卻連自己的肚子也難填飽。
李樯聽她說完,唇邊笑意漸深,看着她的黑眸中凝起一縷興味與探究。
勝玉垂下頭,與他目光錯過,低聲道:“我只是猜測,還是不要信我。”
她欠李樯頗多,若是能幫上他的忙是最好,若是幫不上,至少也不要添亂。
李樯扭頭道:“去查,只查南寧府這條線。”
屬下束手領命,目光在主子與這美貌女子之間來回掃過,識相地不再久留,弓腰退出門去。
等旁人離開,李樯面上淺淺的笑意才露了惡劣的底色。
他撿了勝玉身邊的一張椅子坐下來,一雙黑曜曜的桃花眼緊盯着勝玉,雖是仰視的姿勢,卻叫人覺得自己仿佛被獵鷹攥住。
李樯下巴微擡,話音便帶上了些許委屈,兩人之間平白多了幾分旖旎:“老實交代,來我府中,為何不同我說?還說不是躲我。”
勝玉避重就輕,道:“我并不知這是你的府邸。”
雖然只是事先不知。但這也是半句實話,李樯不好追究,哼了一聲,又道:“那你見了我,還以布巾遮面,分明就是故意。”
勝玉扯扯唇道:“那是為了怕曬,才遮住。”
李樯并不信。他細細打量勝玉的臉,這張臉是不怕曬的,誰也奪不去它半分美麗,白膩清透,仿佛美玉生了靈,或是軟瓷成了精,兩腮潤着淡淡的粉,再傑出的丹青聖手也上不來這幾分顏色,纖巧瘦薄的下颌尖尖的,靈動神秘,好似暗藏着什麽寶貝,而下颌上方,正是飽滿紅潤的唇瓣,看起來如帶露的芍藥一般柔軟。
李樯喃喃道:“你平日裏,遮住也好。”
對上勝玉投過來的目光,李樯才如夢初醒,輕咳一聲正了正脊背,使坐姿規矩了些,移開目光道:“你方才也見了,我初來乍到,還有許多事要應付。過幾日要往京城送一批貢品,其中便有大量香料,你懂這些,來替我掌掌眼?”
勝玉愣了一下,她只是個窮困貧女,李樯身居高位,竟然還有要找她幫忙的事。
況且李樯身邊絕不缺能人,挑揀貢品并非只能找她。
勝玉沒立刻說話,想了一晌,再開口時,反倒問起另一件事:“聽你屬下所言,你到金吾郡來是被迫的?”
李樯眼中暗沉一瞬,随即又只是尋常,淡淡道:“我在旌州五年,凱旋不過十日便匆匆來此,任誰都能看出我失意。不過也算不上被迫,皇命難違罷了。”
勝玉呼吸頓了頓。
李樯竟然是在旌州整整待了五年。
她先前問起李樯的經歷,李樯并沒細說,只說到過許多地方,提及了旌州,勝玉也沒做多想。
旌州神将之名,整個大梁說是家喻戶曉也不為過。
五年前平陽之亂,大梁陷入動蕩不安,雖然宰相及時穩住了局勢,但國力畢竟受創,諸蕃趁危作亂,圍困最北端的旌州,斬斷了旌州與朝廷的聯系,沒有一條消息能傳出來,守城的節度使更是生死未蔔,仿佛整座旌州已經被西北的風沙和狼蕃吞沒。
大梁陰雲籠罩,以為已經痛失旌州,結果沉默了一年之後,旌州傳來了第一封密信,旌州将士仍在銜命守邊,未辱聖命。
這封信點燃了大梁民衆心中的火種,數十年來大梁從未如此上下一心,所有人都在牽挂着旌州同胞的生死,只可惜諸蕃戰亂不休,除了書信,其餘什麽物資也無法出入,大梁派兵幾次都無法突圍,僅偶爾有守将的零星消息傳出來,被寫成傳奇故事,傳唱到每一個大街小巷。
旌州就這樣靠着一郡的兵力與糧草獨自苦撐五年,最後大敗狼蕃,班師回朝。
旌州神将保住的不止一郡百姓性命,更是大梁的榮耀與安定,據說他們凱旋之時,威震荒野,旌州與附近百姓自發舉起美酒,跪在路邊哭送。
如此英雄回京後會是如何尊榮,也是說書人津津樂道之題目。
勝玉只當傳奇故事聽,從未想過,就在她眼前這個熟悉的少年是從煉獄裏闖回來,而朝廷給他的“禮遇”,只是給他封一個小小的郡守。
這對李樯而言,的确稱得上折辱。
而他經歷了這一切,并不誇耀自己的功績,也不渲染自己的苦楚,在她面前如一個尋常少年,言語帶笑,眉清目朗。
不論如何,他是救世的英雄。
勝玉抿了抿唇,心中多少對李樯多了幾分敬意。
作者有話說:
那個…不給我留言這種事,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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