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心口莫名發燙◎
李樯放下茶杯,恣意起身,朝勝玉伸手,略略一扶。
挑眉道:“我受了你這一禮,就算你報答過我了,往後可別再跟我說什麽謝不謝的,瘆得慌。”
說着,他還刻意摸了摸手臂,做出受不了的模樣來。
勝玉微怔,她方才确實在想,李樯這樣熱心幫了她一個大忙,她要怎麽報答。
可是絞盡腦汁,她也想不出有什麽可以還報給李樯的,畢竟她兩手空空,而李樯覆掌可喚風雨。
而李樯先猜到她的心思,甚至不要她再道謝。
勝玉心中隐隐不安定,她雖然耍過小手段,但那也只是為了活下去,可從沒有占過別人這麽大的便宜,天上掉的大餡餅,她不敢吃,只怕一不留神要被毒死。
勝玉想說什麽,就已經被李樯堵了回去。
“好了,你就在這兒歇下,我的房間就在另一條走廊上。”
勝玉這下來不及糾結先前報答不報答的事了,連忙說:“不,我不在這兒住,我得回去。”
她有屋子,雖然破舊些,但也沒必要住在別人花錢的客棧裏。
李樯聞言蹙了蹙眉,不過也沒說什麽,思索了一會兒後問道:“行吧。你住在哪兒?”
他好奇道:“我送你回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勝玉頓了頓,還是搖搖頭:“我那裏太遠,來來回回耽誤時間,又太簡陋,沒什麽可看的,你還是不要去了。”
李樯暗中咬了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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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勝玉,方才還濕答答地瞅着他,離不開他的樣子,看得他心尖發軟,現在就恨不得立即把他甩到一旁。
看了她這樣子,方才李樯還念着的“徐徐圖之”立刻就想不算數,急躁起來,想使些強硬手段才好。
心中這樣想着,李樯面上卻沒有露出半分,依舊是彎了彎唇,如朗夜金鈎:“你不願意,那就不勉強了。”
勝玉呆了呆,試圖解釋:“不是,是那山路不好走,也确實沒什麽意思,你不必費這個事……”
她語調真誠,清潤的嗓音帶着軟和的甜意,的的确确是在為了對方體貼考慮。
只不過,她并不知道,李樯不需要她這份體貼,反而只當她是在裝傻推拒。
勝玉無辜地垂下眼,因她察覺到李樯不大高興,便漸漸聲音也低下來,止住話頭。
過了半晌,李樯總算不再追究,旋身走在前頭:“罷了,不讓我送你回去,送你下樓總可以吧。”
勝玉只愣了一下,連忙跟上去。
兩人走到客棧庭前,這間客棧開在繁華地方,臨街人流如織,各個都往自己的地方奔去。
勝玉深吸一口氣,先前她不大敢出門,是因為害怕朱府再來捉她,但現在她婚書作廢,朱府名不正言不順,想必也不敢那麽明目張膽。
李樯擡眸看了看天色,快要黑了。
勝玉一個人走夜路,定然不安全。這回李樯是真心想送勝玉回去,可想到方才勝玉拒絕他的話,李樯便沒有張嘴,眸光有些冷漠,扭頭看向另一邊。
幾個路過的少女手挽着手,腳步飛快,腦袋都湊在一處,讨論着什麽,聲音從李樯和勝玉面前飛過,漏下幾個字,其中就有“花月宴”、“熱鬧”之類的詞。
李樯冷着臉想了一晌,問勝玉:“花月宴是什麽?”
勝玉殷勤答道:“是雨靈鄉的節慶,辦在夏夜最繁盛的時候,不管是大商鋪還是小攤販,都會一直開放到子時,如流水宴一般,所以得名。”
“哪天?”
“三日後。”
李樯說話時,一直扭臉看着別處,此時停了一停,哼道:“三日後,你到這裏來,陪我過這個節。”
勝玉知道自己先前惹惱了他,雖然還沒想明白他是為何惱怒,但下意識不想讓他更加不高興。
便點點頭,見他不看自己,又“嗯”了一聲。
李樯心中總算舒坦了些。
臉也扭了回來,朝着勝玉,微微擡了擡下巴:“你快回去吧。”
勝玉知道時辰不早了,不好再耽擱,就匆匆跟李樯又告了一次別,快步擠進了人流裏。
走出挺遠,勝玉忽然想起回頭看了一眼,李樯還站在庭前階上,看那人形模糊的樣子,似乎還在瞧着她這邊。
勝玉順着長街的方向,沒有先往嶺坡村走。
而是去了書市,在裏面找到一間書鋪。
她沒有別的本事,唯獨一手字寫得還算漂亮,就只能靠這個掙點錢買些吃穿,每月幫書鋪掌櫃抄書,偶爾還接一接替人寫書信的活,每月中結一次賬。
今日她本就是要來書鋪領錢,結果被逮住捉去了朱府,才有後面那場無妄之災。
如今災厄過去,她又回到了尋常的生活,好似沒有任何變化,可她心口莫名發燙,跳得也有些快,像是患風寒前兆。
——可別當真是風寒?
她沒有錢,病不起的。
勝玉悚然一驚,再沒心思想其它的,腳步更快了些。
勝玉走到櫃臺前,那書櫃很高,她站在後面,只能露出半個腦袋,兩只清透的眼。
“掌櫃的安好,我來領錢。”
正忙着點數的掌櫃聞聲擡頭,看見她便奇道:“你今日怎麽來得這麽晚。”
一邊說着一邊提了個錢袋給她,另外還有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拎起來還有點沉。
“喏,這是你的工錢,還有柚子皮。”
書鋪掌櫃的岳丈開了間藥鋪,勝玉每月從工錢中劃出二成跟掌櫃換柚子皮,比外面賣的便宜些。
勝玉點了點數,數量都對,便扒着櫃臺跟掌櫃道謝。
掌櫃嘆了口氣,擺擺手讓她走,像趕走一只乞食的貓。
他并非刻意冷漠,只是這姑娘長得太俊俏,若是讓她留得久些,或多說幾句話,被娘子瞧見,又有一陣雞飛狗跳的難聽叫罵。
勝玉也不在意,裝好新賺來的銅板,瘦瘦的身影貼着牆根溜出去,在街角買了一根熱騰騰的甜玉米,邊走邊吃。
等到玉米吃完,勝玉恰好走到了河谷邊,她輕車熟路地繞過幾座連在一起的排屋,在一處破舊簡陋的木門上敲了敲。
過了一會兒,門才吱呀一聲被拉開,裏邊兒是個女子,長發枯黃,容貌雖然清秀,但沒什麽血色,顯得暗淡。
“穎兒姐。”勝玉喊了一聲,将那一大袋曬幹的柚子皮遞給她。
女子名叫陳穎兒,勝玉初到雨靈鄉的時候,被她收留了一段時間,後來才慢慢好起來,自己尋了住處。
陳穎兒看了看勝玉,因為臉頰枯瘦,所以顯得一雙眼睛大得有些吓人,看人的時候也仿佛目光冷冰冰的,襯着褴褛衣裙和昏昧天光,像是鬼魅一般。
她接過布袋,一句話沒說,砰的一聲把門關上,門後傳來一連串的咳嗽聲。
勝玉習以為常,繼續沿着河谷往住處走。
陳穎兒性情冷漠,但并不是壞人。
當初勝玉被水淹得澆透,整個人幾乎半死不活,沒有人理睬她,只有陳穎兒蹲在旁邊看了她半晌後,把她撿回了自己家中,也是這樣整天一聲不吭,時而獨自哼唱水鄉的歌謠,仿佛勝玉全不存在一般,但到了吃飯的時候,卻會與勝玉分食。
巧的是,過了好些時日後,勝玉才發現,陳穎兒的經歷竟然與她有幾分相似。
陳穎兒原先家中頗為殷實,可剛嫁了情郎做了新娘,親爹就沾上了賭瘾,将家産全部敗光,妻離子散,全部死于非命,可信的長輩之中只剩一個姨母,還不知所蹤。
夫家也即刻變了臉,狎妓賭博,整日把她困在家中打罵,打壞了一只眼睛,打出了一身病,陳穎兒終于逃了出來,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她行止怪異,像是有幾分陰森,又整日籲咳不止,周圍人都叫她痨鬼,怕她避她,倒也是另一種相安無事。
勝玉不怕陳穎兒,但勝玉也摸不準她的喜惡。勝玉至今不知為何陳穎兒會收留她,也不知道為何陳穎兒後來又把她趕走。
那時勝玉在陳穎兒家養好身子,又找到了賺錢的路子,有一天忽然惹得陳穎兒厭煩,拿着木棍打她出門,因此不得不在河谷另一頭另尋一處住。
陳穎兒話極少,連勝玉都沒和她聊過幾回,只是勉強從她的只言片語和她愛唱的小調中拼湊出她的身世而已。
且陳穎兒并不親近她,自從把勝玉趕走之後,陳穎兒待她與待生人無異。
勝玉買不起藥,只每每領了工錢,換一大袋柚子皮給她潤肺止咳,若是一個月過完還有結餘,就再把剩下的錢拿去買些衣裳棉被給她,也算是相依為命。
勝玉在雨靈鄉住了這幾年,沒有任何可親近的人,唯一一個還算有些羁絆的,便是陳穎兒,可她們也從來沒什麽交流。
有時天黑下來,或者将要落雨而未落之際,也會有一種突然沖上心頭的孤獨。
将将趕在徹底天黑之前回了自己的茅草屋,勝玉把剩下的兩吊錢和戶籍冊都仔細收好,快速洗漱了一遍,趕緊吹滅煤油燈,蜷在床上。
她的屋子很小,躺在床上便能看見窗外的夜空,今夜星子明亮閃爍,是個晴夜。
今日算是死裏逃生,往後還會不會有這樣的事,若是再有,又該怎麽過?
就這麽庸庸碌碌地活着,有一日算一日,能活到什麽時候?
勝玉胸腔裏的心飛快地跳三下,又緩緩地跳兩下,咚咚地起落。
察覺到危險,勝玉趕緊閉上眼,打散心中的念頭。
她從不許自己想這些事,因為她窮得叮光,能活下來就已經是竭盡全力,像她這樣的人,不配有餘裕去傷感,或是去想什麽明天未來,這些東西,富人想想是消遣,窮人想想會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