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徐徐圖之更有趣味◎
見他似乎義憤填膺,勝玉心下稍定,不過并不急于開口,只是靜靜坐着,一副老實模樣。
桌子底下卻悄悄攏着雙手,屏息期待李樯的反應。
心中默默,既然見不得這些腌臜,何不清理一番。
李樯正要接着說話,卻忽然回過味來,眉頭一展。
輕柔道:“勝玉別怕,那些惹你不快的人,我都會處理了去。”
李樯一雙潋滟雙眸似乎綻着波光,明明滅滅地看着勝玉,仿佛在引誘她依賴自己一般。
勝玉面上沒什麽表情,只眼睫輕輕眨動。
李樯的神情似笑非笑,托腮繼續把勝玉瞅着。
勝玉分明就是故意拱他,想叫他給她撐腰,偏還裝作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是怕欠下他更多人情?
無礙,他可以順她的意,替她出氣。
但是想不跟他發生幹系,那是不可能的了。
李樯微微偏頭,想了一會兒,便站起來:“我出去一趟,你在這兒等我。”
勝玉有些吃驚,似是沒想到他就這樣要走,放在桌上的手指微微一蜷,神情有些緊繃:“去哪裏?”
她清透雙眸望了過來,裏面透出一點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惶然,像是在大風雨裏找到一個臨時落腳處的小可憐,下意識不想讓李樯離開。
李樯笑意更深,放柔了聲音,微彎下腰看着她:“去辦一件眼下頂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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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玉悵然片刻,收回目光,小幅度地點了點頭。
李樯定然有他的公務要辦,不可能一直守在這兒。
她當然想借機徹底擺脫朱府,但李樯并沒有這個責任非得幫她幫到底。
腦子裏嗡嗡地忙亂想了一陣,勝玉也起身道:“那我,也不打擾了。今日多謝你。”
主人家走了,她豈有留下來的道理,還是早點想別的辦法要緊。
李樯收了笑意,微微皺眉,長腿往前邁一步,伸手在勝玉肩上一碰,就把打算站起來的勝玉按了回去。
“我用不了多久,你在這兒等我,絕對不超過半個時辰,我就回來了,嗯?”
他們隔的距離近,李樯漆黑的眼眸幾乎能倒映在勝玉的雙眸裏,帶上了幾分焦急的情緒,更顯誠摯。
勝玉稍稍猶豫,最終還是點點頭。
李樯像是得了什麽承諾,喜得一彎唇,轉身旋風般地出了門。
到客棧樓下取過一匹快馬,李樯疾馳而去,一路高揚馬鞭,下馬後都是用跑的。
衙門的人早聽說來了一尊真神,卻不想這麽快便能親眼見到人,還是這般急吼吼的姿态,哪裏敢耽誤他的事,自然是怎麽說怎麽辦,一路喊着“大人”,恨不得跪着送他出門。
李樯看也不看他們,又快步離開翻身上馬原路趕回。
回到客棧時,果真沒過半個時辰,甚至只過一炷香多一點。
李樯跑上樓,腳步聲蹬蹬的,又快又穩,聽得勝玉心腔也跟着跳了幾下,忍不住擡頭看向門口。
唰的一聲,廂房門拉開,李樯身姿颀長,指間閑散恣意地轉着一串令牌,步伐落拓。
李樯見勝玉還乖乖坐在桌前,正眼巴巴望着他,李樯情不自禁露出一個笑,幾步走過來撩袍坐下,将令牌一按,另一手握着的文書也放在了桌上。
“還給你。收好,下回可不能再這樣輕易地給出去了。”李樯半是玩笑半是嗔怪地囑咐了一句。
那文書竟是勝玉的戶籍冊,還有官府出具的簽章說明,指明勝玉與朱府的婚約乃是受人脅迫,并未走完流程,婚書作廢。
她又自由了,不僅如此,連履歷都是幹幹淨淨的,仿佛那場厄運從未發生過。
勝玉心神猛地一松,如繃緊的細弦,放松之後反而輕輕地顫動。
李樯說的最緊要的事,原來不是公務,是這個?
勝玉捏緊自己重新清清白白的戶籍冊,心頭五味雜陳,眼底一時間忍不住泛起水汽,更顯溫軟。
她反應過來,忙将那水汽眨掉,希望李樯沒看見。
她很久沒在別人面前哭過,眼淚意味着示弱,意味着祈求,将自己的性命與別人的垂憐挂鈎。
她不能靠別人的垂憐過活。
勝玉站起身,對着李樯恭謹地一鞠躬,她從小浸潤的這些禮儀沒有丢失半分,一旦認真起來,一舉一動之間皆是風骨。
李樯受了她的禮,默默看着她的身影,看着烏發後露出的一段潔白頸項,李樯拿起一杯涼了的花茶解渴,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杯沿。
總覺得違和。
勝玉身上的衣裙是在雨靈鄉的鋪子裏随便買的,一點也不襯她。
她分明生來是最嬌貴的傅家千金,采天邊的雲絮來裝點裙擺也不過分,如今卻淪落這番境地。
說來也奇怪,與勝玉重逢之前,李樯也曾在閑暇間隙想起過她,想她現在在做什麽,會是什麽模樣。
當然,李樯是希望她按照記憶中的模樣長大,明眸善睐,星光覆身,但他也知道,當年傅家遭難上下幾百人口殒命,只剩下傅勝玉一個人,無論如何她也是不會過得很好的,所以李樯也想過她灰頭土臉、被折磨得低聲下氣的樣子。
可真正見到勝玉,李樯才明白過來,之前的想象都算不了數,她不再清高,卻也并不灰暗,她雖困在污泥中,卻還是美得驚人,那濺上的泥點反而成了裝飾,使她顯得更執拗,更潔白,更無暇。
這讓李樯産生了一種驚喜和期待,脊背裏蹿起一股子興奮。
他和傅勝玉自幼相識,小時候的傅勝玉就像一塊瑰寶,他在自己都懵懂不知情的時候便惦念過,錯失過,如今撞見,就像是天上落下來一件寶物砸在他懷裏,細看發現竟是小時候在夢中短暫見過的神仙法器,興奮之下又有些手足無措,不知怎麽把玩才好。
李樯收緊五指,将手中的茶杯握得不留一絲縫隙,垂眼看着那花茶,将眸底深處的神色掩去。
方才他問起當年在賀府的事,很可惜勝玉并沒想起來。
那年他們年紀也還小,夫子放了假,他被兄長抓去賀府一同做客,本來滿心不甘,結果卻發現賀家還請了傅勝玉,登時所有不甘的心思煙消雲散。
從看見傅勝玉開始,李樯就忍不住目光追着她,看她像個雪團子一般昂着小下巴從門口走進來,小手被娘親牽着,在花圃後面乖乖地站了會兒,等娘親跟熟識的人說完話,才帶着她入席。
李樯早已等得有些焦急,但看着她慢慢走近,竟然是往自己這個方向來的,最後甚至就坐在了他旁邊,李樯的不耐煩又瞬間消失,臉也微微紅起來。
傅夫人把傅勝玉放在座位上,轉眸看見李樯,還笑吟吟地叫了他一聲小世子,叮囑他們兩個好好玩,李樯的臉似乎燒得更厲害。
他在自己的座位上醞釀許久,才從小兜裏拿出珍藏的玩具遞過去,邀請傅勝玉一起玩。
李樯心裏有幾分高興。
在書院裏,傅勝玉身邊擁擠得很,幾乎所有人都圍着她,他每次都不屑于擠進去,可其實,有時候也想跟傅勝玉近一點。
現在傅勝玉只坐在他旁邊,他可以跟傅勝玉私下裏多說幾句話。
不過傅勝玉只瞥了他一眼,就根本不理睬他,甚至連他手上的玩具都看也不看,像個精雕細琢的小玉人似的端端正正坐在那兒,目光只在場中找娘親。
李樯喊了她幾遍,她都像沒長耳朵一般,李樯一氣之下把那個玩具丢進了傅勝玉的茶杯裏,想要吓她一跳,稍作懲罰。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只黑木雕的螞蟻栩栩如生,傅勝玉把花茶喝了一半,才猛然看見花瓣底下有一只大螞蟻,當時就吓哭了,玉牌似的小臉上滾下顆顆琉璃淚珠,鼻尖哭得紅紅的。
李樯看着她哭,便忘了得意,反而有些後悔,拿出手帕就想走過去給她擦眼淚。但是傅夫人已經搶先一步,大步過來将傅勝玉護在了懷裏,一邊輕拍一邊哄,才問清楚是怎麽回事。
給傅勝玉上茶的小厮年紀很小,比他們也大不了多少,被押過來跪着等着傅夫人處置。他知道自己無意攪擾了貴人,吓得渾身打顫。
李樯皺眉看着那小厮,眼神中也有些惱怒。他當然知道不幹這小厮的事,但是既然傅勝玉哭了,他不想讓傅勝玉讨厭自己,就只能把這小厮當做自己的化身,讓這小厮代他受過,之後再行補償。
可是傅勝玉趴在傅夫人肩上哭了一會兒,哭過勁了,就擡起臉來,淚水浸過的琥珀眼珠越發透亮潤澤,還有一顆淚珠墜在尖尖的小下巴上,她擡起手背抹去,帶着些鼻音對那小厮說:“花茶很香,是蟻蟲自己忍不住爬進去,與你無關。”
一句話,輕飄飄就赦免了那小厮的過錯,還維護了主人家的面子,順便誇了他家的茶香。
小厮感激涕零,還在不斷磕頭對傅勝玉道謝,傅勝玉卻也不理他了,蹙着小眉毛,仔細地回憶:“我喝了,螞蟻的洗澡水……”說到一半又崩潰起來,把臉唰的一下埋到傅夫人頸窩裏,汪汪又哭一通。
那只木螞蟻後來被李樯藏起來帶了回去,現在大約還收在府裏的哪個匣子裏。
李樯盯着茶杯,微微晃蕩的水紋似乎能映出傅勝玉當年那冰雕玉琢、又嬌貴又出塵的小模樣。
再想到方才勝玉在自己眼前彎下去的那截細腰,李樯喉間發癢。
不急。他輕咳一聲,又抿了抿茶水。人已經在這兒了,自然是徐徐圖之更有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