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看一杯花茶也是這樣多情◎
他笑得好看,勝玉也跟着勉強扯了扯嘴角,點點頭:“嗯。”
大約是覺得對救命恩人太過冷淡,于是又補了句:“謝謝。”
李樯這回輕輕地笑出聲,那笑聲像是小鼓,低沉又動人:“這也值得你謝我?真是不像你。傅勝玉……”
勝玉出聲打斷了他:“別這麽叫我了。”
說完勝玉停頓一息,才喃喃道,“世上已無傅家,我也被陛下褫奪了姓氏,從許多年前就只叫勝玉。”
李樯一陣沉默。
勝玉并沒有擡頭看他,也并不好奇李樯此時的神情。
她見過太多太多了,狀似憐惜的,惋嘆的,幸災樂禍的,興奮想探詢更多的……各種各樣的面目,各種各樣的神情,她都早已看過。
并不差李樯這一個。
過了許久,勝玉感覺頭頂一暖,是李樯擡手在她頭頂碰了碰,似是安慰,只輕輕觸到發絲便立刻收了回去,親昵卻不失君子端方。
“好,勝玉。你說什麽,我都聽你的。”
勝玉捏了捏手上的幹布,将幹布蓋到頭發上去繼續擦拭,着意揉了揉剛剛被碰過的那個地方,趁機擡眼觑了觑李樯。
這句話聽着有些怪怪的,她跟李樯也沒有熟悉到這個地步。
李樯忽然在此時又笑了一聲。
勝玉擡眸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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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怎的這般高興。
李樯趕緊擺擺手,再握成拳抵在唇畔,“抱歉,我只是又想起來,你方才滾來滾去,真像只……豬崽。”
這可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勝玉擰着頭發的手不由得使力,悶悶的目光從他面上一掃而過。
李樯迎上她的目光,似乎意識到自己的錯處,于是試圖收斂。
可惜他最後也沒收住,反而放聲大笑起來:“你以前可厲害得很,當着夫子的面也敢爬樹捉鳥,學堂裏的學子哪個沒被你揍過?今日看你吃癟,确實有幾分趣味。”
提起以前那些混賬事,勝玉有些讪讪。
畢竟小時候她惹的人多了去了,每天到夫子到爹爹跟前告狀的人絡繹不絕,李樯也被她揍過,也曾是告狀的苦主之一。只是她從未賠禮道歉,惹完一次下次還敢惹,許多人因此恨她怕她。
李樯今日救她,實在是以德報怨,勝玉越發心虛,不斷向他投去偷觑的目光,這一看,卻有些愣。
李樯正直直盯着她,一眨不眨,形狀優美的雙眸中似是漾着溫暖的情意,像是湖泊,一半波光粼粼引人向往,一半在雲影下深不可測拽人沉溺。
勝玉愣了下,垂下眼睫避開。
李樯這人家世優渥,自幼便好似那渾身上下鑲滿寶石的孔雀,一颦一笑皆是風流潇灑,好似恨不得把全天下人都迷倒一般,因此這含情脈脈的眼神,應當只是他習慣使然,與她并無幹系。
李樯又一本正經道:“從前不愛拘在學堂裏,可這些年在外面以命搏命,再想起當年在學堂中的事,才覺得唯獨那段日子珍貴有趣。”
“以命搏命?”勝玉不想和他追憶往昔,順勢轉了個話題。
李樯唇角輕微地勾了勾:“你從不聯絡我,自然不知道我這些年在做什麽。”
他語氣似是含着嗔怪,那點情緒仿佛看不見的小鈎子,勾着人。勝玉又打了個抖,呵呵笑兩聲沒有接話。
李樯自顧自地道:“我去過大羅,金支,淮下,旌州,打了數不清的仗,現在被派到金吾郡來做郡守。”
郡守,是金吾郡最大的官,而那個朱老爺橫行霸道的雨靈鄉,也不過才是金吾郡裏的一小塊指甲蓋而已。
勝玉聽在耳中不由眼前一亮,但随即又暗淡下來。
李樯只比她大一歲,今年也才十八,可他已經游歷過那麽多地方,身披榮光,而她這麽些年什麽正經事也沒做,連活着都已經要費心竭力地鑽營,更何談其它。比起李樯而言,她顯然是一身塵灰。
勝玉叫自己不要去想這些,就像這幾年的每一個日夜一樣,當做自己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忘了。可是站在李樯面前,聽他風輕雲淡地說着于他而言極尋常的事,勝玉心中還是蹭的一下鑽出密密麻麻的豔羨和自卑,壓得她有些呼吸困難。
好在李樯似是覺得沒意思,不再說這些,轉而道:“總之無趣。今日碰見你,才叫我有幾分歡喜。”
他說完,隔着衣袖拉起勝玉的手腕,把她推進另一間客房裏:“你餓了吧?坐下吃點。”
桌上琳琅滿目,擺滿了茶具、桂花酒、水鄉特有的各色鮮花餅,勝玉和他隔桌對坐,目光忍不住落到那些點心上。
她饞得口舌生津,這些吃食,她已經很久沒碰過了。
李樯微微垂眸,長睫輕掃,将對面人的神色盡收眼底,再落回自己面前的茶杯上。
茶也是花茶,比起炒茶少了幾分鹹膩,比起濃茶又多了幾分清香,柔軟馥郁的氣息團成團地往鼻子前鑽,頗讨人喜歡,就是不愛茶的小孩子也不會拒絕花茶。
李樯撚着茶杯,盯着水面上漂浮的花瓣,不知想到什麽,不知不覺間笑容滿面。
勝玉手裏的餅子已經吃了一半,臉頰裏塞得鼓鼓囊囊,使勁嚼着,見到李樯盯着一杯茶看得專注,笑容甜膩得仿佛見了商纣王見了女娲像,眸光流轉纏綿多情,不由得有些吃驚。
正在此時,李樯擡眸看着勝玉,又是那般流水脈脈的眸光,輕輕道:“你還記得麽,那年我們一起在賀府。”
賀府?哪個賀府。
勝玉老實地搖搖頭。
李樯聞言嘆息一聲,似乎很是惋惜。勝玉有些怕惹惱他,好在他倒也沒有變臉,只是自己嘀咕了句:“算了,慢慢來吧。”
勝玉不明白他在說什麽,只是想,不愧是當年聞名京城的公子李樯,頭發縫指甲蓋兒都泛着風流,就連看一杯花茶也是這樣多情,看草看人,看天地萬物都是如此,叫人忍不住小鹿亂撞,泥足深陷。
不過,李樯天生風華,迷人而不自知,而且他在生人面前冷漠無度,只有親近之人才可窺見他的神光,這一點更叫人容易如癡如醉,總想成為他眼中最特別的那一個,殊不知他看待誰都是如此,正如那雙天生的桃花眼一般。
勝玉對這一點心知肚明,更何況她本就是個心大的,再經過這些年的磋磨,早把那些沒用的情絲嚼吧吃了,更不會覺得羞澀。
填飽肚子,勝玉拍拍手上的餅屑,李樯很快遞過來一張手帕。
勝玉頓了頓,擡眸看他,李樯俊朗如青山的眉眼蒙着雲霧,柔和道:“新的,你拿着。”
那手帕布料簡單,并非什麽昂貴上品,李樯身份尊貴,留着這手帕也用不上,勝玉幹脆接過來,一邊擦着指尖,一邊道謝。
“說了不用謝我。”李樯往後一靠,眉眼間的雲霧慵懶地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層蒙昧不定的暮霭,“你家當年……遭難,我沒幫上忙,一直遺憾至今。如今有緣重逢,我想盡盡同窗之誼,現在我做的這些,還遠遠不夠,你還不必言謝。”
他說得懇切,勝玉默然聽着,也不知道信了幾分,但先前按捺下去的那番心思又活絡起來。
沒辦法,人被逼到絕路上了,哪還顧得上什麽臉面清高,她想活下去,哪怕是要利用舊時同窗,也無可奈何。
“說起同窗。”李樯黝黑的眼眸擡起,直直地注視着她,“燕懷君他們幾個,也不知現在在哪兒?”
問這話時,李樯聲音不自覺低沉,仿佛暗藏什麽玄機。
勝玉坐着沒說話,等了一會兒,發現李樯也不說話,才訝異道:“你難道是在問我嗎?我離開京城後,就再也沒有過問別人的消息,但他們是王公貴爵,日子總不會差。你想知道這些,是易如反掌,何須問別人呢?”
勝玉疑惑地看他一眼。
李樯雙眼微眯,不知為何似乎很是愉悅,修長十指交叉,搭着兩旁扶手抵在下巴上,朗然笑道:“沒錯,只是閑聊罷了,他們也沒什麽好提起的。”
“那還是說你罷。這些年你去了哪兒,怎麽會在雨靈鄉?”李樯靠近前來,沉聲問。
勝玉呼出一口氣,心道還好李樯沒有直接問,你怎麽會在豬圈裏。她也沒什麽好隐瞞的,将自己這幾年逃難似的經歷大略說了說。
傅家滅門後,她雖被赦免了死罪,但京城還是待不下去。
她獨自一人輾轉了許多地方,這其中的苦澀複雜就不值得向李樯贅述,總之最後勝玉到了偏僻的雨靈鄉,對旁人假稱自己是大宅院裏被趕出來的丫鬟,在嶺坡村裏讨生活,到現在也算是定居了兩年半。
原先還好,她仗着年紀小,旁人不把她放在眼裏,她一個瘦骨伶仃的孩子,到處亂蹿也沒人管她,最多只是招來嫌棄。
可如今她已經十七歲,完全長開了,如同花苞盛放。她自幼漂亮,後來吃了許多苦,外貌上也沒有一點缺損。
可作為一個女人的美和一個小女孩的漂亮是完全不一樣的,對她而言,是不合時宜的。
漸漸地,多了許多麻煩,她才真正意識到一個女子在這世上獨自生活的艱難。
因勝玉獨自個兒住着,鄰裏之間斤斤計較、欺負人的事數不勝數也就罷了,要命的是招來一些地痞流氓,知道她家中沒有男人,便想着法兒地糾纏,鑽着空子想找機會将她錯扁揉圓。
除此外,雨靈鄉還有個郭老太,娘家似乎與縣衙有些牽連,借着這個背景在雨靈鄉呼風喚雨,平日最愛做媒。
勝玉剛滿十六那天就被她找上門來,一年裏間斷給她說了好幾回親。勝玉從沒想過成親這回事,自然不理她,但是前段時間的夜裏,那幾個地痞吃醉了酒,竟打破籬笆翻進勝玉的屋裏來,勝玉夢中驚醒,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塊紅磚頭砸破了其中一個的腦袋,才把他們逼退。
那之後勝玉也是被吓得夠嗆,再不敢耽擱,終究還是性命要緊,找個尋常人家去做媳婦受氣,也好過孤零零地被幾個地痞磋磨死。
勝玉才終于松口,同郭老太答應了一門親事,是說給一個郎中的。勝玉把戶籍冊拿給郭老太去相八字,想趕緊快快出嫁,結果哪裏想得到郭老太拿着她的戶籍冊就去換了婚書,将她賣進鄉紳府中做通房,她迫不得已才那樣狼狽逃出來。
至于那個什麽郎中的親事,估計也全是郭老太捏造出來騙她的。
“砰!”一聲巨響。
李樯的拳頭砸在了桌面上,一張好好的木桌被他一圈錘散了架。
勝玉閉了嘴,吓一跳地往後退了退,迎面對上李樯神情陰鸷,雙眸中憤怒的情緒濃稠。
“地痞,郎中,鄉紳?這都是些什麽下等貨色。”李樯幾乎是惡狠狠地盯着她,“勝玉,你怎麽敢讓自己這麽輕易地被欺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