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只是太想你
說來奇怪,每回做夢宋珂都只夢到分手那裏。也許是因為後面的太殘酷,就連潛意識都讓他停在懸崖邊,不放他繼續往前走。
可事實上,生活已經過去太遠太遠。
那晚離開醫院後宋珂很久沒有見過陳覺,也不算刻意逃避,只是沒什麽必須要見的理由。不過從陳念口中聽說他在找人調查自己,請了律師和朋友幫忙,不知道具體在查什麽,只知道大概瞞不了多久了。
這一點陳念清楚,宋珂也清楚。可他近來愈發的像鴕鳥,不知道是因為年歲漸長還是病情日漸嚴重,心理上不像以前那樣強大。不過他去看過病,也開了一些藥,就是效果暫時還不明顯。
三月伊始去上班,地鐵擁擠更勝從前。因為總是分神,他已經不能靠聽來識別每一站,只能用眼睛看,當然也更無法開車。到了園區那站,被人從裏面用力推出去,差點被迫跟自己的公文包分離,西服也被擠得滿身是褶。
邊往園區走邊想,一定不能忘記吃藥,因為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已經開始影響個人生活。
刷卡進園,裏面的職員腳步匆匆,臉上帶着雙休返工後的疲憊跟不情願。拐過一個彎,C座門口駐足不少人,跟周圍的忙碌身影不太一樣。
走近才發現是物業負責人領着幾個下屬,正在給什麽重要的客人介紹園區情況。
“咱們這是引進先進創辦理念的示範科技園區,總規劃建築面積共有120多萬個平方,前後分兩期開發……”
站在只有四層的辦公樓前,那位重要的客人背影更顯得高大和沉默。
宋珂怔了一下,停在那裏。物業的負責人扭過頭來看到他,擡手與他打招呼:“宋老板!”
他卻只是看着旁邊那位。
怎麽陳覺會在這裏出現,而且還是跟物業公司的人在一起,要租辦公室嗎?
沒有辦法裝作不認識,他朝對方和陳覺點頭。可是陳覺卻像不認識他似的,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腳下一動不動。他覺得尴尬,只好勉強笑了一下,低頭走進辦公樓。
一早上過得談不上魂不守舍,總之有些渾渾噩噩。幾次推開窗呼吸新鮮空氣,外面都找不到陳覺的身影。
大概已經走了。
中午程逸安約他吃飯,他說:“師兄你先去,我還有一點工作沒處理完。”程逸安就跟其他人去了食堂。
鎖好辦公室的門,他拿着外套下樓,想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吃東西。
是一家過去常常光顧的煲仔飯,在三條街外,步行起碼二十分鐘。從前工作雖然忙,午飯時間偶爾還是有空閑的,趕上興起陳覺便會拉着他在大街上漫步,穿街走巷找吃的。
有時宋珂覺得浪費時間:“手頭一大堆活兒呢,食堂湊合一口不就行了?吃完還能在沙發上眯一陣子。”
陳覺卻充耳不聞,一副虱子多了不癢的賴皮樣。
結果倒真讓他找到一家可口的,就是那家阿輝煲仔。店主是地地道道的沿海同胞,操着一口夾生的普通話讨營生。
第一回 去的時候店裏位置不夠,兩人只好坐門口的矮桌矮凳。凳子是塑料的,薄薄一層膠皮,陳覺這大個子坐上去有點憋屈,可是因為空氣裏都是米飯和臘腸的鹹香,心情實在不壞。他把領帶甩到背後,卷起袖子替宋珂拆開碗碟,再用滾燙的熱茶水細細地燙過。
宋珂揶揄他:“都來這兒了,還在乎幹淨不幹淨?”
“吃廣東菜就得這麽燙,跟幹淨不幹淨沒關系。”
“多此一舉。”
“這叫儀式感。”他頓了頓,不溫不火地轉過頭來,“就好比咱們兩個不能領證,但求婚的環節照樣不能省。”
那你倒是求啊?
可是陳覺許久不提這事了。宋珂很想知道戒指去了哪,礙着自尊又不願主動問,只是靜靜地吃完了那頓飯。
今天中午想要再奢侈一次,浪費整整一中午的時間,就不知道那家煲仔飯是不是還像以前那麽好吃。
乘電梯下樓,出門就看到陳覺。
高大的法桐已經長出新葉,陳覺就站在樹下等人,一身很硬挺的黑色羊毛大衣。
原本是想視而不見地走過去,可是陳覺卻叫住他:“宋珂。”
只好停下了。
“什麽事?”
“中午一起吃飯。”
居然真是來找他的。
宋珂就這樣原諒了早上陳覺對他的忽視。因為想一想,談事情的時候是不該牽扯私人感情,談完以後再跟朋友見面才是對的。
兩人并肩往園區外走,宋珂将手揣在兜裏,覺得很暖和。走了一段路後,他問陳覺:“你今天來這裏是談生意?”
陳覺身旁有兩個人路過,狐疑地掃了宋珂一眼,然後又扭頭走開了。不過宋珂沒有在意,因為陳覺望着他,說:“找個借口來看看你而已。”
居然還挺坦誠的。
宋珂看着淺灰色的水泥地磚,看着磚縫裏頑強存活的雜草,心裏像沸騰起來的一鍋湯,酸甜苦辣什麽滋味都有。
“你想吃什麽?”
“這周圍我不熟,你定。”
“我定可以,陳總別嫌棄地方破就行。”
陳覺慢條斯理地笑:“前面帶路,讓我開開眼界。”
宋珂也就笑了。
二十多分鐘的路程,兩人竟也沒有什麽話,尤其是陳覺,沉默得出奇。一路走宋珂一路在想,是不是該找點話題來聊聊,打破一下這種尴尬的氣氛。可是走着走着,又覺得這樣安靜也很好,因為陳覺在他身邊低低地咳嗽,偶爾拿出手機回複一兩條消息,讓人覺得格外踏實溫暖。
終于能看見窄巷入口,宋珂不好意思地表示歉意:“就到了。”
陳覺點點頭,也沒說累不累。
遠遠的,“阿輝煲仔”的招牌嵌在牆上,因為是白天所以沒有亮燈。
走近卻發現卷簾門閉得很緊,玻璃上落了一層灰,桌椅板凳也通通不見。宋珂“啊”了一聲,有點遺憾地說:“沒開門。”
見門上貼着閉店通知,他想過去看看,陳覺卻走在他前面了,“我去看,你在這等我。”
他只好停足,看着陳覺走到卷簾門跟前,停了一停,然後回來告訴他:“咱們運氣不好,碰上老板今天休息,明天才會開門。”
休息?今天不是工作日嗎。
兩人煞有介事地站在門口,人來人往的倒顯得有點傻。眼看時間不早了,宋珂頓覺無計可施,怕是要餓着肚子回去。陳覺卻說:“不如到附近的便利店買點吃的,你介不介意?”
這有什麽好介意的,以前加班不是常常吃便利店的東西?飯團、泡面、關東煮,買得到什麽就吃什麽,能填飽肚子就行。
于是又往回走。
西門對面就有一家24小時便利店,陳覺在外面抽煙,宋珂就一個人進去。裏面人很多,他拿了兩罐熱咖啡,然後排到點關東煮的隊伍末尾。
從玻璃門看出去,陳覺側身站在外面,身姿很沉默也很潇灑。過了一會兒,他似有所察,側首朝宋珂看過來。
兩人視線撞到一起,宋珂笑了一下,用口型對他說:“等我。”
陳覺點了下頭。
好不容易排到了,店員問他要什麽。想着陳覺愛吃辣,宋珂說:“每樣都來一點,要辣的。”
“這麽多您吃得完嗎?”
“我跟我朋友兩個人,他今天正好來找我吃午飯。”
好像跟一個陌生人說不着這些,可他很願意告訴每一個人,陳覺今天來找他了。
最後一算,居然買了四十多塊錢的。
結賬的隊伍不短,不過黑色的身影還在,還在等他。宋珂覺得安心,也顧不上燙不燙手,很想付完了錢馬上走。
結果快排到時手機震了,是陳念。他只好雙手抱着食物跟咖啡,用肩膀把手機夾在耳邊:“什麽事?”
陳念那邊挺吵的,大約在餐廳:“沒事,問問你在幹什麽,周末有沒有時間一起吃個飯。”
“最近挺忙的,周末的事說不準。”指尖被碗底燙得通紅,可是眼中含笑,“對了,猜猜今天中午我跟誰一起吃飯。”
難得語氣這麽輕松,把陳念都聽樂了:“誰啊讓你心情這麽好。”
宋珂但笑不語。
陳念猜了好幾個人都不對,最後忽然一怔,說:“不會是我哥吧,不可能啊?他人在國外呢。”
宋珂心裏空白兩秒,笑容僵硬在臉上。接着肩膀被人一碰,手機摔到了地上。
“怎麽了?”陳念的聲音變得很遙遠。
撞他的人替他拾起來,一看屏幕碎了一個角,只好自認倒黴表示願意賠錢。宋珂從對方手裏接過手機,聽見陳念喊他:“宋珂、宋珂。”可是他再也不想開口。
遲滞地走出去,門外沒有人在等他,地上連一點煙灰都找不到。
“欸,欸!東西不要了?”收銀員也在後面喊,喊不聽,就罵他,“神經病。”
那個撞掉他手機的人低聲笑:“興許腦子是有點問題,賠錢都不要。”
也許陳覺只是一時走開了。
等吧。
就在便利店門口等着,紅綠燈反複交替變換,身邊人來人往,可是陳覺始終沒有回來。
宋珂覺得不對啊,不應該。他們一起走了那麽遠的路,說了那麽多的話,甚至還差點一起去吃那家煲仔飯。
怎麽會?
他逆着人流疾奔,一口氣穿過三條街,初春寒涼的冷空氣透進肺裏,頭顱卻一陣陣發燙,跑到店門口已經滿身是汗。
門的确是關着的,那張歇業告示也還在,上面的話卻變了:家人急病,歸期未定。
歸期未定,殘酷又現實的四個字。許多人和事都是這樣,一次意外就能将苦心經營的一切打得七零八落,什麽時候會好起來誰也說不準。
他力氣用光了,只好靠坐到店門口,撐着膝劇烈地喘息。眼前亮一陣暗一陣,周圍的一切都看不清楚。頭暈目眩中覺得荒唐,連自己都開始騙自己,拿出手機,找出程序來。
“陳覺?”
“在。”
瞧,他在。
可是心裏也明白,他其實早已經離開自己。只是仍然願意聽他說話,願意在忙碌的工作中自己耍着自己玩,自己把自己騙得團團轉,大不了就像他們說的,說——
“陳覺,我病了。”宋珂苦笑,“他們說我是神經病,我不是啊,只是太想你。”
程序回他:“這個問題太難了,我想我還需要學習。”
他早猜到答案,不由自主地微笑。因為覺得自己的預判準得可怕,陳覺的智商就是不如自己。要是自己來錄,保準會往裏面錄一句:“我看你是腦子有病。”
笑累了他把額頭低到手背上,握着手機打瞌睡。這裏又沒有什麽人,其實很适合睡午覺,就是冷了點。
睡到迷迷糊糊,被程逸安一個電話震醒:“你跑到哪裏去了?開會了,快回來。”
忘了還有這事。
只好咬牙站起來,餓着肚子往回走,真正體會到什麽叫眼冒金星。一邊走他一邊想,低血糖對人的打擊是毀滅性的,到公司第一件事一定得是吃東西。
結果一回去就是開會,開完會又面試,回過神來太陽都快落山了。
見他精神欠佳,程逸安讓他早點回去休息:“好不容易今天不忙你趕緊溜吧,明天不是還要跟人事談職級變動?”
顯然又是一場持久戰。
他也知道自己應該多休息,拿上東西告辭:“那就辛苦你了師兄。”
程逸安卻說:“誰告訴你我要加班了?我就不能享受享受是吧。走,把你捎回去,正好過去看看小九。”
“小九在美容院,約的是晚上九點過去接,現在太早了。”
其實知道師兄是見他沒開車,專程要送他回去,不是順路。
走到半途天色陰下來,程逸安自言自語:“今年這天氣真是怪,冬天一粒雪都沒下,春天倒是隔三差五像要飄雨。”
前窗蒙着一層朦胧的霧氣,車內倒影模糊不清。
沒聽到回應,程逸安将臉側過去,發現宋珂睡着了。他頭倚着車窗,面容脆弱又沉靜,兩只手卻把安全帶攥緊,眉心微微皺着,好像夢裏都過得不大順心。
說起來他們倆認識也有七年了,讀書的時候宋珂可以稱得上是胸中有丘壑,長得又帥成績又拔尖,追他的姑娘見天在宿舍樓下喊話。現在倒好,被個陳覺折磨得覺都睡不踏實。
不過倒也不能完全怪陳覺,折磨他們的不止感情,更多的是生活。程逸安無奈地想,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
當初回國是抱着大展拳腳的想法,如今卻已被生活摧殘成庸庸碌碌、因循守舊的中年人。但是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能幫宋珂跟陳覺留下一些棱角。
車停在小區樓下,坐了一會兒他才将人叫醒:“到了,回家早點休息。”
宋珂起來揉了揉眉心,道過謝後推門下車。
天色已晚,樓道裏很寂靜。
踩着樓梯走上去,牆壁上有些小孩子留下的腳印,感應燈上月壞了一盞,只剩下兩盞還是好的。
宋珂把手插在外套口袋裏,下巴縮進毛衣領,一邊走一邊心疼中午摔壞的手機,還嶄新嶄新的呢,屏幕就碎了。又想明天要跟HR談人事變動,公司那幾個老臣沒有全部晉升,恐怕又是好一場折騰扯皮。又想到過段時間得去外地參加一個融科交流會,走之前要是能抽空再去趟醫院是最好的。
想來想去,覺得真沒有時間再耽誤了。
就這樣混混沌沌地走到拐角處,忽然聽到很輕微的一點響動,好像是打火機的聲音。
來不及停下,腳已經邁上去。
今天第三次看到陳覺,這一回他出現在家門口,他們曾經的那個家。
就連宋珂都在第一時間意識到,這是想象出來的。因為陳覺人在國外,而且也不知道這個地方的存在,不可能來。
可是陳覺的樣子仍然很真,甚至比中午更真切。他倚着牆點煙,站得不直,像是等累了。點不着,又将身體背過去,手攏着火苗擋風,指縫間的幽藍火光是樓道唯一的亮處。
是真的就好了。
宋珂呆了一會兒,忽然被煙味嗆得直咳嗽。
“咳咳……咳咳咳……”
聽到聲音,陳覺背影頓了一頓,收起打火機轉過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