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憤懑 她不應該留下的
見王妃低眉斂目, 默不作聲,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晉王輕咳一聲,長腿直接伸到了她面前, 懶洋洋道:“給我捶捶腿。”
他聲音不高,語氣自然而坦蕩。
沈纖纖阖了阖眼。經過前幾次的撒嬌婉拒失敗後,他再提要求, 她就基本放棄了拒絕。
撒嬌賣乖這種事, 對方接受才能繼續。對方不理會, 她就只有尴尬。她也不想經常尴尬。
此刻他要她捶腿, 她一聲不吭,握起拳頭就在他腿上輕輕捶了幾下。
蕭晟唇角微微勾起。其實她在自己身上輕敲,并不如何解乏。主要是心裏癢癢的,舒心快意,如在雲端。
他心情甚好, 随口問道:“我們當時成婚的時候,是怎麽拜堂的?”
他知道他那時昏迷不醒, 婚禮一切從簡。今天突然想多了解一些細節。
聽他問起,沈纖纖如實回答:“是華陽長公主代你拜的天地。”
“唔。”
蕭晟略一颔首, 華陽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 先帝最小的孩子。
成親這樣的大事,一輩子只有一次。由別人代替, 終究是有些遺憾。
盡管這婚事并不是他真心主動求來的。
或許以後有機會可以再補一個。
——
吉時将至,薛绫音越發的緊張, 籠在袖中的雙手也不自覺輕輕顫抖。
昨夜表哥來找過她,說自己無奈,說對她不無情意。
可是他的話,她一句都沒聽進去。
心都涼了, 哪裏還能再次焐熱呢?
她馬上要成為大皇子的妻子,那她自然要幫自己的丈夫。
至于其他人,再不舍,也只是過客。
大皇子與薛绫音在宮中成婚,觀禮者不多。
面對別人或真心或假意的賀喜,新郎蕭世鈞有點心不在焉,面上卻仍勉強保持笑容。
一看見晉王夫婦,他視線不自覺就落在了年輕的晉王妃身上,神情有些恍惚。
晉王看在眼中,冷哼一聲。都要成婚了,還在這兒惦記着別人?
也只有十九歲的他蠢,前幾次還看不出來。
蕭晟直接伸手攬了一下王妃的腰,附耳低聲道:“發簪有些歪。”
猝不及防被他對着耳朵說話,沈纖纖只覺得溫熱的氣息呼吸萦繞在耳廓。她激靈靈打一個寒顫,耳根直接就紅了。
晉王眸色微沉,那段記憶裏關于深夜的一些畫面,陡然浮現在腦海。
他知道,只要一親她的耳垂,她就會立時軟下來。
可惜恢複記憶以來,他還不曾試過。
“周太醫開的藥管用嗎?”
沈纖纖正在檢查發簪,忽聽晉王低聲詢問,她心頭一跳,不正面回答,只含糊道:“他開的藥好苦哦。”
害得她每次喝藥都得吃蜜餞。
晉王正欲說話,司禮官宣布吉時已到,婚禮正式開始。他只得先暫時中止了話題。
一對新人拜君父拜天地,夫妻對拜後,共入洞房。
合卺、撒帳……應有的步驟一個不少。
待衆人散去,房中僅剩下新婚夫婦。
這一對新人單獨相處,氣氛驟然變得尴尬起來。
大皇子蕭世鈞輕咳一聲:“你……”
才剛說得一個字,新娘子薛绫音立刻垂淚,哭泣出聲。
大皇子一怔,雙眉緊鎖。他心中煩悶,可又不能當作沒聽見。
猶豫了一下,他稍微靠近一些,低聲道:“我知道,你一直心儀老二……”
大家從小認識,薛绫音跟他二弟走得近,他也有所耳聞。
這樁婚事說到底也不是他心甘情願的。那一晚,他自己還被算計了呢。
不料,薛绫音猛然擡頭:“殿下是嫌棄绫音嗎?”
大皇子下意識否認:“沒有。”
嫌棄倒不至于,她是京城雙姝之一,相貌豔麗,家世極好。不過兩人很少來往,他所想象的妻子也不是她這種姑娘。
“如果我說,我也是被設計的,殿下可願相信?”薛绫音眸中含淚,低聲道,“這世上有哪個女人願意把自己的清白糊裏糊塗地交給別人呢?”
大皇子愣怔一下,忽然想起一樁舊事。
也是,那個人也曾想方設法守衛清白。
卻聽薛绫音又泣訴:“皇上仁慈,留我性命,将我賜婚于殿下。從今往後,我便是殿下的妻子,和殿下榮辱與共。還請殿下抛卻舊怨,多多憐惜。”
她說着福下身,脖頸優美而修長。
大皇子輕嘆一聲,扶起了她。
其實她說她被設計,他是相信的。隐約聽說她鐘情的是二弟。既然這樣,她又怎會用身體做誘餌來算計他?
跟他一樣,也是個可憐人罷了。
沉默半晌後,大皇子輕聲道:“你放心,我以後會好好待你。”
不管怎樣,過去的那些事情,是該放下了。
薛绫音含淚點一點頭:“嗯。”
婚宴結束後,晉王夫婦被皇帝留下。
今天長子娶親,皇帝臉上并不見多少笑容。
看到晉王後,他更是眉心緊蹙:“今日老大成婚,朕本來不想說的。可是小九你,你怎麽突然提出去就藩?”
蕭晟拱一拱手:“皇兄,臣弟早已年過弱冠,又已娶妻,是該前去封地,又怎能一直滞留京城?”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皇帝目前并不想讓他走。一來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二來現在還有用他之處。
明明小九失去四年記憶之後,對他更加赤膽忠心,怎麽又想起就藩一事?
皇帝眼睛微微眯起,視線鎖定住一旁安靜站立的晉王妃,語速極緩:“是不是受王妃教唆?”
他尚不知晉王恢複記憶一事,對其印象仍停留在一片忠心滿腔赤誠上。
沈纖纖心裏不安又委屈,晉王想去就藩的事情,她現在才聽說,又何曾教唆?
不要什麽事情都往她身上推啊。
不等她為自己辯解,晉王就握住了她的手。
沈纖纖感到有暖意自他掌中傳來,心下稍安。
她心念微轉,猛然想起前不久在馬車裏,他問她是不是還畏懼皇宮,她回答說是。
他輕拍她的手,似乎說了一句“不用怕,以後沒幾次了。”
沈纖纖當時不曾細問,此刻卻有一個猜想自她心底冉冉升起,隐隐有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欣喜。
“此事與王妃無關,是臣弟的主張。臣弟六歲封王,長留京城已有十餘載,身無寸功。近來聽聞外面傳言,說什麽皇上欲立皇太弟。此事關乎儲君,涉及社稷。有此傳言,皆因臣弟違背祖制,不曾就藩。還請皇兄準許臣弟早早離京前往封地,也好平息謠言,穩定人心。”
蕭晟沒想到皇帝會在今日留下他們問起此事,本來還想着等事情定下來後再跟她說呢。
“什麽流言?朕怎麽不曾聽過?”皇帝重重嘆一口氣,極為誠懇,“你是朕的親近之臣,也是朕的肱骨手足。你留在京師,襄理朝政,能為朕分憂,我們兄弟也可朝夕相見。又何必在意些許零言碎語?”
他說到後面,越發動情:“小九,咱們是一個娘胎裏出來的,你真忍心去了封地,終生不再返京?”
晉王早年也是這樣想的。
——前提是沒有皇帝的一次次利用試探。
是以,蕭晟看起來比皇帝更加誠懇:“臣弟也想一直輔佐皇兄,然而一直留在京師,任憑流言四起,恐不利于朝堂穩定。臣不想讓皇兄為難。何況現在諸皇子漸漸長成,朝中人才輩出,也不缺臣弟這一人。”
他言辭懇切,話裏話外都是為大局、為皇帝考慮。
皇帝心裏頗為煩悶,他當然知道流言,甚至還有心放任。
他雙手負後,來回踱步,心內雜亂情緒交織。忽然,他眼角餘光瞥見晉王妃,頓時有了主意。
“行,你想就藩,那也可以。不過,朕有一個條件。只要你答應了,朕就同意。”
“什麽條件?皇兄請講。”
皇帝擡手指向沈纖纖,目光沉沉:“你的王妃是栖霞郡主養女。郡主愛女早逝,兒子又遠在江南,朕想讓她留在京中承歡膝下,略盡孝心。唔,當然,作為補償,除了正經的嫔妃,宮中佳麗,可任你挑選,你都能帶到封地去。”
沈纖纖一驚,是要留她做人質?還是以此為借口拒絕?
蕭晟搖頭:“皇兄,臣弟與王妃感情深厚,夫妻一體。哪能一個在京城,一個在封地?臣弟若去就藩,自然是帶王妃一起的。至于後宮佳麗,臣弟還是那句話。除了王妃,臣弟心中再容不下任何人。”
說着他轉頭看向王妃,黑沉沉的眼眸中,滿是深情和堅定。
他這副做派與最近大不相同。但此情此景,異常熟悉。
——上次皇帝要賞賜那四個美人時,他的話語跟今天相差無幾。
沈纖纖到底還是記得最初自己是陪他作戲,擋桃花的。
她擡眸看向他,眸中深情不減于他,且感動十足:“九郎……”
皇帝笑笑,極其無賴的模樣:“既然你不答應這個條件,那就藩的事情就別再提起了。你們先回去吧。”
他就知道,一說就藩的條件是留下沈氏,小九就會改主意。
雖說沈氏紅顏禍水,可也不是毫無用處。只可惜,這個理由只能推塞一時。
晉王還欲再說什麽,皇帝已揮手令其退下。
蕭晟施了一禮,拉着王妃告辭離去。
本就沒指望一次成功。此事需要慢慢斡旋。
再次将王妃抱上馬車後,晉王也跟着進了車廂。
馬車狹小,兩個人相對而坐,稍微顯得有些逼仄。
剛從皇宮出來,沈纖纖思緒如潮,卻不好出言詢問。她坐在車廂裏,默默思索。
晉王瞥了她一眼,主動開口說道:“京中形勢複雜,不宜久留。還是得想法子早點去封地,到時候你就不用再害怕進宮了。”
車廂內光線黯淡,沈纖纖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聽到他這番話,她微微一怔,意外之餘,還有些淺淺密密的歡喜。
所以他決定就藩,也有她的一點原因在嗎?
不過,他說“京師形勢複雜”,應該是還有其他考量的。
可是即便是出于其他考量,他也并沒有答應皇帝的條件,留下她,自己去封地。
……
沈纖纖一時間心內百轉千回。
晉王恢複記憶後,對她态度大異于先前。她不免凄惶茫然。然而今日他在皇帝面前維護,此時又提到就藩之事,她一顆心上上下下,像是泡在溫水裏,說不出是何種滋味。
她思索良久,終是忍不住問:“王爺,我能不能問你一件事?”
“嗯?”蕭晟揚眉,“何事?”
猶豫了一瞬,沈纖纖輕聲問:“王爺為什麽留下我?”
蕭晟輕嗤一聲:“沒留下你。我不是說了嗎?如果就藩,肯定帶王妃一起。”
怎麽可能把她一個人留在京城?在皇帝面前那番話,他雖帶些表演的成分,可也是真心實意的。
“我不是說這個。”沈纖纖将心一橫,終于問出那個問題,“王爺恢複記憶後,為什麽要留下我?”
是不是對她,其實還是有些感情的?
畢竟他失憶之後,他們也曾很要好很甜蜜。
“嗯?”蕭晟擡眸,慢條斯理,“這還用問?華陽代我拜了天地,我自己入了洞房。你我早就是夫妻,我還能不認?那我成什麽人了?”
其實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他對她有感情,也從心底認可她這個妻子。
晉王又道:“本王早年曾經想過,若不娶妻便罷,倘若娶妻,就娶一人,一生不負。所以你……”
話一出口,他就頓覺懊悔。
怎麽就一時口快把這個說出來?讓她知道他這一輩子只會有她一個人,豈不要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不對,他失憶期間,好像也說過這話。她肯定早就聽過了。
尋思着不能讓她盡知他的心事,太過有恃無恐,他及時收回已到嘴邊的那句“所以你不必擔心”。
他想也不想,迅速改口說道:“不過,不是你這樣的。本王想娶的是一個出身名門、溫婉賢良、恪守閨訓的王妃。你還差得很遠。”
——當然,所有的設想都是在沒遇上之前。她這樣的,其實也很好。
但這話不能給她知道,她要是知道他對她感情不淺,指不定還要怎麽樣呢。
沈纖纖微愕,悲涼憤懑的情緒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她指尖輕輕顫抖,先時的那一絲希冀和竊喜被碾壓得絲毫不剩。
是,她早該明白的。他留下她只是因為他們先有了夫妻之名,又有了夫妻之實。她原本就不配做這晉王妃。
他出于無奈對她負責,可她又何嘗稀罕?
此時馬車到了晉王府外。
蕭晟當先跳下馬車。
沈纖纖乘他不注意,默默用指尖揩去淚水,被他抱下了車。
望了一眼晉王府的大門,她想,她不應該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