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

第5章 章節

模糊的視線尋找着姜維的臉，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背後又是一陣劇痛，幾把刀戳下來，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然後無力垂落下來。

生命的最後一刻，一只手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指尖。

深吸了一口氣，他坐起身來，在黑暗裏瞪着眼睛，心髒仿佛要從嘴裏跳出來一樣，他趕緊捂了捂嘴。

剛才夢中，或者幻覺裏，那深深地絕望和痛楚仍舊包圍着他，頭疼得厲害，眼淚莫名地滴落下來，之前從未有過的抑郁感鋪天蓋地地襲來，讓他幾乎無法呼吸。死神的黑色羽翼仿佛就在頭頂振翅，他戰栗起來，緊接着感到了無窮的恐懼——對未來的恐懼，對活着本身的恐懼。

未來将會有如何的痛苦，他不知道，但剛剛在夢境中經歷的死亡體驗如同一種誘惑，而那絕望和傷心又像是耳邊低語的魔鬼。

“結束這一切吧。”

不知道是自己在說，還是什麽人在對他說。

他走向一處斷崖旁，低頭看了看。下面是黑漆漆的深淵，肯定會将他吞噬殆盡。

之前不是沒想過自殺，有一次甚至差點就實踐了，多虧被人發現。可是這一次……不會再有人看到了。只要邁出一步……

可是內心之中還有什麽在輕輕跳動着，想要把他拉回“生”之境地。

誰來拉我一把吧，只要有人說一句不要死，我就不會跳下去。

但是這樣的荒山野嶺當中，怎麽會有人看到他？

手機這時候響起來也好，那些熬夜看球聚會打游戲的朋友，随便哪個喝高了給我一通電話胡侃幾句，我就能多活一陣子。

可惜手機沒有信號。即使有信號也于事無補，自從他出來旅行開始，就沒有接到過一個電話。

“結束這一切吧，還有什麽理由不這麽做？”

他輕輕擡起一條腿。

給我一個理由不這麽做……

身子微微傾斜下去，他閉上眼睛。

“士季，別這樣。”

忽然手被拉住了，握住他的手仿佛一個電源，一陣戰栗從那裏直達全身。剛才那一聲呼喚如同晴天霹靂一般，在他腦海中激起了狂風大浪。

好像忽然間，一切都明了了。

他所看到的那些，并不是夢境，也不是幻覺。

而是回憶。

關于前世的回憶。

他就是那個才華橫溢而又野心勃勃，那個想要建功立業卻終究斷送了自己的性命和一世英名的鐘士季。

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從山崖上被拉到平地的，當他緩過神來的時候，自己正坐在地上，面前立着剛剛救了他的人。

他擡起頭，看向那張臉——仿佛意料之中似的，是他白天在車上遇到的那個鄰座的陌生旅人，但此時此刻對方的打扮卻是一身戰袍，袖口緊束，腰間佩刀，活脫脫的古時戰将。

“伯約。”

他輕輕叫了一聲，眼淚從腮邊滾落下來，緊接着便泣不成聲。

“我一直在等你，想和你一起去轉世……一千八百年啊……你所敬重的丞相，和一幹忠心耿耿的蜀将，至少還知道‘死而後已’，都去轉世了。只有你，即使死了都不肯結束你那荒唐的執念，即使是來世，我都等不到你……你連一點希望都沒給我留下。”

姜維慢慢蹲下來，擦去他的眼淚。

“對不起……我不知道怎麽道歉才好，但是……”

“算了，你不必道歉了。在你心中什麽更重要，我現在明白了。你寧可在此化身巨石一千八百年，守望你那已經不存在了的國家，也不肯多分一點安慰來給我。在你心裏我算什麽呢……看起來世人所相信的果然是真的了，你果然是在暗中計劃複國，是嗎？”

姜維點點頭。

“如果計劃成功，你就會毫不猶豫地殺了我。”

姜維咬了咬嘴唇，低下頭去。

鐘會冷冷地笑了笑，“即使轉世，我都不肯相信你真的是把我當一顆棋子而已。看起來，是我太天真了……呵呵，是啊，為什麽我會那麽相信你呢？和那麽多人爾虞我詐的生活我都過來了，四十年來從未出過差池，從未錯信過任何人，為什麽偏偏對你……”

“士季……”

“你連我最後的感情都要欺騙，我卻得不到你一絲一毫的真心。”

“你聽我說，我……”

“為什麽要救我！”他聲嘶力竭地喊道，“讓我死在這裏不好嗎？等我再轉世一次，之前的記憶就再也不可能恢複，我們之間的任何緣分也就到此為止了。你守着你的故國，我去過我自己的人生……你既然一直在騙我，為什麽這時候還要出現？”

姜維按住他的肩膀，凝視着他的雙眼。

“我承認我對你有所隐瞞，關于複國的計劃，和我支持你叛亂的私心。但是你聽着，我對你的感情沒有一分是假，臨死前我替你擋下箭，讓你逃離，那并不是作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明白我的心意。”

“那也不過是走投無路之後你所能做的最後一點可憐的掙紮罷了。我是排在你複國的大業之後的，這一點毋庸置疑。如果我們成功，我仍舊是死路一條。”

姜維的手無力地垂落了下去。

“我沒有什麽能為自己辯解的，雖然我不忍心，但……你說得對。”

“很好，一千八百年，結果就是這樣的一個回答，不過也算是了結了。”他站起身來，“你繼續留下吧，守到地老天荒為止。至于我，我不會死在你這裏。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士季！”

他沒有回頭，撿起地上自己的東西，一路跌跌撞撞地往來時候的路走去。姜維愣在那裏，想要上前，伸了伸手，卻又止住了動作。

夜風驟起，吹動草木簌簌然作響。整個山谷仿佛成了一個巨大的洞簫，在自然的吹拂中，發出嗚咽的哀音。

姜維慢慢地跪了下來，雙手扶着地面，淚水一滴滴掉落下來，從靜默的流淚，到嗚咽，緊接着開始嚎啕大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即使是鬼魂也會感到疲倦，姜維終于擡起頭來，吃驚地看到面前立着他以為那個自己再也看不到了的人。

“你在哭嗎？我從來沒見過你流淚的樣子。”

姜維擦了擦眼淚，站了起來。

“我記憶中有三次流淚，第一次是老母去世，我卻沒能盡孝；第二次是丞相病故；第三次是我得知後主投降的消息。之後……就是這漫長的一千八百年的守候，我幾乎不記得流淚的感覺了。直到今天。”

鐘會一聲不響地看着他。

“但是我想，不管我如何表現，不管我說什麽，你大概都不會原諒我了。我也沒有什麽資格請求你的原諒。”

“哼，我原諒不原諒你，這件事重要嗎？”

姜維苦笑了一下，“你還是老樣子，煮熟的鴨子嘴硬。”

“我哪裏嘴硬了？就算我說原諒你，又有什麽用？就是讓你覺得好受點？如果真是這樣，那我一定不原諒你，讓你一直不好受到世界末日。”

“你要真是這麽想的，為什麽要回來？”

鐘會猶豫了半晌，深深吸了一口氣。

“因為我不像你那麽會撒謊。”

“我……”

鐘會的眼圈又紅了，一把抓住姜維的肩膀，把頭埋在他胸前。

“因為我想原諒你，雖然特別不甘心，但是……就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想法，我居然并不恨你……我甚至都開始恨自己了，為什麽一涉及到你的事情，我就這麽沒用！”

姜維抱着他，輕輕撫摸着他深褐色的卷發，有些掉落下來，被風吹散在山林之間。

“可是我即使說了原諒你，又能如何……我們不可能再有機會在一起……”

“你留下來呀，留下來跟我一起守在這裏。”姜維笑道。

“你……這種日子誰願意過！只有你這個想不開的蠢豬才會這樣！”

“那你說怎麽辦呢？”姜維笑得更開心了，一邊低下頭輕輕去吻鐘會沾滿淚水的臉頰。

“我怎麽知道？”鐘會又忍不住哭了起來，“所以說你一開始為什麽要救我！讓我忘了這件事不行嗎？為什麽每次都是……在生命的最後時光遇到你，還沒愛夠就要分開，然後永生永世都放不下……”

姜維擦了擦眼角再次湧上來的淚水，仍舊微笑着，拍了拍鐘會的肩膀。

“好啦，不跟你開玩笑了。過來坐下，我給你說一件事。”

兩人并排坐在石頭上，姜維擡起頭，看向天邊的明月。

“我啊，剛剛死去的時候，的确最放不下的還是季漢。我的靈魂莫名其妙地就來到了這裏，大概我覺得如果我能守好這裏，季漢就永遠不會滅亡了吧。不久之後，我遇到一位雲游高僧，他說他曾經度化過關雲長将軍，還有很多戰死的将士。他勸我去轉世，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