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

第6章 章節

是我當時無論如何也放不下。他勸了我三天三夜，最後說，‘也罷，這樣的執念我還是第一次見，恐怕這段塵緣，一時難解了。’然後他便對我說，如果我此時要留下，那麽将來難入輪回，即使執念消散，我能夠離開此地，也要成為孤魂野鬼。我當時心如鐵石，完全不理會這些。”

說着，姜維指了指一個方向，“那邊有一塊巨石，酷似人臉，想必你見過。其實那個石頭早就有了，據說是當年五丁開山時候的神将，不過我就在這附近，後來有人說我一靈不滅化成巨石，倒也沒差太多。總之我在這裏守護了一千八百年，可是季漢已經滅亡，我的守護，不過是自我安慰而已。只是……時間長了就習慣了，覺得一直這樣也沒關系。很難說我的執念是不是消散了，也許還沒有，也許早就已經放下了。”

“可是你還是無法去轉世。”

“沒錯，我早知道是這樣，我不後悔。不過十幾年前這裏的寺院來了一個和尚，修行很深，他有些法力，居然召我到他面前，說他就是一千八百年前試圖度化我的高僧第十二次轉生。十二世的比丘僧，以他的修行來講，本該成佛，卻因為我這一點上千年的塵緣未了，還不能去，所以特來化解。他問我執念是否已消，我當時還回答他說雖然我不如當時那般心如堅鐵，但是如果永遠守在此地，還是願意的。他對我說，有一個機緣也許可以讓我解脫這般困鎖天地之間不能入輪回的痛苦，但是最後結果如何還是很難預料，還要看我的選擇。然後他指點我何年何月何日何時到昭覺寺車站去，裝作一個普通旅客，從那裏坐某車次往劍閣站走。”

鐘會低下了頭。

“我當時完全不知道是為什麽，不過他畢竟是得道高僧，想來不會騙我，于是我就聽他的指點去了。然後我就在車站看到了你。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但是他告訴過我，在車上什麽都不能對你講，只能裝做陌生人，下車後馬上回到他那裏去。我照辦了。接下來他對我說，他會給你一個護身符，能夠喚起你的記憶。如果回憶起一切以後，你肯幫我解脫，帶我去轉世，就把那個護身符從外封拿出來交給我，就能化去我千年的束縛；我們之間的感情，是我能夠掙脫我自己種下的束縛的唯一機會。而且他告訴我，他的塵緣已了，不管我是去轉世，還是留下來，他需要做的都已經做完了。想來，如果你不能幫我，那我也就只能守着我的執念直到地老天荒了。”

鐘會聽完，默默從口袋裏拿出那看起來很普通的護身符。

“告訴我，伯約，你還想留下嗎？”

“如果我還要留下，那位高僧根本不會讓你知道這一切。”

“你明明想去轉世，但還是把實話告訴了我？你就這麽确定我就願意幫你？”

“我不确定。”姜維說，“但是我還能如何，再騙你一次？”

“為了你的目的欺騙我，難道不是你一貫風格嗎？”

“……士季……”

“好啦，我開玩笑的。”

姜維低下頭，“你不是開玩笑。”

兩人一時無語。

許久，姜維才又開了口，“我知道我傷害你太深，就算你真的是開玩笑，也有一半是真心的。但是……我的目的，并不是去轉世，而是能找回我們之間的愛。說實話，我并不确認這感情到底有多真實。我對你的愛不假，可是你對我……是蒙着欺瞞的面紗的感情。如果不掀開這層面紗，又如何知道你真正的想法是什麽樣子？你是我在人世間最後的牽挂，可以如果從一開始，你對我的愛就是不是真的，我還有什麽理由再入輪回？如果你想要徹底放棄我，那我也就沒有什麽被拯救的理由了。”

“你不需要被拯救，如果我不幫助你，你留在這裏，也不會感到痛苦。”

“如果我從來沒有再跟你相會的話，是的。”

“那你現在遇到我了……”

“你就得到了一個懲罰我永生永世的機會。”

鐘會笑了起來，眼睛裏仍然含着淚水。

“我真想懲罰你永生永世啊，你讓我苦等了那麽多年。我憑什麽就覺得，你會用完一生的時間盡忠以後，就肯把來世給我呢？你明明是那個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姜伯約，我早就覺得你可能有什麽秘密，但是卻到死都不想承認自己的猜測。可是……我越是愛你，越了解你，就越知道你是怎樣一個人，就知道我其實是踏入了一條不歸之路，卻還沒辦法走回頭路。我在默默地往前走，就想看看那個終點會有多慘不忍睹，可是直到死亡，你都沒能讓我看到這條路的盡頭，我自己又不願意停下腳步。”

“那現在呢，你看到了麽？”

鐘會默默地撕開外面的塑封，從裏面拿出護身符，遞到姜維面前。

“這段旅途，不會有盡頭的。接下來，你得一直陪着我。”

姜維笑了，輕輕接了過來。護身符到他的手裏，就消失不見了，姜維的身體忽然逐漸變得透明起來，月光透過他的身體，照在地上。

“就這麽說定了。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嗯？”

“今生你剩下的時間雖然不多，但是請你好好過下去，好好享受生活，別輕易就要自殺。我會等着你一起轉世，只是……別來的太早，行嗎？”

“當然，你以為我想死那麽早……明明都已經因為你早死一次了。”

“那再好不過了。來世再見，士季。”

“再……”

還沒能說完一句告別的話，他的面前，就只剩下了滿地的月光。

“我其實還是相信奇跡會發生的，伯約，我一定會努力讓你多等幾年，最好再等上四五十年才好。”他仰起頭，看着天空說道。

一陣風吹來，一片葉輕輕從他的額頭劃過，輕得如同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