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細葉
晨雨綿綿,暧昧朦胧。
雨停之後,雲淨天空,正是海棠開後,楊柳濃時。
秦深打開門鎖,張知起正在床上睡懶覺,蜷縮着身體,靠在牆邊,手上腳下還扒拉着一只毛熊。他從很早就發現,張知起睡覺時或許會換很多種姿勢,但早上起床前卻一定還是現在…安靜、溫和而似乎充滿安全感的模樣。
孩子的玩具其實都是十分強大的力量,因為,他們并不是沒有生命的物質體,而是孩子的家人、玩伴。我們可以想象,在寒冷而寂靜的冬季星夜,張知起抱着于他而言将會越來越小的毛熊爸爸,蓋上厚被單,溫暖一整個冬夜。
安全感...秦深間或會思考,一個從來不知道何謂安全感的大人,如何撫養出一位充滿安全感的孩子。
早些年,張知起抱着的不是一只毛熊,而是秦深。
今天是星期六,張知起只需要下午回學校排練,秦深打算上午不上班,因為他早兩天答應了小孩兒,要一起看電影,當然,不是到外面看,而是看家庭影院,年前他買了一套設備放在書房。
而學校的上課時間是7點40分,因為學校與家裏距離不遠,而公車7、8分鐘就能等到一班,但張知起平時6點就會起床,因為他和大人的早飯時光有些緩慢悠長,即使是假日,依然。
今天已經7點多了,小孩兒還是沒有起床,大概是因為打了一架,不管是身體還是精神都萎靡了。秦深把毛熊拿開,抓住少年的腰腹把人翻了個身,撩起格子睡衣,露出原本是少年時獨有的光滑白皙而骨骼分明的,現今斑斑駁駁着青紫的背部,便開始塗上藥油用力按揉。
張知起在家中都是睡得很沉的,被秦深按的第一下,被嘶啞着起床後的未開的嗓音痛呼了一聲,而秦深被沒有減輕力度,張知起身上的瘀傷明顯比昨天更嚴重,因為經過一晚上沉澱,所有的淤腫才算是真正顯現出來。
秦深從來都不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但有些時候,張知起也不是一個特別就堅強的人,他哭了。昨天在醫院上藥的時候,醫生已經給他按過一遍,力度并不比秦深的更小,但是他沒有哭,一來是因為許青鑫在場,二來是他自己明明可以忍受。但他現在就是哭了,把頭埋在枕頭裏像小鹿一般低泣,他自以為秦深按起來比昨天醫生的痛多了。
過了一會,秦深還在按揉,張知起撐起身體把手吊在秦深的脖頸上,把頭埋在大人的寬闊的似乎永遠不會垮下的肩膀上,似乎只要這樣,疼痛就變得可以忍受,心裏不再惴惴不安。
這樣的姿勢其實是有些阻礙了秦深的手勢,但感覺到肩膀傳來的濡濕感,秦深嘆了口氣,問道:“痛嗎?”
“…嗯。”
“現在痛一些,傷就好得快些。”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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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按了一刻鐘,秦深邊讓張知起準備吃早飯,結束了可怕散瘀過程的張知起開始耍賴,癱軟的躺在床上,把毛熊蓋在自己頭上,有氣無力地說道:“不行了,我沒力氣了。”
秦深拽開礙事的毛熊,看着少年緊緊閉上,又時而打開偷瞄一下的眼睛說:“那我先吃早飯了。”随後便轉身離開床鋪。
張知起,突然使勁,扯住了秦深的左手不放,耍起小脾氣:“你不幫我穿衣服,我就不去吃早飯。”
秦深聽覺好笑,用力按揉了幾下少年的頭部,把把張知起翹起幾根的頭發換了一個時髦的充滿淩亂美的發型,便撥弄還便笑道:“你是奶寶寶嗎,還讓我幫你穿衣服。打架的事我都還沒教訓你,就開始使喚我。”
捏了捏張知起的臉蛋,便走出了房門,最後還說道:“牛奶要涼了,快出來。”
張知起做了一番思想鬥争,很快便在困倦與早餐之間做出選擇,他已經聞到了榴蓮蛋糕的味道。
兩人看了電影,吃好午飯後,到超市買了些日用品和張知起帶去上學的糧食,秦深便把張知起再送到了許青鑫家裏,今天早上譚夢溪通知了所有人,集體到許青鑫家中排練。
張知起是第三個到的,因為高林峰和李載勤已經到了,這時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半小時。許青鑫是主角,如果他不能參加排練,那簡直每個人都可以收工了,但他的膝蓋雖然并不是特別嚴重,但也不能随便走動,所以定點在他的家中。
許青鑫的媽媽的小公務員,他們家也是中産階層,今天星期六,許媽媽還是要上班的,她周日才放假。張知起來到的時候,高林峰和許青鑫正默然坐着,氣氛不算尴尬,但也并不算活躍,只有胖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昨天的事。
張知起的到來明顯讓許青鑫開心了許多,他讓張知起自己到處走走,鎖上的房間就算了,可以打開的都可以看一下,最裏邊那個是他的房間。張知起認真地參觀起來,如果算在學校中,他從來都很聽許青鑫的。
張知起自覺許青鑫在那麽多同學中是最聰慧的,聽他的話總是沒錯的。當然,其實許青鑫的話也不是全都對的,但人類之間的感情總能帶來無限的信任。就像,張知起從來都認為秦深的衣着是最有品位的,他的吃相是最優雅的,他所做的事情都是正确的,如此這般;雖然,這些信任中,有着外人難以察覺的不同:對許青鑫的信任是自願的主動的,對秦深的信任,是潛意識的,深入骨髓的。
等人齊了之後就開始了排練,并不是每個人都被許青鑫叫去參觀一下,就像并不是每個人都會認真的記住這間屋子的布局,了解這個主人的生活。豆蔻年華的女孩子或者同齡的男孩子都不會想到這些事情,但許青鑫是想到的,誰叫他是張知起眼中最聰明的同朋友呢?
其實這臺歌舞劇也不困難,只要真有會唱歌和和會跳個小舞的,編劇是譚夢溪自己,她說過主要是表現學生下課之後的活力與幽默。宋曉燕帶領的女生在3幕中跳三小段不同風格又切合主題的舞蹈,在合适的時候做出誇張的或可愛的表情,而男生們則是分別負責花式籃球表演和歌詞臺詞。
有了張知起的配合後,許青鑫雖然身材優勢欠缺,但球技也精盡不少,但他的主要工作還是歌詞和部分臺詞,而今天李載勤的漏嘴,致使,張知起的任務從一個主要負責門面的小喽啰變成了可能會為将節目加分的鋼琴配樂。在參觀的過程中,張知起碰了一下許青鑫媽媽的鋼琴。
衆人藉此機會一說才知道,胖子從前竟然是少年宮男高音部的成員,張知起會彈鋼琴但沒考過級,程度不知道,但節目中的曲子都力所能及就是了,宋曉燕竟然一直在參加舞蹈培訓班等等。
這年頭的城市,已經不是只注重成績,是連小學生都要求有個技能拿得出手的與農村相異的另一個時代。
高林峰是因為擔心許青鑫的傷情才來的,跟着胖子到他家了,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有點郁悶,要是別的哥們受傷,他去看望,即使不是身邊的那些,但他們現在一定已經相互擠兌,談笑風生了。
矛盾的是,如果是別的不太熟的哥們受傷了,他可能壓根不會去探病,更何況即使相熟,也不會傻到擦傷膝蓋都特地看一下,那樣太矯情了,最多就是等人回學校的時候跑到那人的班上座位上關心幾句。
他覺得自己今天逗比了。
胖子還能扶一下許青鑫走位,而他自己則是安安靜靜坐在位置上,什麽也不用做,隔壁是只需要回家練琴的張知起。
“知知,你們兩個平時都聊些什麽?”
“我們?”
“就是你和老三。”
“聊…你。”張知起不是開玩笑的,其實許青鑫平時都跟他抨擊這個抨擊那個,他不明白為什麽就問一下,明白了就哦一下,只有胖子在的時候,他才轉為抨擊胖子,而最近這其中被說得最多的人還真要數高林峰。
“他說我什麽?”高林峰聽到張知起的話愣了一下,心中卻莫名升起些期待。
張知起想了一下:“最近說的…一個男人若為了一個女人而沉迷不能自拔,這人..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你也不必去同情他,他看着你上周段考的成績說的。”
高林峰小學開始就有女朋友了,他自己也不覺得有什麽,但最近那個神煩,總是要求些月下漫步,小驚喜,小浪漫,他當初也不過是因為她長得漂亮,而且倒貼才應下的,沒想到那女生進來得寸進尺的功夫學了不少…可是,雖然是這樣,但在背後這樣說他,而且這個人是許青鑫,他有些不爽,立刻黑臉。
但還是依舊問道:“他還說我什麽了?”
“有一天,你不是發脾氣了…一個人難受的時候,只有拿好朋友出氣,因為,如果連好友都不能諒解他,那他後面就再也沒有其他朋友了。”
高林峰的臉由沉了沉,他記得最近他因為輸了球罵了謝雲廷幾句,要不是他遲到那麽長時間了,把配合打亂了,一開始的比分就不會拉開那麽多。
其實,表面上再多麽大大咧咧寬容大量的人,也會有小肚雞腸的時候;反而那些平時看上去尖銳深刻、不易接近的人,其實根本就不把那些個事放在心上。
排練完,其他人都陸續走了,而張知起留在屋子裏等秦深。許青鑫洗了兩個個蘋果出來,遞了一個給張知起,然後有點随意地問道:“你跟高林峰有什麽好聊的?他就一纨绔子弟。”
“他問我們平時都聊些什麽,然後我告訴他。”張知起也拿起蘋果吃起來。
許青鑫皺眉,粗魯地咬着一大口蘋果問:“說什麽了。”
聽完,許青鑫現在已經不佩服張知起的記憶力了,也不生氣張知起,他只是有點鄙視高林峰的三八:“我的知爺啊,以後不許把我的話說給別人聽,會很麻煩的。”
“哦,那好吧。”許青鑫說很麻煩,就一定很麻煩。
“我那只是看了武俠小說有感而發,而高林峰自己又作了,才吐槽幾句。我不是特意說他的,知道不。”
“這樣啊。”
“我單獨跟你說的話,是我們的秘密,不要告訴別人,胖子也不要說,他口風不緊。之前有人像高林峰這樣問你這樣的問題嗎?”
“…沒有。”張知起說沒有就是沒有,許青鑫相信他的記憶力和話語。他們是同桌,平時又經常走在一起,還真沒有什麽張知起的學校生活他是不知道的。
“你膝蓋好點了嗎?”
“不動就不疼…你拉開衣服我看下。”
說着,許青鑫就自己動手了,看到張知起背上的傷,就有些不好意思。雖然昨天他們同時上藥,他沒看到張知起的背,但在去醫院一起坐在後座的時候就看到他的姿勢別別扭扭的,但礙于司機叔叔還在場,也不好拉他衣服。但他知道那八成是傷的,只是沒想到這麽嚴重。
“痛嗎?”
“不動就不疼。”
晚上睡覺前,張知起說起了今天的事,他永遠都是把記得的話都說上,包括許青鑫的,許青鑫說他們的事不能告訴別人,其實他是會好好遵守承諾的。只不過,在張知起眼中,秦深從來不是別人。
秦深對每一個人的評價直接關系到張知起對他們的态度。每一天張知起把零零碎碎的片段說出來後,秦深也會說點什麽。他總是要讓張知起接近某些人,而遠離某些人的。
像是張知起說了對許青鑫的承諾之後,他會說:“這樣挺好的,答應了別人的話要好好遵守。”
“放學是回家練琴嗎?”
“不是,要跟他們一起的,音樂室有琴。”
“練好之後打電話讓我接你。”
其實秦深并不願意張知起太過頻繁接近鋼琴,但卻阻止不了。就在張知起還不能利索說話的那段時間,張知起卻要求他買了鋼琴。他曾經的兩位監護人都是混跡在酒吧舞臺的歌者,張知起從小就接觸鋼琴,他的手指十分修長。
在學業補習那段時間,他沒有給張知起請過音樂老師,他故意的。但上一年,在學校上了音樂課之後,張知起就模模糊糊提出了這個想法。他就答應了,讓秦菲菲找了老師,每個月上一次課。
但他從來沒有看到過張知起彈琴,一次也沒有。
秦深忍了忍,還是問了出口,“彈琴的時候,會想起媽媽和阿姨嗎?”
“以前…會…現在不會了,是你讓我想你的啊。”
秦深不知道張知起是不是真的不再想起,但他倒是覺得自己今晚唐突了,他很少提起張知起的媽媽和阿姨,因為他知道,只要他一提起,張知起就會去想。
秦深并不是反對痛苦。痛苦的力量是強大的,他刺激着人們的神經,痛苦的人反應會變得敏銳,潛力更可能被開發。就像一匹馬駒,當你用堅韌的繩索鞭打它,讓他痛苦,他便會飛奔的更快。
但是,張知起還太小,他還不懂得如何面對痛苦。因為,有時候,痛苦只會适得其反,正如負了傷的野獸只會比平日更瘋狂殘酷,正如有些人會被痛苦擊敗,從此一蹶不振。
現在,秦深還舍不得讓在幾年前突然就闖進他生活的小精靈,承受苦痛。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