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玉清城中。
火海在素微邁入的時候縮成了一個小圈,圍繞在玉言的周身。玉言眨着眼,無辜地望着素微,一伸手将禁火化生爐收入了囊中。
“大師姐——”甘如英的面容被殘餘的火光照得通紅,她的語氣焦急,“三師姐聽了《根本魔經》,她好像入魔了!”除了這個可能,她實在是想不到其他的解釋。
素微“嗯”了一聲,她淡淡地望着玉言,袖中飛出了一道流光,正是困龍鎖。而玉言立在了原地不動彈,任由自身被束縛住。她的眼神很亮,眸中泛着水澤,宛如秋日之潮。
“大師姐,當日我在彌兵島結丹的時候,感知到了一股莫名的力量,那是什麽呀?”她偏着頭,語氣困惑。
素微神情不變,因玉言的話語響起了那時候的事情。她體內的罪種被莫名的邪異力量激起,不止是她感知到了異處,玉言同樣也知曉了麽?可是她從來沒有提起過,直到現在才說出來,又是為的什麽?素微深深地望了玉言一眼,心中多了幾分防備。在不知不覺中,她與玉言的信任消弭不見了,所謂的“師姐妹”情意,也日漸淡薄。
玉言沒指望從素微口中聽到答案,她眸光一轉,又道:“大師姐,這城中的人如何處置?他們要是離開了玉清,整個九州都會淪陷。”
素微望了眼那被陰濁之氣纏繞的城中人,心中将他們度化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根本魔經》與那生誕的靈脈聯合形成了此番凄慘的場面,所有人都化身成了魔種,他們排斥一切外道。時間拖得越長,留下的禍患就越多。抿了抿唇,素微的眼神堅定了起來,她只說了一個字,周身殺氣四溢。
“可他們何其無辜啊。”玉言眨眼道。甘如英聞言望了玉言一眼,心想道,她剛才動手的時候可沒有這份對城中人的憐惜。打算開口說些什麽,卻被素微的一個眼神給制止,甘如英垂眸,暗添了幾分對玉言的不滿。
素微淡聲道:“若有殺孽,我來背負。你們先離開吧。”
底下的人口中念誦的俱是《根本魔經》,随着他們的吟誦,《根本魔經》在世存在的痕跡也逐漸加深。其中有些百姓魔念越來越深,而自身也會發生變化,提升自己的力量層次。這是真始派留給長觀宗的考驗。他們知道目前想要在九州傳道幾無可能,他們要做的事情可能并非傳道。整個玉清城是一個餌,而長觀宗不得不咬。
“可是大師姐,這邊……”
“沒事,我自會解決。恒青派那邊無人坐鎮,需要你們回去看看。”素微身上的劍光倏然一漲,她沒有再看甘如英焦急而關切的神情。劍光在半空中飛舞,蘊含着劍中的道意,然而魔音如浪潮一浪高過一浪,根本就沒有被消磨。此番證實了在玉清城以道法壓過《根本魔經》已是不可行之事。可能給個漫長的時日能夠做到,但是城中的魔種每一刻都在蛻變,他們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甘如英聽素微這麽說,就知曉她不會改變主意。良久後她嘆了一口氣道:“那大師姐,你小心。”玉言沒有說話,她只是灼灼地望着素微,等到甘如英離去後,她才慢吞吞地駕起了遁光,然而在路過素微身側的時候,她輕嘆了一口氣道:“大師姐,你真傻。”
素微輕呵了一聲,不置可否。她凝視着下方的“人”,或許已經不能夠稱之為“人”了,他們是《根本魔經》的顯化,是魔的代行者。一旦讓他們走出玉清城,九州的禍患怕是不會停止。真始派弟子沒有攻擊玉清城法壇的傾向,這是給了長觀宗弟子機會,讓他們将這群“魔種”留在城中啊!
劍光化作了一痕亮芒,在城中來回穿梭。身後水潮湧動,掀起了百丈高的浪潮,猛然下落。誦經聲戛然一止,随之響起的是驚惶和痛苦。身為殺戮者,素微直接面對着一城人的情緒。他們何其無辜?九州子民何其無辜?殺無辜為罪,是惡業,幾乎所有的負面情緒都彙聚在了她的身上,化作了一股強大的力量滋潤着罪種,使得其不斷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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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壓罪種的劍光一道道破碎,而混沌天章神通已然壓制不住那股力量。每往前走一步,素微的瞳孔便猩紅一分,最後被血色淹沒。
束發的簪子斷裂,散亂的發絲被風吹動,遮掩着那張沾染了血跡的面龐。識海中茁壯成長的罪種已然沒有了束縛,開始吞滅意志,鼓動着殺戮。素微的眼皮子顫了顫,眸中恢複了些許清明,無數道劍光向四面斬出,其中數道折了回來,直直地穿透自己的身軀,試圖消磨罪種。
玉清城之上黑氣滾動,魔雲更是濃郁。甘如英駭然回頭,幾乎壓不住腦海中生出的折回去的念頭。玉言藏住了眸中的一抹笑意,真定神碑自她的袖中飛出,寶光将整座玉清城籠罩住。她認真地望着甘如英,道:“裏面的暫時出不來。”
甘如英冷冷地望着玉言,哼了一聲,加快動作沖回了恒青派中。
院子中,戚玉容拿着素微給她法符滿心不安地打轉,見到了甘如英過來後,她往前快走了幾步,急聲道:“小師叔,我恩師如何了?”
甘如英默然無語,半晌後又搖了搖頭,澀然道:“尚在城中。”
戚玉容又道:“那幾時才能夠出來?”
甘如英深呼吸了一口氣,應道:“不知。”她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她感覺大師姐留在那城中會殺光所有的人。修士與天争,追逐道途并不意味着行事沒有顧忌,她這麽做絕對會因果和殺孽纏身。她在出了玉清城之後就往門中傳了法符,不知道門中怎麽個意思。就算是要承擔這份因果,也不應該讓大師姐一個人來。她恨不得回到玉清城,可恒青派這邊無人坐鎮,又容易出事!
還有三師姐玉言,她到底怎麽回事,也說不清。像是入魔又像是未曾入魔。
半日之後,一股死氣與邪氣自玉清城中沖出,滾動的魔穴形成了一條張牙舞爪的猙獰惡龍,猛地朝着底下沖去。半空中的真定神碑劇烈地搖晃着,仿佛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撼動,有一種破裂之勢。而豎立在玉清城外的法壇,盡數靈光黯淡,已經失去了作用。
一道幽幽的嘆息聲仿若從亘古傳來,蒼涼而又沉重。
須彌聖境,天地一隙前。天佛尊一身金白色的袈裟,佩戴着紅色的璎珞,他雙手合十,緩慢地從七十二尊大佛前走過。“金佛淌淚,天地嘆息,分明是罪業纏身之兆,是哪家弟子,為天地所棄,又為天地所憐?”
忽然間,一道森然的鬼氣自外圍飄出,激起了道道金色的佛光。天佛尊眉頭一蹙,轉向了那鬼氣顯化的方向,淡聲道:“鬼國女帝。”百鬼怨林中的怨念化作罪種,已經被素微帶走,她不再被困死在百鬼怨林中,只是先前煉骨月的事情未定,一直未抽出時間前來佛鄉拜訪。
“天佛尊。”劫紅衣朝着天佛尊行了一禮,她的視線落在了金佛眼角殘存的一滴眼淚上,“金佛淌淚,罪種終是出世了。”
天佛尊望着劫紅衣,溫聲道:“女帝似是知曉就中隐情?”
劫紅衣眨了眨眼,她也不隐瞞天佛尊,直言道:“我當日将罪種種在一個長觀宗弟子的身上,使得百鬼怨林恢複平靜。如今罪種出世,那罪人自然也該斬殺。這事情我不便出頭,便拜托尊者了。”
天佛尊撥了撥佛珠,他的神情仍舊是一派祥和,他沒有應,也沒有拒絕。鬼氣與佛氣相斥,雖然是老鄰居,可劫紅衣并不想與他們打交道。說完之後,身影便化作了一道鬼氣消散了,而天佛尊在她走後,面色一垮,很是不虞。
長觀宗的弟子,事情八成是出在玉清城吧?這事情不好處置啊!思忖了片刻,天佛尊給慈心佛遠浮天發了一道飛書。慈心佛最愛遠游,與長觀宗關系不錯,出了問題她頂着便是了。
魔息之海。
武向陽自被派出關注真始派的動靜後,一直留在外面,直到此時才回到魔宗中。那真始派到了最後會與真魔扯上關系,還能有《根本魔經》傳世,這是誰都沒能想到的,他只是暗暗慶幸,早早地與辛奎長老割席,而不是讓魔宗與那真始派有聯系。
“父親,玉清城中邪氣沖天,長觀宗那位元嬰真人自入那城中後便未曾出來。”武向陽沉聲道,他不覺得素微會死在玉清城中,最大的可能便是她堕了魔。若這事情是真的,他們也有了借口向長觀宗發難。
武平燭聞言點了點頭,他望着武向陽,宏聲道:“便以真魔為名目,遍邀九州玄魔二道修士,前去一觀。”玄魔二道之争不定,但是在對付真魔驅逐異界來客上,他們的目的是一致的,自然也能夠坐下來說話。
玉清城,魔穴中的陰濁之氣化作的龍影已經只餘下兩三成了,整座城不管是清氣還是濁氣都急劇減少。真定神碑上,寶光破散,搖搖欲墜,俨然是支撐不了多久。
不遠處的恒青派,因那城中的力量倒洩,弟子已經不前去修築法壇了。在原先法壇廢墟之處,立着一個神情冷峻的青年道人,正是蓬玄峰的副峰主周鼎元。他雙眸中神光湛然,良久之後才收回目光回到恒青派駐地。
“周師伯,我大師姐如何了?”甘如英一見周鼎元折返,便焦急地開口道。此前雲池月那邊透出了一個消息,魔宗現下将玉清城的情況散出去,廣邀同道來此處除“魔”。而他們口中的“真魔”,極有可能現在還在玉清城的大師姐!
周鼎元沉思片刻道:“情況不太妙。”玉清城中只餘下一股靈機了,這意味着其中只有一人活了下來,并攪動了清氣和濁氣。宗門之中素微的命牌無甚異樣,這對他們來說是個好消息,然而也是一個壞消息。因為那玉清城如今邪氛籠罩,這不是一個玄門弟子帶來的氣象。沉默片刻,他深深地望了甘如英一眼,又道,“雖然你師尊還沒有出關,但是有一事你們需要知曉。一切當以我宗門為重,不要擅自行動,明白嗎?”
甘如英心驀地一沉,等到周鼎元離去了,她才倏然轉向了那笑吟吟立在一側,始終沉聲不語的玉言,澀聲道:“三師姐,你是故意的,是麽?”
玉言眨了眨眼,她無辜道:“甘師妹,你這是哪裏話?”
甘如英拔高了聲音道:“你妒忌我,妒忌大師姐!”周師伯來這裏已經檢查過玉言師姐了,雖然沒有将困龍鎖取出來,但也明裏暗裏表明她并沒有變成邪魔!可她之前做的事情,更是讓人心冷。
玉言輕呵了一聲,她笑道:“可就是我不将大師姐騙去,不久後她也會前去玉清城的。難道她自己過去就不會做這樣的選擇嗎?況且那魔種時時刻刻都在變化,若他們自《根本魔經》中獲得力量,那一切不是更難處置?”
“你——”甘如英反駁不了玉言的話,她心中的憤怒沒有消減絲毫,“你動了手腳!”
玉言面色一沉,她一甩袖子,寒聲道:“甘師妹,話不要亂說。”
“你會不知道麽?”甘如英冷笑了一聲,拂袖就走。
魔宗平日裏沒人搭理,但事涉真魔,各大宗派不得不慎重對待。再加上先前也有宗門弟子于此地聽兩派論道,被《根本魔經》所擾,也想尋求個解決之道,故而不到數日,各處峰頭便落滿了弟子,遠勝過論道那一日。
恒青派中雖竭力避免談及素微的事情,可弟子之間免不了會說幾嘴,你一言我一語的,便傳入了戚玉容的耳中。她心中為恩師抱不平,恨不得撕爛這些弟子的嘴,可最後還是按捺了下來。她定定地望着邪雲翻滾的玉清城,袖中抖出了一張金光燦然的法符來。她以為已經到了那不得已的時刻,若是師祖出關了,一定會救出師尊!
三絕界中,東荒。
衛含真已經意識到了一點,若是不将素微斬殺于劍下,她就會被困在這座城池中直到死去。可能還會發生其他更加不妙的事情。
這種預感随着被困時日的增加越來越強烈,可是每次劍光縱起,她總是做不到下那個狠手。這樣的結果讓她心中滿是頹然和挫敗。她不願意做這罪惡的人,可實際上她身上的罪惡一日複一日加深。
“師尊不開心麽?聽那些凡人說,吃點甜的就會開心了。”
“師尊為什麽不理我?師尊是因為那些修士不開心嗎?沒事,等我殺光他們。”
衛含真深深地望着素微,她拂開了那只湊到了自己跟前的手,她平靜道:“我要殺你。”
素微一愣,片刻後莞爾一笑道:“那師尊動手吧。”
衛含真抿了抿唇,劍意随心而動,那一抹劍痕抵着素微的心口,遲遲沒有動彈。劍上厲嘯聲聲,仿若低鳴與哀泣。
忽然間,衛含真衣上蕩開了一圈金芒,一道法符自她的眉心鑽出,片刻後又化作了星光落回了她的體內。衛含真身軀一震,腦海中生出的識憶如同洪流一般沖刷着她此世劫身的記憶,讓她自“忘我”再入“識我”之境。
此三絕界心世要她親絕、恩絕與情絕。原來她當日在商宮城中落入幻境,便已經讓那一抹執念入心。此心世之中她無父無母無人憐是現實之反,而她親友盡沒是未來之兆,至于素微則是她的自我觀想,是她心底最畏懼發生的事情。她若不殺此界的素微,她便渡不過這心劫。當初在入得此界前心中便有警兆,故而留給了素微一道法符。是化素微之危難?不,是化她自身之劫。
現實與幻境交織,現世與心世相合,衛含真額上冷汗涔涔。她望着那抹劍芒,心念一起,消殺百劫。
“抱歉。”
素微沒有抵抗也沒有還手,她望着衛含真輕笑,問道:“再有下次,師尊還是棄我麽?”
作者有話說:
準備回家了,就這些字數。
明天一整天都在車上,更新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