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定命金書》推測出的過去殘破不堪,謎團環繞。她到底是此界中人亦或是外來者,也漸漸地難以分清。可不管怎麽說,她與所謂的“原身”日漸相合,這份師徒緣帶來的因果也是她該承受的。如果不能夠将玉言導回正軌,那麽只能夠斬斷這份師徒緣了。
衛含真一直将重心放在提升自己的修為上,可現在看來,三徒弟的事情也需要着手處理,光是一個英華院恐怕還治不了她。
玉言被衛含真那泛着冷意的視線吓到,瞳孔縮了縮,陡然生出一股不寒而栗之感。她垂眸抿了抿唇,不再開腔。
丹宮之中,諸修竊竊私語。只不過因北真王坐鎮此處,那股嘩亂被強行壓了下來。
忽然間,一只血淋淋的龍爪撕裂了空間,咚一聲響,便有一只碩大的龍首被甩出。鮮血順着傷口流淌,很快便蜿蜒了一地。濃郁的血腥味在丹宮之中漫延,游動的丹魚瘋了一般,沖撞着那層透明的屏障。
龍族之血,雖非精血,可對于血脈下等的妖族而言,這是大補之物,是一個登上大道的機會。貪婪的視線從各處投向了龍首,然而沒有一只妖敢擅自動彈。悠長的龍吟聲自那空間裂隙中傳出,只見一道紅色的光影閃現,渾身煞氣的妖皇已然從中度出。她沉沉地望了一眼座上笑吟吟的北真王,皺了皺眉,又轉向了妖族諸部長老,高聲道:“誰能拿下我妖庭叛逆,便賜下龍血、龍肉、龍筋!”北海妖庭之上,主力多是水族。這一句話甩下,水族諸部頓時情緒激動起來,紛紛請命誅殺妖孽!
丹宮之中,厮殺聲起,就算是妖皇這個壽星完好無損地回來,宴會也沒有辦法再進行下去了。
妖皇拂了拂袖,朝着玉言那處瞥了一眼,半晌方收回視線。她笑了笑道:“讓諸位道友見笑了,此次宴會因明寂那群餘孽而終,改日我妖庭再往各宗賠禮。眼下諸位道友……請自便吧。”
龍族性情殘忍,對待同族兄弟尚且如此,不少人心中寒意蹿升。賀方沉沉地望了妖皇一眼,此回雖然折了幾個弟子,但來此的任務已經完成。妖皇不計較,他們也沒必要牽涉在其中。怕事情有變,賀方率先起身告辭離去。他一動,玄門諸宗陸陸續續也動了起來。
“衛真人。”一直含笑打量着妖皇的北真王倏然開口,她袖子中飛出了一個玉瓶,溫聲笑道,“登瀛秘境之事,多謝衛真人相助。此是回禮。”
衛含真接住了玉瓶掃上一眼,這正是她需要的外藥之一石鐘乳!而且是新近采伐下來的,尚有洞天真人的一抹靈機在。衛含真也不客氣,擡袖朝着北真王拱了拱手。
原以為妖皇會因玉言的身份發難,可實際上直到回到揚波軒中,都不見妖皇有任何動作。
遣退了宗中弟子,只餘下素微三人,衛含真神情倏然冷峻起來,她朝着玉言喝了一聲:“跪下!”當即從袖中飛出了一把飛尺,啪一聲打在了玉言的背脊上,将她打了個踉跄。這法器歷來是訓誡弟子之用,而衛含真也不曾留手,只這一下,玉言便痛得倒抽一口涼氣,背上則是鮮血淋漓。
“你是覺得為師欠了你麽?”衛含真冷冷地望着玉言,沉聲道,“先前你不敬師長,看在你年紀小的份上,并未真正罰你,可你現在做了什麽?”
玉言咬着下唇,将痛苦的嘶聲吞了下去。她定定地望着衛含真,眸光幽沉:“師尊這是對我失望了嗎?”
衛含真淡聲應道:“教不嚴,師之惰。此事我也有責任,今日之事,要教你記住,別以為自己有多麽了不得,如今同道對你的客氣是我長觀宗給你的。煉神之下,人皆蝼蟻,更何況你才邁入築基期,你如今的本事可配不上你的野望!你既是我長觀宗的弟子,那不管你如何出身,你都要以長觀宗為先。長觀宗與妖皇合,而你與那餘孽謀,做的就是叛宗的事情。你若是不認同這點,自然可離開我長觀宗。”
Advertisement
“第二件事情——”衛含真語氣倏然一頓,視線掃過了噤聲不語的素微和清聲二人,她冷冷一笑道,“你拜在我蓬玄峰,便是我衛含真的徒弟,但也僅僅是徒弟,其他的事情,不要奢望,明白麽?在我的眼中,你與素微、清聲,都沒什麽不同!”
玉言不在意長觀宗的利益,既然師尊要她依宗門利益為先,那她也可以做到。只是後面一番話——就先一柄刀刺進了她的心髒,将她刓得鮮血淋漓。腦袋嗡嗡震響,玉言控制不住情緒,她倏然擡起頭,那張天真的面孔蒙上了陰翳,又因憤怒、不甘等多種情緒交雜在一起,而顯然有些扭曲。“都一樣嗎?真的都一樣嗎!”她的聲音陡然間拔高,她的視線灼灼,像是兩叢焰火,她道,“宗門中人人都道師尊偏愛于我,原來一切都是假的麽?”
“那只是因為你年紀小!”衛含真厲聲喝道,她冷聲道,“可現在我明白了這點,年紀小并不是縱容你的理由。你看看你這段時間做的事情,如果再縱容下去,恐怕你會落入萬劫不複之地,所以——”
“所以師尊要罰我嗎?”玉言倏然打斷了衛含真的話,她迫切地望着衛含真,脖頸伸長,像是要延伸到衛含真的跟前。
“是!”衛含真寒聲應道,“你的罪過,應當在刑章院百罪崖受五十刑鞭!可将你慣成這模樣,是我之罪過!此刑我代你受,這是第一次,但也是最後一次!”衛含真話音一落,那清光湛湛的子尺頓時飛起,朝着她自己的脊背狠狠落下。
“師尊——”素微和清聲二人都被這變故吓了一跳,再也不敢站着,紛紛跪在了地上。
衛含真沒有接腔,她的神情不變,如古井沉寂,只是以靈力操控着子尺一下又一下打在後背。揚波軒中,只聽得啪啪的清響回蕩。鮮血染紅衣裳,一滴一滴落在地面,逐漸彙聚成了一小窪血泊。
玉言像是傻了一般,等到反應過來了,立馬起身朝着衛含真跑去,只是被一道無形的屏障彈開。她倏忽跪在地上,哭泣道:“師尊,弟子知錯,弟子知錯!”
“大、大師姐?”清聲打了個哆嗦,沒想到師尊對自己這麽狠。
素微沒說話,她籠在了袖中的手驟然收緊,雙眉擰起,一瞬不移地望着衛含真。師尊這不是做給小師妹看的,也是給她們看的。不管師尊怎麽對待自己……她都不欠她們這些弟子的!這刑罰她想攔,可是她不能攔。
五十尺下來,衛含真背上一片血肉模糊。清聲只感到一陣疾風掠過自己身側,等到回神,原本跪着的大師姐已經在前方,将師尊接在了懷中。她眨了眨眼,愕然地看着大師姐,片刻後,又被玉言的尖叫聲驚回神。
玉言爬起身,朝着素微沖去。
“把師尊給我——”
只是尚未等她接觸到衛含真的衣擺,已經被面容如寒霜的素微一掌推開。玉言咬了咬下唇,她幽幽地望着素微,身上一股泛着邪意的氣息陡然暴漲,她竟然直接召出了自己的靈劍。
“小師妹——”清聲急聲喝道。可俨然是來不及了,長劍如流光,已然朝着素微的面門而去。素微眸中怒意湧動,她一手攬着衛含真,一手打落了玉言的長劍。她往前一掠,一巴掌扇在了玉言的臉上,厲聲喝問道:“玉言,你在做什麽?!你說自己知錯?你當真知錯了?”
玉言面頰高腫,她渾身激顫,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雙手:“我、我……”
素微根本不想聽她的辯駁,失望地望着像是換了一個人般的小師妹,她轉向清聲道:“将她帶回刑章院,關押在百罪崖反省!”
清聲頭皮一麻,大師姐往日雖然冷,但甚少有厲色。然而現在——她是被大師姐的嚴厲給駭住了。無奈地望向了玉言,她嘆了一口氣道:“是。”
素微并不打算與長觀宗弟子一道回宗門。
妖庭動蕩不斷,海舟出行需要過層層的關卡。沒有使者文書,一切事宜都要麻煩許多,索性在妖庭邊界找一處孤島。
五十尺打在背上并未讓衛含真徹底地失去意識,其實這點兒傷勢對金丹修士來說,算不上嚴重,但因子母尺本就是懲戒之物,上方附着的靈力竄動,使得破裂的肌膚不能自行修複完全,不停地傳來一陣刺痛。
山洞之中,素微将所藏的法器取出,一一裝點,俨然是要再造一個洞府。衛含真趴在了石床上,眉頭微蹙。
“當日師尊為弟子敷藥,今日弟子則來伺候師尊。”素微屈膝半跪在了石床邊,神情肅穆。衛含真沒有接腔,除了眼皮子顫動,肢體沒有動彈分毫。素微抿了抿唇,又低聲道,“弟子冒犯了。”傷口布滿整片後背,這衣裳是要褪下的。素微手抖了抖,面頰發紅。
衛含真也不太自在,在徒弟跟前“坦誠相見”,多少有些羞恥。可轉念一想,中了藥後的醜态都曾經入過素微的眼,好像也沒什麽。再說了,自己先前也算是“占得幾分便宜”,現在不過是償還罷了。山洞中靜幽幽的,隔一會兒才傳出那略顯急促的呼吸聲。衛含真轉過頭望向素微,認真道:“直接撕開吧。”
素微眼皮子一跳,神光迷亂,面色飛紅。好半晌,才應了一聲“是”。她要做的是将那藥敷上,使得藥力将肌膚表面亂竄的靈力給剝除,剩下的傷勢,便只消師尊運轉幾次功法,就能夠恢複了。
衛含真異常配合,這使得上藥的過程無比順利。然而寂靜的山洞中總是萦繞着一股若有若無的尴尬,以及心間總莫名生出一分火熱來。素微看不到衛含真的神情,只能在腦海中勾勒出她莊嚴而清淨的模樣。良久之後,她詢問道:“收了三個弟子,師尊後悔了麽?”
許久之後,衛含真帶着幾分懶散的聲音響起。
“你怎麽也染上了玉言問東問西的毛病、後悔如何?不後悔又如何?我輩應當往前看。”
素微輕輕的“恩”了一聲,至少聽明白了師尊沒有将弟子逐出山門的意圖。
在将那盤桓在傷口中的躁亂靈力拔除後,衛含真的狀态好上了幾分。只不過她仍舊沒有妖庭的範圍內,而是選擇在此處将石鐘乳煉化,這麽一來,所需的五味藥已經齊了三種,至多一載,她跌落的境界便能夠恢複甚至會因此一劫更進一步。
北海妖庭,這一場源自妖族內部的奪位之争,比之過去結束得更快。那群叛兵仰仗的也不過是明寂,在明寂隕落後,他們就是一群烏合之衆。妖皇顯然不想饒恕任何一個叛徒,妖皇之位已經牢牢坐穩,她并不需要像過去那般使用鎮壓這種無關痛癢的手段,而是将他們盡數屠殺殆盡,一時間,北海之上,盡被血色覆蓋。
妖皇宮中,北真王大馬金刀地坐在了白玉床上,朝着妖皇挑眉道:“那小丫頭你就這樣将她放回去了?”
“難道要與長觀宗翻臉麽?”妖皇冷冷地瞪了北真王一眼,又道,“此事我妖庭之事,不勞你北真王挂心。”
“那丫頭的出身……可不僅僅是妖庭的事情。”北真王接過了妖皇的話頭,起身走到了她的身側。她擡起的手尚未勾到妖皇的發絲便被妖皇狠狠拍下。北真王挑了挑眉,啧了一聲,又道,“你那兄弟修為怎麽長進得這麽快?難不成龍皇另有傳承?”
“不是。”妖皇的神情的嚴肅了起來,她望着北真王道,“在他的功法上看到了幾分真魔的影子。玉寒心,你應該回去鎮守彌兵島,而不是留在我這妖庭之中!”
北真王的面容倏然一變,她薄唇緊抿,神情森然。半晌後才擠出了一句:“真魔?不可能!”片刻後,她又冷笑了一聲道,“彌兵島自有人鎮守。而且自妖庭回島,并不需要多久。”她定定地望着妖皇,仿佛将此當作她驅趕自身的借口。“王後為何這麽讨厭孤?當初和親也是你們妖庭提出的,并非我彌兵島的逼迫!”
妖皇神情一厲,她緊盯着近在咫尺的北真王,恨聲應道:“你們願意,但是我不願!”
北真王嗤笑了一聲道:“是麽?是孤的女兒身讓你失望了?如果孤是個男人——”
啪一聲響。
妖皇一巴掌甩在了北真王的臉上,面容鐵青。
北真王被妖皇一巴掌打偏了臉,她舔了舔唇,咽下了那上湧的血腥氣,語調輕快:“至少孤真正确認了這一點。王後,你要做什麽,孤都不會阻你,孤給了你無窮的自由,你看不到嗎?”
妖皇對上了北真王的瞳孔,啞聲道:“抱歉。”她顯然不欲在這個話題上多談,片刻後又道,“魔宗與明寂之間多有牽連,此輩雖曾參與過鎮壓真魔,但其功法路數也有是自那真魔來的,很可能內部生變,再度與真魔勾結。”
真魔與魔修不同,前者是極陰之變,自天外穿渡而來,後者則多是走的以濁氣修真的、不同于玄門的道途。說起來已經是萬載前的事情,妖皇能夠知情,除了龍族的傳承便是從彌兵島得知的。當日的九州宗門還未興建,玄魔妖三道的大能有一個共同的敵手,謂之真魔。此輩無形無跡,自那極陰濁之物中誕生,很容易動搖修士的真念。當時三方合力将那群真魔鎮壓,又與九州開宗立派。随着時間的流逝,卻是很少人知道這些事情了。
北真王定定地凝視着妖皇,片刻後垂眸斂起了笑容,肅然道:“我知曉了,我會傳訊彌兵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