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海中孤島。
浪潮疊起,浩浩湯湯。拍在了礁石上發出嘩啦聲響,飛濺的水花如同雪沫四散,只是沒有丁點落在立于礁石上的女修身上。
素微立在了衛含真的左後方,她凝眸望着天際的數道疾馳而過的遁光,面色沉凝。
“師尊,是玉霄的弟子。”
玉霄宗此番也是妖庭的座上賓,只不過他們如玄門各派一般,沒有任何的動作。原以為玉霄的弟子早已經離去,沒想到在這孤島瞧見。
“可能是有什麽謀劃吧。”衛含真淡聲道。妖庭與玄門各宗交好,可在不同宗門之間,情誼深厚程度自然是不同的。玉霄想要争取妖庭為以後抗争長觀宗做準備,也不算奇怪。
素微點了點頭,因登瀛秘境之事,她對玉霄宗弟子的觀感并不好。見那幾道人影消失在天際,她又問道:“接下來師尊打算前往何處?”
衛含真斟酌了片刻,應道:“太微山。”如今只餘下兩味藥,其中太微攝心雷需要在太微山采攝,而鈞陽地氣則是位于須彌聖境,兩者一東一西,從妖庭出發,相去不遠。選擇太微山,衛含真也是有過考量的。她側了側身,視線在素微的身上周轉一圈,緩聲道,“你即将邁入金丹三重境,到時候前往太微山,可用山上之雷讓北冥玄水更上一層樓。”北冥玄水雖然是水屬功法,但是其中也有雷術,能斬神魂。
素微颔首,半晌後忽又說道:“太微山在玉音門地界,雲道友此刻應當在玉音門中吧。”這回玉音門的弟子也有來妖庭,卻不是雲池月當這個使者。
衛含真挑眉,她凝視着素微,一時摸不清這弟子的意思。在登瀛秘境的時候,她待雲池月好像也沒有什麽特殊的吧?思忖了一會兒,她問道:“你很想見雲道友?”畢竟尋藥之路,大弟子會常伴在側,有的小要求可以盡量滿足她。要上太微山,也的确得往玉音門走上一遭的。
素微一怔,她眸光往下一垂,避開了衛含真探究的視線。“雲道友很有趣。”她輕聲應道。
衛含真回憶了一會兒,颔首道:“确實。”
被師徒二人稱為“有趣”的雲池月正懶洋洋地歪在了軟塌上,聽着缥缈的仙樂,就着女侍的手吃葡萄。
“千霜萬雪,受盡寒磨折。賴是生來瘦硬,渾不怕、角吹徹。清絕。影也別。知心惟有月。原沒春風情性,如何共、海棠說。①”堂下的歌姬歌喉婉轉,唱的是雲池月最愛的《霜天曉角》曲,說來她的法器“海棠說”亦是自這曲中得名。
“大師姐——”少女清脆的嗓音伴随着急匆匆的步履聲一并傳入。
雲池月伸了個懶腰,掩唇打呵欠。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望着少女道:“陸師妹,你幾時從妖庭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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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稱為陸師妹的少女端着一張冷如霜雪的臉,她瞪了雲池月一眼,應道:“我回來已經有數日了!大師姐,你的傷還沒好麽?!”自登瀛秘境結束後,大師姐帶回了蓬萊氣,便自稱受了傷,借着“蓬萊氣”之功,門中的任務也不做了,甚至都不出來露臉!說是“受傷”,可門中誰不知道這是大師姐的托辭?畢竟這事兒上演了千百遍了。
雲池月托着面頰,诶呦一聲道:“登瀛秘境可都是金丹三重境的修士,而且出身名門,我哪裏是他們的對手?為了那蓬萊氣,我與他們纏鬥,險象環生,最後還是——”
“停!”陸師妹看着雲池月,氣鼓鼓地叫停,她一拂袖道,“薛長老叫你去!”
雲池月一聽立馬垮了臉。
自登瀛秘境得了蓬萊氣後,掌門真人就開始閉關了,宗中的大小事情就落在了恩師的身上。也正是這一點,她才開始裝受傷的。可沒想到最後還是逃不過被支使的命運。嘆了一口氣,雲池月道:“我曉得了。”頓了頓,她眸光一亮,又道,“陸師妹,恩師可有跟你說什麽嗎?”陸師妹雖然不是恩師座下,可她是掌門的獨女,在恩師那的待遇勝過自己這個親傳徒兒。
陸師妹板着一張臉,嚴肅道:“沒有。”
“這樣啊……”雲池月失望地收回了視線,慢吞吞地起身。
玉音清宮,殿宇巍峨,門前塑着一把一人高的箜篌,風一吹,弦上便音聲震動。聲清泠泠鳴索索,宛如垂珠碎玉空中落。②玉音門有宮商角徵羽五宮,雲池月之師薛道韞正是清宮長老。
雲池月抱着琴,眉頭微微蹙起。清宮前有九層臺階,不過丈餘距離,然而對弟子而言極為難走。那門前的箜篌便是一道考驗,若不能以音律相迎,恐怕得在身上見血方能夠入得清宮。添一兩道傷痕不要緊,但是被恩師責罵看輕就不妙了。
一步入殿,箜篌聲消散無蹤跡,殿中清寂無聲。
雲池月望了座上端肅有風儀的薛道韞一眼,立馬垂首行了一禮道:“弟子見過恩師。”
薛道韞淡聲道:“傷好了?”
雲池月聞言讪讪一笑,她到底有沒有傷,恐怕沒人比師尊更清楚了。
薛道韞站起身,打量着自己座下首徒,片刻後才開口道:“商宮城今年沒有送來靈秀童子,而且那邊的弟子聯系不上了,你前去打探消息,看看是否發生了什麽意外。”玉音門五宮各有一座屬城,年年都會送十名靈秀童子邁入道途,玉音門中的弟子十有八九是出自五城之中。往年這個時候,商宮城早已經送弟子入門了,可眼下久久沒有動靜,恐怕是出了事端。
雲池月神情一凝,要是別的事情她還會推脫一二,但是商宮城之事……她當即朝着薛道韞拱了拱手,應道:“弟子知曉了。”
薛道韞望着雲池月,緩緩道:“池月,為師知道你出身商宮城,那處還有你的親人。但要真遇到什麽不可應對的事情,千萬不能意氣用事,先知會宗門一聲,明白麽?”
雲池月眸光微暗,敬聲道:“弟子明白!”
九州各域,唯有東邊的玉音門地界之內,最好歌舞。此地百姓天性爛漫,好為服章之道,好為九章之歌,又兼之行事不受拘束,漫山遍野都是求歡之曲。
“……你要如何?冰冷的手兒,将奴的咂咂摸,摸的奴,渾身上酸麻實難過,問情人膽戰心驚怕那一個……③”修道之人耳力非凡,僅僅是駕着遁光自這林間飛躍,便聽到了那放浪的、不合時宜的唱曲。素微面色微紅,偷偷地觑了眼衛含真,出聲道:“師尊,此處已經到了玉音門的地界,前方便是其治下的商宮城了。是要越過此處直接去玉音門,還是——”
衛含真撩了撩眼皮子,詢問道:“你覺得呢?”
素微尚未應聲,又聽見了林間放浪的曲子,她眉頭一蹙,應道:“還是直接去玉音門吧。”
衛含真颔首,面色不變道:“恩,先去商宮城。此處是玉音門地界,總要給主人家遞個消息的。”
素微:“可是——”她抿了抿唇,一時又不知如何解釋。
“可是什麽?”
“風物志上記載商宮城乃五城……之最。”
素微的聲音時輕時重,衛含真沒有聽清。大徒兒少有這副扭捏支吾的作态,她狐疑地地望了素微一眼,疑惑道:“什麽?”
素微抿唇,她深呼吸了一口氣,像是做出了什麽決斷,硬邦邦地說道:“聲色淫樂倍勝于他城!”
衛含真:“……”她還以為商宮城有什麽特殊的。打量着素微,衛含真暗想道,書中不是說她是冷冰冰的拔劍機器人,除了法器與財寶,便無一事在意麽?她沒将情緒展現在臉上,只是用平日裏說話的口吻道:“你的心不靜。”
衛含真的語氣其實還算得上溫和,并沒有責備之意。素微的面頰忽地赤紅起來,如火舌倒卷。籠在了袖中的手在打顫,她曲起指尖,勾勒着幾縷空氣,仿佛如此能夠降下周身的溫度。她不敢看衛含真的神情,低頭慚愧道:“師尊教訓得是。”
修道之人是遠離塵世的,可素微的表現顯然是像落入了凡塵。所謂的“淫詞豔曲”,衛含真渾然不放在心上,畢竟她所知曉的事情比這過分多了。觑了素微一眼,衛含真擡手落在她的肩上以作安撫,哪想到素微的反應極大,像是……如避蛇蠍?
這四個字浮上心間,衛含真幽幽地望着素微,頓時産生了幾分不痛快。“你若是真的不願,便不過商宮城了。”衛含真不鹹不淡地開口。
素微的理智回籠,她偷觑了衛含真一眼,總不能現在把肩膀湊過去讓師尊拍一拍吧?這件事情除了揭過,也沒有補救的法子了。她素來不喜與人親近,但是冥冥之中卻有一道弦将她與師尊拉近,化作了盤桓在腦海中的那些“迫不得已”的親昵。素微長舒了一口氣,她斂眉道:“弟子沒有不願入商宮城。”
衛含真這回沉默的時間有點久,半晌後才點了點頭,道:“那就走吧。”
直到入了城之後,衛含真才知曉素微所說并非虛言。
兩人氣質卓然不類塵世中人,明眼者看出她們是修道士,絕對會退避三舍,然而到了這商宮城中,一個個如狼似虎,不分男女,擲果、擲絹都算是好的,更有甚者,大膽放浪地直接往她們身上貼,只不過尚未靠近,便被素微用靈力震蕩在一邊。
這下子別說是素微,連衛含真的臉色都不大好看。
忽然間,一道尖叫聲響起。一個年輕的郎君身上衣衫破碎,渾身是血,自那陋巷中奔了出來,在他的身後緊跟着數人——不分男女。他的求救沒有獲得任何回應,城中的人都像是瘋了一般,朝着他追去,直到這年輕郎君直挺挺地倒地不起。
這一切在猝然間發生,衛含真和素微二人根本來不及做什麽,城中人的禽獸行讓人毛骨悚然。師徒兩面面相觑一陣,衛含真最先開口:“書上記載的是這樣的風俗?”
“不是的。”素微搖頭道,她失神地望着衛含真,有些貿然地伸手取下了落于她鬓間的桃花,愕然道,“這是什麽時節?怎麽會有桃花?!”漫天的桃花飛揚,整座城中籠罩着一片緋色,像是那鋪天蓋地的血海。
衛含真無暇在意素微那仍舊懸在自己頭側的手,她的雙眸中逼出了一線寒光。
商宮城中,恐怕有惡事發生!
桃花缤紛,緋雲層層疊疊地鋪展開。弦音驟然一利,化作了無數道音刃切向桃花,頓時将之碾為齑粉,随後長風一卷,整個庭院為之一清。
“聽江師姐一曲,如仙音入耳,缥缈如神啊。”雲池月歪着榻上,微笑道。
撫琴的是個穿着青衣的年輕女修,是商宮城的鎮守江如練。她手指按在了弦上,朝着雲池月一挑眉道:“這一聲師姐我可擔不起。”雲池月是門中的真傳弟子,而她只是普通弟子而已,走到了金丹期算是修道的盡頭了。
雲池月搖頭道:“師姐入道比我早,修為也勝過我,有什麽擔不起的。”她支起了身子,托着下巴又道,“這個時節怎麽會有桃花?”
江如練詫異地望向了雲池月道:“你是雲家人,你竟然不知道?”
雲池月坦然道:“不知。”她雖然是商宮城雲府出身,但是少小離家,将近百歲,哪裏記得清那麽多事情?這次奉了師命下山,她先去雲府瞧了瞧,見無異樣便直接來這兒了,畢竟仙凡有別,見面也是徒增傷懷罷了,知曉他們無事便安心了。
江如練笑了笑,道:“你可知道桃花夫人?”斬落的桃花又随風而起,如海浪綿延沒有盡頭,江如練起身伸手接過了一瓣,悠悠道,“生時桃花開,死時花盡落。但恨此生短,如何此情薄?這桃花與城中祭祀的桃花夫人有關,千秋節即将到來了啊。”
“桃花夫人?”雲池月對這人只有些模糊的印象,聽江如練一說,頓時來了興致。
江如練道:“此人是你雲家的先祖,名息,是萬載前的修士了。她隕落的原因已經不能知曉,似乎與情有關。不過城中供奉她,是因為她曾經顯靈過,庇佑過城中的百姓,此事在史冊上有記載。每到千秋節左右,商宮城中便會桃花紛飛,而百姓感念桃花夫人之恩,則是前去祭祀。”
雲池月喟嘆道:“原來如此。我知曉祖上有修士,但是對桃花夫人卻是聞所未聞。”
江如練深深地望了雲池月一眼,漫不經心道:“可能是遺忘了吧,畢竟萬載以來,修士不計其數,不是所有人都能夠被銘記的。”
雲池月“嗯”了一聲,話題一轉,終是落在自己的最終目的上。“江師姐,為何商宮城未送弟子回宗門?先前聯系也沒有回音?”
“師妹想知道?”江如練的笑意收斂了幾分,深邃的雙眸像是一個虛空玄洞,她的身後桃花飛揚,一襲青衣仿佛要融入那緋色的花海之中。桃花香氣在風中潛動,雲池月撫了撫額頭,眼前有幾分暈眩。在她颔首應江如練之語時,那股昏沉之意更為明顯。
“江師——”姐字尚未出口,話語戛然而止。
江如練冷冷地瞥了一眼雲池月,手指勾動琴弦,幽幽唱道:“細草空林,絲絲冷雨攙風片……今夜呼君遍。朦胧見。鬼燈一線。露出桃花面……④”
作者有話說:
①《霜天曉角》蕭泰來。
②改自顧況《李供奉彈箜篌歌》。
③改自《白雪遺音》。
④黃景仁《點绛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