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屋中靜谧,仿佛連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能清晰可聞。
半晌後,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是素微強撐着身軀跪在了榻上,而這次衛含真沒有阻攔,她根本就沒有再回頭看自己的大弟子。
“弟子知錯。”素微重複着先前的那句話,望着衛含真渺不可及的背影,啞着嗓子悶悶道,“弟子愚鈍,不該胡亂揣度恩師的用心。妄生貪嗔癡念,不解恩師磨練弟子的真正用意。恩師在前,縱然事出有因,弟子也不該隐瞞名姓,有所僭越……”
素微的聲音在殿中清晰回蕩。
衛含真眉頭緊蹙,不發一言。那些話像是一根刺紮在了她的心中,攪亂了她的心境。書中的不肖子弟與跟前弟子的樣貌難以完全重合,她一時分不清該将她們當作逆徒一般驅逐對待,還是如原身那般視為弟子。在她意識于此間醒來之後,至少這個大弟子沒有什麽錯處,非要說的話,便是“不敬師長”吧。
許久之後,等到素微的聲音逐漸地淡去,衛含真才轉身凝視着垂眸跪着的徒弟。她的視線鋒芒暗藏,再不見往日的親和。“擡起頭來。”她看着素微瘦削的身形淡淡開口。蓬萊氣修複了她殘損的脈絡,但也沒到徹底恢複的時候。衛含真望着她蒼白的面頰,心中升起了一絲憐惜之意,又被她強行壓下來。
紛亂的記憶接踵而來,有原身所帶來的蒼白而又單薄的回憶,也有這段時間在秘境中親歷之事。好一個“無塵道友”啊!衛含真有幾分愠怒,那點情緒将眼尾勾得微微發紅。“你還記得你幼時拜師所說的話麽?仙宮仙府駐飛仙。凡骨煉真覓道傳。開得洞天兩千歲,何如大道萬斯年。”她冷笑了一聲,望着素微失神的面龐,毫不客氣地批評道,“如此莽撞,不顧自身根基與法體,你拿什麽叩問大道?連元嬰都不可成,更別說洞天之境,或是更上的煉神!”
素微抿了抿唇,略有些茫然與委屈。她雙手按在榻上,頭伏了下去,應聲道:“恩師待弟子恩重如山,弟子心切,不得不救。”
“你當真覺得為師待你恩重如山?”衛含真笑容譏诮。當日那冰冷與疏離,是對着“恩師”當有的态度?就算真有所謂的念恩情緒,恐怕也是近段時間生出。她并不想因為這“感恩之心”的早晚而多做追究,可看着素微的茫然與失神,一時覺得心中堵塞,有太多的情緒需要宣洩。
素微的面色白了一分,她的手指驟然縮緊,內心惶惑不安,她不知道如何回答衛含真的話語。
衛含真冷冷一笑道:“是掌門命你跟着的是麽?”
素微抿唇,黯然道:“是。”
衛含真的語氣有些不耐:“接下來你打算如何?”
素微擡眸,對上衛含真視線的那一刻又倉皇避開,她澀聲道:“請恩師允許弟子侍奉左右。”
“如果我不許呢?你也會暗中跟着對麽?”衛含真反問道。沒等素微應聲,衛含真已經從她的面容上讀出了她的意思。
是了,這位大弟子言必行,行必果,她既然答應了掌門師兄,那自然是會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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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含真主動地跳過了這個話題,淡淡地留下了一句話:“秘境很快就關閉,準備離開吧。”
雖然蓬萊氣已經到手,不過雲池月等人還在秘境中轉了一圈,尋找一些草木靈藥。衛含真沒有跟着出去,可最終也分到手了一些。
“此次多謝衛道友了。”雲池月的眸光亮晶晶的,想來想去,還是跟着沐靈心她們一般,将“衛師姐”切到了“衛道友”上,也不用多想差輩的事情,“以後有空的話,可以來我玉音門一逛,我領你到處領略一番,我同你說,尤其是那太微山,雷光條條,漫天飛舞,煞是好看。”
太微山?衛含真心思微動,她所尋的藥中有一味就在太微山,沒想到是在玉音門的地界。她對上雲池月的視線,笑吟吟地應下。“不久後,我會往玉音門走一遭,不過眼下魔宗的事情,還需要回去禀明掌門。再者,無塵道友她——”
雲池月忙不疊地點頭道:“我明白,我明白。”不就是那點恩怨糾葛嘛,聽說長觀宗的衛道友極為寵溺小徒弟,之前在秘境中為了無塵道友的救命之恩,總是要處置一番的。就像她的恩師,在外人面前對她也是不茍言笑,極為嚴肅的。
衛含真:“……”不知為何,總覺得雲池月眼神不對勁。不過她也沒有多想。此時的秘境靈機開始動蕩,四面都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動靜,仿若雷車滾動。不需要接引符诏,就有數道亮芒将她們裹住,從登瀛秘境中擠了出去。
十個弟子僅僅三人安然回返,這在長觀宗是少有的事情,別說是英華院,整個長觀宗都為之一震。魔宗十秀,帶隊的兩個弟子盡數身亡,還有一個金丹三重境有望攀登元嬰的修士,看起來損失也不小。然而這一切并非如此對比,每一個弟子,不管修為如何,都是一條命。
七座空棺停在了英華院的廣場上,掌門陳竹崖忽然現身,他頭戴高冠,一身玄衣法袍,斂眉肅容一拜。等到他離去後,那噤若寒蟬的英華院中,才重新響起了其他的聲音。
玉言立在英華院諸弟子中,不少視線隐晦地落在她的身上,似是藏着幾分同情與憐意。除了游裴之外,還有一名弟子在英華院中,自然将秘境裏的事情都傳了出去。玉言進英華院中的時間不長,不管是出于對蓬玄峰的讨好,還是對小師妹的憐惜,替她說話的人都非常多,但他們也不敢明着指責蓬玄峰主不顧宗門和弟子。
“師尊自有主張,不是我這弟子該問的。說來也是我莽撞,不然也不會害得那道友受傷。”玉言壓下了內心翻湧的情緒,歪着頭神情黯然,仿佛真的沒有因為衛含真的呵斥生出芥蒂,并在內心責怪自己。
“小師妹已經築基了,衛真人也真是的,怎麽還不将師妹接回峰中?”又一名弟子替玉言打抱不平。
而玉言被戳中了心痛的事情,面頰頓時蒼白了幾分。不想再與那人談下去,她找了個借口,轉身就回蓬玄峰尋找二師姐清聲。
短短的時間,蓬玄峰已經變了個模樣,宮闕樓觀,亭臺池榭,明珠寶石綴檐宇,奇花異草随風招搖,俱是清聲自己動手掏物改造。原本的峰中清寂少人,可在清聲代為執掌後,找了不少的美人仆從,出入峰中,別有一番氣象。
玉言無心關注這個變化,她匆匆忙忙跑到了清聲的院中,然而卻是撲了個空。
此刻的清聲正跪在衛含真的跟前,老老實實的,連眼神光都不敢随意亂轉。師尊回來後,那氣勢凜然如劍,比之過去更為銳意可怖,她只能夠收起各種小心思。
衛含真按了按眉心,這驟然大變樣的蓬玄峰讓她吃驚,可也沒到為此責備弟子的地步。“此是結丹的外藥,能夠助你順利過一風一火。多将心思放在修道之途上,莫要想其他七七八八的事情!”衛含真呵斥道。
清聲眨着眼應道:“多謝恩師指點,弟子聽令。”
衛含真抿了抿唇,她掃了清聲一眼,這狡詐的小狐貍若是當真能聽進去就好了。擺了擺手,揮退了清聲,她則是一閃身,又往掌門所在的天極殿掠去。
“師妹,是為了魔宗的事情而來的,是麽?”陳竹崖背對着衛含真,嘆息聲清晰可聞。
衛含真點了點頭道:“魔宗十秀名聲漸顯,只以為他們欲複出,沒想到膽子這般大。”九州的魔門始終在玄門壓制之下,蟄伏良久。複出應當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可現在魔宗弟子一出手便是屠殺秘境中玄門弟子,已然是惹怒了各大宗派,各宗弟子現在恨不得前往魔息之海,踏平魔宗。
“原本我玄門弟子見了魔宗就是殺,眼下更會激烈幾分了。”陳竹崖轉身凝視着衛含真,半晌後才道,“師妹,你随我來。”
衛含真跟着陳竹崖走上玉階,陣陣漣漪之後,眨眼便到了另一處天地。一方小池中種着蓮花,鯉魚在池中愉悅地擺尾。前方有一座朱紅色的架子,陳竹崖一拂袖,便有一個卷軸飛出,落在了他的手中。
陳竹崖眸光冷然,他道:“此是師娘在兩百載之前留下的谶言,我九州魔劫将起,登瀛秘境中的事情便是一個顯兆!”
衛含真眼皮子一跳!書中沒有提起任何原身母親有關的訊息,而她所知的是從記憶中找到的。只是記憶也是由旁人構造,對這個“母親”沒有多大的印象。只知道她是九州最擅蔔算之道的修士,她并未如同父親那般飛升,而是在原身出身不久後便離世了。
長老們說,那是窺探天機的代價。
陳竹崖望着情緒倏然低落的衛含真,眉眼中掠過了幾分不忍。他展開了那道卷軸,除了九州魔劫之外,還另外有金筆落下的言語,事關衛含真,可具體的卻難以看透。
指尖從那筆跡上拂過,陳竹崖深深地望着衛含真,認真道:“魔劫将起,師妹,你要外出尋藥,需萬千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