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穆天機:“那麽現在,我們可以接着談了麽。”
風天涯撲騰撲騰自己的衣裳,點點頭道:“好啊,你想談什麽,說吧。”
穆天機:“風姑娘是聰明人,在下也不需拐彎抹角,剛才在下說過,此次前來,是為了解雙方紛争。”
“呵。”風天涯輕笑一聲,道:“你有辦法?”
穆天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風天涯晃晃悠悠地四下亂走,低着頭看着地面上稀松的枯葉,一腳踩上去便落下一道印記。風天涯語氣平淡道:“我要事先同你講好,不管你的辦法是什麽,想要我們讓步是不可能的。”
“我們,”穆天機重複地念了一遍,點點頭道:“在下鬥膽揣測,姑娘雖說‘我們’,可端指的還是那名浪人吧。”
風天涯斜眼看他,道:“他與我沒有任何區別。”
穆天機:“若當真一絲區別也無,那在下今日也不會來叨擾姑娘了。”
“嗯?”
風天涯敏感聽出他話中還有其他的意思,她挑着眉頭看着穆天機。後者面目和善,只像平常交談,看不出惡意。風天涯哼笑一聲,道:“你這張臉,倒是将所有的算計都掩蓋住了。”
穆天機無奈地淡笑道:“風姑娘,你對在下的戒備在下可以理解。不過,就算同樣出自一個勢力,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脾性。而如果在姑娘眼中,穆天機看上去還算是個可交之人的話,在下希望姑娘可以放下戒備,與我一談。”
風天涯擡起頭,面無表情地看了穆天機一會,最後長舒一口氣,兩腳一交叉,盤腿坐到地上。
“好吧,你說吧。”
穆天機見風天涯如此,臉上也輕松起來,他向前兩步,坐到風天涯的對面。風天涯看着他坐下來,問他道:“你都知道麽。”
穆天機一愣,随即了然地點點頭,道:“如果風姑娘指的是樓主與那位浪人的事情,在下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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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天涯面色不變,緊接着問道:“那天你在麽。”
穆天機頓住。他看向風天涯的眼睛,她的眼神有着與這個年紀不相符的沉穩。夜色下,風天涯的眼睛像是結了薄薄的一層霜,透亮之間又顯得頗為寒涼。
風天涯的話,看似沒頭沒尾,每句只有一半。但是穆天機卻是清楚地明白她說的是什麽,指的是哪一天。
“是的,那一日在下也在場。”
風天涯毫不意外地揚了揚下巴,緩道:“哦,原來你也在場。”
穆天機道:“風姑娘,有些話在下不知當講不當講。”
風天涯:“不當講。”
穆天機:“……”
風天涯咳嗽兩聲,道:“算了,你講吧。”
穆天機道:“這世上的恩義情仇,皆是一環套着一環,姑娘與浪人交好,樓主斬斷浪人的胳膊姑娘心中有恨是理所應當,可是——”
“我知道。”
穆天機話說了一半便被風天涯打斷了,她眼眸垂着,看着地面上的一根小草。那根草一直熬到現在這個時節,它看起來已經殘破不堪了,可是那剩下的一點草根,卻是怎麽也不肯枯敗。
風天涯喃喃道:“我知道,你要說的,我都知道。”
穆天機靜靜地看了她一會,低聲道:“風姑娘果然是明白人,在下也無須多言了。”
風天涯:“我是明白人麽。”
穆天機淡笑道:“其實,這世上所有人都是明白人,那些不明白的,只是故意裝着不明白罷了。”
明白有什麽好。風天涯看着地面,忽然想起了樊珑麗珈,想起了蟬岳。他們都是明白人,可是最後又有何種結果。
倒不如學學家中的那個蠢人。
風天涯心道,學學他,那個什麽都不明白——或者說是什麽都裝着不明白的人。那個一心只會向前走,什麽都不問,什麽都不顧的人。那個蒼茫地活着,就算最後一無所有,傷痕累累,也能在盡頭大喊一句“我不管!”的人。
想到這,風天涯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穆天機:“姑娘?”
風天涯笑道:“你說,為何要做明白人。”
穆天機:“為了能再有一個機會。”
“哦?”
穆天機的臉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平平常常,目光也非是像其他武人那樣淩厲。也許是因為修為的緣故,他的聲音并不像酆都和浪人們那樣底氣十足,可是他的每一句話,都說得清清楚楚。
“給他人一次機會,也給自己一次機會。”穆天機道,“風姑娘,你可知。在你剛剛打斷在下說話,說出‘我都知道’四個字時,就已經給了我們機會。”
風姑娘:“你們?”
穆天機:“姑娘給樓主機會,便是給整座錦茲樓機會。”
風天涯:“剛剛不還說樓主和副樓主都是朝廷任命的,互不相幹麽。”
穆天機無奈地看着風天涯,風天涯撇撇嘴,“好了好了,我不計較這個便是了。”說完,她忽然問穆天機道:“平日裏,你常見到酆都麽。”
穆天機:“不,在下多在朝堂,平日裏見他的次數不多。”
風天涯:“你覺得,他是什麽樣的人。”
穆天機想了想,道:“樓主是個孤兒,六歲時被鎮邊大将軍收留,在将軍府中習武。後來聖上要整頓江湖上的勢力,便組建了錦茲樓。樓主也被潛派過去,他一十六歲的時候做了錦茲樓的主人,到現在已經快二十年了。”
風天涯:“鎮邊大将軍,是葉淮山的父親麽。”
“正是。”穆天機道,“因為葉将軍的武功也是由他的父親傳授,所以樓主也算是葉将軍的師兄了。”
風天涯:“葉淮山是用槍的,為何酆都用刀。”
“呵。”穆天機笑了一聲,道,“世間百般兵器,酆都獨愛黃泉。”
風天涯回憶酆都,第一個想到的不是他那細長冰冷的眼眸,還有那目空一切的神色,而是那個埋伏的夜晚,酆都揮動黃泉斬殺皮臉人的畫面。
當他出刀的一瞬,也同時帶出了一股氣——一股濃濃的冷豔與絕望之氣。其實從那一刻起,風天涯就已經将酆都與黃泉視為一體了。
“你知道麽,其實,我并不讨厭酆都。”風天涯輕輕道。
穆天機笑道:“難得碰到一個不讨厭他的人。”
風天涯:“單純從武者的角度講,我非但不讨厭他,還很敬重他。”
穆天機:“樓主的武藝的确讓人佩服。”
風天涯:“但是他又與其他的武人不同。他的身上藏着一些很沉重的東西,那是其他武者所沒有的。”
穆天機:“姑娘知道那是什麽嗎。”
風天涯仰起頭,看着參天的大樹,淡淡道:“一個字來講的話,也許是忠吧。”
穆天機擡眼,靜靜地看着她。
風天涯透過枝杈,望向遼闊的天際。
“他不是好人。他的武藝,他的刀法,全部是殘忍狠辣不留餘地的。這個人本該做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邪教頭頭,可是現在卻是朝廷的爪牙。但即便如此,我也絲毫沒從他的身上看到背叛的影子。忠誠是他的枷鎖,他自己套給自己的枷鎖。”風天涯轉動了一下脖子,接着道,“不過,這也是我不讨厭他的原因。”
一整晚,直到風天涯說完這段話,穆天機的神色終于有些變了。他怔怔地看着風天涯,半響沒有說出話來。
夜涼涼的,風輕輕的。穆天機低下頭,用那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的聲音,說了一句——
“多謝。”
風天涯沒有回話,還是睜着圓眼睛看着天。究竟這句感謝她有沒有聽到,也許只有她身旁的青松才知道。
又過了一會,風天涯坐了回來,對穆天機道:“閑話說了這麽久,也該談正事了。說吧,你來此的目的。”
穆天機:“那在下便直說來意了。風姑娘,樓主想請你幫一個忙。”
風天涯匪夷所思地哦了一聲,“酆都哪來的自信,現在這般田地還來要我幫忙。哈,你們豔樓倒是有趣,說說吧,讓我幫什麽忙。”
穆天機:“保護一個人。”
風天涯:“誰。”
穆天機:“葉将軍。”
“……”風天涯小嘴一嘟,淡淡道:“是葉淮山,他在哪裏。”
“在将軍府休養。”穆天機又補充道,“還有番疆毒首卿士樾,也被關押在将軍府的地牢裏。”
風天涯腦子裏千回百轉,最後看了看穆天機,試探地問道:“他來過麽。”
她莫名其妙地一問,穆天機卻毫不意外地搖搖頭,道:“還沒有,所以樓主想請姑娘幫忙。葉将軍身上的餘毒未淨,現在不能動武。”
風天涯輕嗯了一聲,眼珠子瞟來瞟去,手指頭也是無意識地撓着臉。她支支吾吾道:“那個……可能酆都有些事情沒有告訴你……刀首他啊……”
穆天機一笑,道:“是被風姑娘救走的。”
風天涯驚異道:“你知道?”
“知道。”
“那你們為何還……”
穆天機道:“實不相瞞,一開始的時候,在下也有過顧慮,可樓主同在下說了一句話——‘若要那小姑娘殺人,就算對方是個惡貫滿盈的強盜,她也未必能完成。但若要她救人,那即便對手武藝決絕,她也是十拿九穩的。’”
“……”風天涯聽完,不屑地嘁了一聲。
穆天機:“冒犯之處,還請姑娘見諒。”
風天涯瞪着眼睛叫道:“見諒什麽,你們吃定了我一定回去麽。我還偏就不去!我就不去了你拿我如何!?”
穆天機尴尬道:“還請姑娘看在與葉将軍往日的情分上——”
“什麽情分?”風天涯龇着牙,纖細的手指頭上上下下,隔空戳着穆天機。“我現在是有家室的人,除了那蠢人,我跟誰都沒情分!”
“是是是。”穆天機連忙道歉,“是在下口誤,是在下口誤了。”
“哼。”
穆天機:“姑娘……”
“不去!”
“……”
“風姑娘……”
風天涯抱着手臂,道:“酆都呢,酆都他人呢,你們樓主神通廣大,保護自己的師弟肯定不在話下了。”
穆天機猶豫了一下,輕聲道:“其實,樓主他現在并不在中原。”
風天涯:“什麽?”
穆天機自嘲地笑了兩聲,道:“本來這些話,說出來是要殺頭的,但今日在下還是想告訴姑娘。”他擡起頭,看着風天涯,“半個月前,樓主被聖上派去番疆,執行任務。”
“……”
風天涯愣住了。“酆都在番疆?”
穆天機:“祭司在番疆的地位不亞于番王,樊珑麗珈被斬首示衆,番疆上下激憤,那個時候番王就已經開始整兵了。”
風天涯哼哼兩聲,“讓你們随便殺人。”
穆天機搖搖頭,道:“番疆與中原遲早會有一戰,只是早晚的事情。斬殺樊珑麗珈是聖上做的決定,現在這個結果正是聖上和葉将軍想要的。”穆天機擡起頭,看着風天涯道:“盛怒之下,漏洞百出。沒有樊珑麗珈,這場戰争中原必勝。而經此一役,吾皇也将開疆擴土,一展宏圖。”
風天涯看着地面,沒說話。
穆天機道:“如無差錯,一月以後将是決戰。番王自然也知曉葉将軍的重要,據探子回報,前不久番王派出了番疆精銳殺手,潛入中原刺殺葉将軍。風姑娘,葉将軍此時絕對不能出事。他若死,此戰也将有變數。”
風天涯靜了一會,對穆天機道:“你剛剛來時,曾經說是為了解雙方紛争而來,那條件便是互利互惠的。如果我答應你們保護葉淮山,酆都拿什麽來換。”
穆天機:“機會。”
“又是機會?”
“是。”
“什麽機會。”
“讓浪人殺他的機會。”
“……”
風天涯調整了一下坐姿,在枯葉上面坐得筆直筆直。“總算說到一個我感興趣的,仔細說來聽聽。”
穆天機道:“錦茲樓的勢力非姑娘所能想象,恕在下直言,就算姑娘武學登天,也不一定有機會殺掉樓主。而且,就算姑娘找到了萬分之一的機會,殺掉了樓主,可姑娘和浪人此生都要面臨錦茲樓的追殺,不死不休。”
“哼。”風天涯冷笑一聲,沒有說話。
穆天機接着道:“所以,在下才與姑娘談這個機會。樓主讓在下告知姑娘,如果此次姑娘願意幫忙,那三個月後,樓主會給你一個私下決鬥的機會。”
風天涯:“哦,二對一?”
穆天機道:“是。”
“他若死了怎麽辦。”
穆天機輕笑一聲,道:“若樓主真的死了,在下會處理好一切,姑娘不會有後顧之憂。”
“哈哈。”
風天涯大笑兩聲,拔地而起。山間夜風呼嘯而過,蹭得風天涯的雙眸亮如鬼魅。“酆都當真是活夠了,既然如此,那我們夫妻便向他讨債了。”
穆天機:“那葉将軍……”
“風天涯誓必保下。”
穆天機站起身,朝風天涯行了一禮。“多謝姑娘。”
風天涯擺擺手,“道謝不必,只盼你今後不要恨我。”
穆天機:“倘若此戰真的萬無一失,在下對姑娘感激還來不及,何談怨恨。”
“你記住今天的話。”
風天涯轉身欲離開,剛走兩步,忽然想起一事。轉頭道:“對了,我還有一件事要問你。”
穆天機:“姑娘請講。”
風天涯:“有一柄劍叫血燕,是浪人的随身佩劍,在豔樓麽。”
穆天機:“在。”
風天涯點點頭,轉過身往回走。風送來她最後一句話——
“決戰那日,叫酆都把那柄劍一起帶着。”
穆天機看着她的背影,輕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