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走在回去的路上,風天涯晃了晃胳膊,揉了揉肩膀。起先走的時候怒氣騰騰,現在氣消了,剩下的全然是想見浪人的心情。只不過……
“總覺得會生氣呢……”雖然走得時候沒有回頭,但是按照風天涯對燕孤鳴的了解,她這般出門,浪人那倔脾氣定然會發作。
走着走着,她又想到了琉璃夜。她回想起剛剛琉璃夜與燕孤鳴之間的談話。
珑玉是誰,梅月居在哪,血燕又是什麽……
風天涯覺得自琉璃夜出現之後,她好似沒有從前那樣了解燕孤鳴了。從前她與他在天涯峰上的生活,讓她覺得似乎浪人就該是如此,漂泊不定,四海為家。可是現在她發現,即使是浪人,也會有過去。
回到右山人的山崖上,風天涯先去偏屋瞧了瞧,發現右山人已經睡下了。她做了個鬼臉,想着今日右山人見了屋裏那般景象該作何感想。她心道明日去賠個罪好了。
走到小屋門口,風天涯先把耳朵貼過去聽了聽,聽見裏面勻稱的低沉平緩的呼吸。“原來睡下了……”風天涯把門推了個小縫,小心翼翼的盡量不讓門發出動靜。
進了屋,裏面一片漆黑。風天涯将門關好,來到床邊,發現床上躺着兩個人。
“嗯……”風天涯看着雙目緊閉的琉璃夜,她當時沒有留手,那一記手刀至少要讓這浪人暈過十個時辰。而後她又看向燕孤鳴,燕孤鳴的臉色灰白,眉頭緊鎖,嘴唇上還有淡淡的血痕。風天涯伸出手,在浪人的嘴角輕輕擦拭。
“既然醒着,為何不睜眼。”
一語道出,床上人卻還是沒有反應。
風天涯:“你不想同我說話。”
燕孤鳴不語。
風天涯:“打傷你朋友是我的不對,你不要同我計較如何。”
燕孤鳴睜開眼,與風天涯直直相對,目光深沉陰霾。“你覺得,我計較的是琉璃夜的傷。”
風天涯移開目光,燕孤鳴的聲音越發的忍耐,“……丫頭,你真的覺得我在意琉璃夜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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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天涯淡淡道,“那你在意什麽。”
燕孤鳴手掌撐着床板,顫抖地坐了起來,他把手擡起,伸到腦後。風天涯聽見撕拉一聲——浪人用袖劍上的小勾将包紮緊實的布條撕開了。他用手指胡亂一拉,将頭上的傷布盡數拉下。等他再擡頭時,風天涯看見了他殘破的半張臉——那半張臉頰上,有兩道深深的刮痕,一道從額頭到臉側,一道從眉弓到下颌。兩道刮痕皆是極深,表面粗糙不平,不似樹枝之類的軟物,而像是尖銳的石棱刮傷的。
這半張臉還染着血,傷痕處還未愈合,赤紅的血肉翻出,夜裏看着,就像是陰森的鬼面,越發的恐怖。
而且,這兩道刮痕都貫穿了眼睛,風天涯看到,燕孤鳴的左眼有些幹癟,已經睜不開了。
“……吓人麽。”燕孤鳴看着風天涯,目光捉摸不定。
風天涯擡眼,“還可以,反正你從前也是一樣的兇神惡煞。”
燕孤鳴:“我斷了一臂,瞎了一目,仇家都是誰,你清楚麽。”
風天涯:“酆都,蟬岳。”
燕孤鳴:“……你知道,原來你還知道。”
風天涯:“你想說什麽,直說吧。”
燕孤鳴伸出手,拉着風天涯的手腕,風天涯覺得那手有千斤重。
“這世間有無數的可憐人,你願意幫誰,願意助誰,我都不管。可你為何一定要參在這件事裏。”
風天涯看着浪人,淡淡道:“因為你在這件事裏。”
燕孤鳴:“……”
風天涯:“只要你還在這些事裏,我就永遠不會抽身。想讓我離開,除非你離開。”
燕孤鳴斷然道:“不可能!”
風天涯:“既然如此,那你也不用勸我了。”
燕孤鳴:“你要保他們。”他的聲音已經帶着憤怒的顫抖,但風天涯卻沒有理會。她反問道:“你打算如何報仇。”
燕孤鳴陰森道:“殺。”
風天涯冷笑一聲:“殺?殺上豔樓還是殺向番疆,燕孤鳴,你不是蠢,你是瘋了。”
“……”
燕孤鳴覺得自己有些怪——平日裏,他非是這般魯莽之人,行走江湖近三十年,他早已明白嘴上的逞能是最為無用的。他曾受過那麽多次的挑釁,受過那麽多次的輕辱,有哪一次他沒有忍下,又有哪一次不是他站到最後。
可是,就是面前的這個小姑娘,當那些本無法動容他的話從她的口中說出,便成了這世上燕孤鳴最難忍受之事。
他聲音嘶啞道:“你覺得我瘋了?”
風天涯:“我從沒有不信任你,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用那些拼死的招數。”
燕孤鳴冷笑道:“我用了又如何。”
風天涯:“你已經撿回兩條命了,你不知道麽。”
燕孤鳴咬緊牙關,臉色鐵青,那半張傷臉顯得更加可怖了。他一字一頓:“就算死,浪人也要拉他們陪葬!”
風天涯:“你要是殺不了他們呢。”
燕孤鳴看着她,“那就死在複仇的路上。”
風天涯背在身後的手緊緊握成拳,她深深地看着燕孤鳴,道:“你一定要酆都和蟬岳死,即使放棄一切也在所不惜?”
燕孤鳴移開目光,幹枯冰冷地坐着。一語不發,卻似言了千萬。
風天涯松開手,輕輕點點頭,“我懂了。”
說完,她轉身,朝門口走。
燕孤鳴轉頭看她,眼中的背影嬌小而決絕,燕孤鳴的心中頓時有了一種預感。
“站住!”
風天涯人停下了,卻沒有回頭。
燕孤鳴低沉道:“你要去哪。”
風天涯:“找人。”
燕孤鳴:“你要去哪!?”
風天涯轉過眼,“如你所願。”
燕孤鳴驗證了心中的想法,一時着急,話還未出口卻牽動了胸口的傷勢,咳了起來。風天涯聽得心中難過,回身走到床邊,一手順着他的背,另一手放到他的胸口,為他渡氣。
而她剛剛伸出手,便被燕孤鳴握住了。
燕孤鳴一時還說不出話,只有一只眼睛死死盯着風天涯,目光中的含義,風天涯全都懂。
過了一會,傷勢漸漸穩定,燕孤鳴氣息不勻,斷斷續續道:“你……你不要去。”
風天涯:“為何。”
燕孤鳴手上的力氣好似大了一點,他喘息着,小臂輕輕顫抖。“……別去!”
風天涯不說話。燕孤鳴見她不應,聲音更大了,“浪人的仇與你無關!我不需要你動手!”
風天涯輕笑一聲,“與我無關?”
燕孤鳴:“……”
風天涯:“你已經撿回兩條命。第一次是我救你,第二次是蟬岳放你,第三次你打算如何脫身。”
燕孤鳴聲音冰冷,“我不管。”
風天涯四下看了看,道:“你可以不管,但我不行,我不能讓你死。”她眼睛看了一圈,最後又回到燕孤鳴的臉上,淡淡道:“不知不錯,不情不錯。知之便錯,情之再錯。”
燕孤鳴眉峰皺起,“什麽意思?”
風天涯搖搖頭,“沒什麽。”
她收回手,站起身,燕孤鳴豈能放她離開,他伸出長臂,攔在風天涯身前,“……丫頭,你不能去。”
風天涯笑道:“怎麽,不放心我的身手?我幫你踩一條路出來,如果連我都死在這條路上,那我勸你還是多養養傷再去動手吧。”
死。
燕孤鳴在聽她說出死的時候,胸口處就像是被巨石狠狠壓住了,一時間酸澀疼痛竟比傷勢還難以忍受。
——浪人漂泊半生,終于在這心疲身殘之時,在這偏僻的山角中,嘗到了放不下的滋味。
而當一個人開始牽挂,刀劍,便開始沉默了。
“丫頭……你先不要去,我們先離開這裏。”
風天涯看着他,“離開這裏?你傷勢還沒好,怎麽離開。”
燕孤鳴:“無妨。”
風天涯想了想,道:“為何要離開,你想去哪裏。”
燕孤鳴側過臉,看了看躺在一旁的琉璃夜,道:“你若不願讓他多管閑事,那就得将他徹底安置好,不然等他醒來,還會再去。琉璃暗裏功夫很好,如今對你有了防備,再想脫身你恐怕攔不住了。”
風天涯:“安置,你要将他安置在哪。”
燕孤鳴:“這世上能安定他的,只有一個地方,一個人。”
風天涯想起什麽,笑道:“梅月居的珑玉麽?”
燕孤鳴:“你聽到了。”
風天涯:“梅月居在哪,離此地有多遠。”
燕孤鳴:“嶺南夷城,大約要走十五日。”
風天涯:“你趕個路是想把自己的骨頭都拆碎麽。”燕孤鳴:“……二十日。”風天涯點點頭,“那好,就這樣說定了,明早我去鎮上找輛馬車,再同兩個老頭告辭,我們午時便出發。”
“好。”
“對了。”風天涯又想起一事,問道:“血燕是什麽。”
燕孤鳴知道她将自己與琉璃夜的對話全部聽了去,他也不想隐瞞,對風天涯道:“血燕是我從前的兵器,是一把劍。”
“原來如此。”風天涯點點頭,又道:“這把劍現在在何處。”
燕孤鳴:“我不能确定,不過該是在豔樓。”
“哦?”風天涯道,“是你最後一戰的時候落下的?劍在酆都的手裏?”
燕孤鳴:“也許。”
風天涯坐到床邊,低着頭看着燕孤鳴的手,道:“那劍好用麽?”
燕孤鳴低聲道:“那柄劍是我二十歲時,在劍閣奪來的。”
“呵。”風天涯輕笑一聲,沒有說什麽。
燕孤鳴:“血燕極重,從前用起來的确很順手。不過此劍除卻用途,更代表了實力,劍閣的鎮閣之劍,分量很重,持有它也代表着劍的主人在江湖中的位置。”
風天涯:“是麽。”
燕孤鳴:“你也是用劍的人,劍對于劍者來說有多重要,你該知曉。”
風天涯又笑了一聲,“是麽。”
燕孤鳴:“……”
風天涯長舒一口氣,對燕孤鳴道:“時辰不早了,還有要整理的東西,我先回了。明日午時,我來找你。”她站起身,又伸手在琉璃夜身上點了幾下,道:“他到明晚也醒不來了,我走了。”
風天涯出了屋,在漆黑的夜色中深深吸了口氣。她手掐着腰,摸到腰間空空的。她笑了笑,往左山人的山崖走去。